如此,涵盖三个辈分的四名女郎齐齐站在南风馆门前,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同时望向俊秀小仆。

小仆常年迎来送往,机灵得很。哪怕瞧见这波是三代同堂,一起来逛南风馆,他面上的笑意也没有减淡半分。一见孟桑四人说完话后投来视线,小仆立马热络而不失礼数地上前,迎四人进馆子。

从大门到厢房的一路上,孟桑难免忍不住将南风馆与宋七娘、申五娘的宅子相比较,隐约咂摸出些不同来——前者较之后两者,在物件摆设上要更为精致一些,好看之余,处处又透着一股男子的文静气,显得没那么柔。

等到坐在馆中最大的厢房里,从小仆手中接过一叠花名册来翻看挑选,孟桑又涨了一波见识。

无他,这册子上除了写明馆中男侍的小像、姓名之外,还一一列出诸人所擅的技艺。有吟诗作赋、抚琴跳舞,也有舞剑作画、蹴鞠马球,甚至还有擅长讲话本和笑话取乐、善厨艺、精通打麻将的……从头到尾粗略看下来,这南风馆倒是跟后世的男仆咖啡厅很是相似,陪吃陪喝、陪玩陪聊,里头的男侍更是十八样武艺样样精通,堪称无所不能。

孟桑和皇太后,前者是胎穿到大雍,没什么机会接触南风馆;后者则长年拘在宫中,最喜欢闹腾的年岁都被先帝拘着,等到先帝走后,也没什么兴致出来逛。

因而,这两人新奇地将册子翻来覆去瞧个不停,衬得一旁安稳坐着的裴卿卿二人十分淡定,一看就是个中老手。

没等孟桑点人,门外忽而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男子嗓音。

“不知贵客来此,竹生有失远迎。”

话音落下之时,屋门处走进一位气质极佳的中年男子。此人进来后,先是一丝不苟地与皇太后等人见礼,随后才笑着望向裴卿卿与昭宁长公主。

更为准确地说,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了裴卿卿的身上。

“多年未见,故人可好?”

裴卿卿淡定地饮了一口清茶,掀开眼帘望过去:“一切都好。还未恭喜你,二十多年过去,你倒真如当初所言,接管了这家南风馆。”

昭宁长公主则翻了个白眼,故意哼道:“卿娘一来,竹生的眼中便瞧不见我了。”

“哪敢呢?您的风姿容颜也不减当年,”竹生莞尔,寒暄几句,扫见孟桑好奇的目光时,笑意更浓,“小娘子看中了单子上的哪位男侍?尽管说来,奴让下头人好生准备一番,出来迎客。”

孟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只说还没看仔细,等会儿再挑人。

裴卿卿淡声道:“先随意安排些歌舞便是。”

竹生常年待在长安,自然对孟桑与谢青章的婚事有所听闻,所以听见这话也不意外。他神色如常地问过皇太后三人的意见,随后轻轻拍手,让底下人先奉上歌舞和一应吃食、酒水,又喊来一些面容俊秀、进退有度的男侍来相陪。

此人心细,特意给皇太后换成了清淡些的鲜果饮子,免得老人家不胜酒力,身子撑不住。

过来陪侍的男侍,其长相各有不同,既有五官出众、相貌秀丽的年轻男子,也有气质沉稳、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一个个身着并不暴露的衣裳,分别去到孟桑等人身边。

他们提早得了吩咐,行为举止十分得体,只规规矩矩地跽坐一旁,面上挂着深浅不一的笑容,给孟桑等人倒酒、剥果子皮。

其中不乏脸皮薄的,被昭宁长公主逗了几句,那白皙的脸颊立马泛出红意。

而厢房中央的空地上,先后演出了不同风格的歌舞。有顺着铮铮琵琶声,踩着忽急忽缓的鼓点,高歌舞剑的;有手持玉笛,轻轻吹奏的;也有伴着乐曲声,欢快地跳着胡旋舞的。

孟桑哪里见过这个架势,最初难免看得一愣一愣的。

等到相貌俊俏开朗的胡旋舞小哥,朝着她露出灿烂笑容时,孟桑这心里头忽然就冒出个念头来——倘若是谢青章对着她跳舞,那是什么样子呀?

本朝习俗特殊,在宴会上下场歌舞,会被视作极为风雅的事。像是去别家赴宴时,酒至酣处,主人家会率先起身一边放声高歌、一边敬酒起舞,随后揪起席中人,示意他们以舞相属。倘若客人接不上令,那边会视作对主家的不敬。而像是宫中宴席,高官们下场歌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因而,咱们风度翩翩的谢司业,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

孟桑在脑海中模拟了一番谢青章跳胡旋舞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动静惹来场上伎人的注意,他顺势停下旋转,一边踩着节拍,换了个舞姿,一边故意嗔道:“女郎似是看我,实则想着别人,叫奴很是伤心呀。”

此言一出,皇太后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在孟桑身上。

皇太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就着身边男侍的手喝了一口饮子润唇,意有所指地望向孟桑:“桑桑不专心,该罚。”

昭宁长公主伸出手来指着孟桑,哼笑道:“一看就是在惦念我家那个外冷内热的浑小子呢!”

其余人,包括裴卿卿在内,俱是但笑不语。

孟桑被长辈点破心思,面上有些热,忙不迭转移话题,举起手中册子。

“看了半天歌舞也乏了,咱们不若换个花样,叫些人来陪咱们打麻将。顺道,我瞧着上头那个会做吃食的伎人也很有趣,不如一道喊来,让他做些擅长的吃食。”

麻将一物本就是皇太后带到大雍的玩意,短短数十年就已经笼络了无数大雍人的心。家世好的,用玉石来做麻将牌;手里头拮据些的,便削些木头来凑合。可以说,无论是高官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对此很是热衷。这处南风馆地处京城,自然也是常备着这些玩意的。

一听孟桑所言,又见皇太后、裴卿卿等人眼中陡然冒出的光,竹生微微一笑,立马吩咐仆役去取馆中最好的一副麻将牌来。

孟桑于麻将并不算精通,勉力陪着三位长辈打了一圈,然后就将位置让给馆中擅长打麻将的那名男侍,自个儿去到一旁,与那对庖厨之道略有所得的男侍,交流起做吃食的心得来。

“你这糕点已经做得很好,只是糖水放得有些多,吃久了难免会腻味。”

“这凉面也是你做的?嗯……倒是很解热,酱汁调的也很不错。”

又尝了一筷子男侍做的凉面,孟桑忽而有些手痒,觑了一眼旁边正在麻将桌上厮杀的裴卿卿等人,然后对着男侍轻声问:“可否借你这儿的庖屋一用?”

-

另一厢,国子监的司业廨房。

谢青章接过书吏递来的纸条,展开细细看完,面上立马浮现出无可奈何之色。

坐在屋内另一张桌案前的卢司业正好过来送文卷,不由笑问:“修远这是怎么了?”

闻言,谢青章敛起异样神色,浅笑着接过卢司业递来的文卷:“侍从来送信,说了一些家事罢了,没什么大碍。”

“这是五月农收假要延长假期的监生名册?”

卢司业听了,倒也不疑有他,立即笑呵呵地与谢青章说起农收假的事来。

他原本前年就想着致仕,因此也曾一度消极怠工,每日踩点上下值过。没承想中途冒出一个孟桑与百味食肆,一点也不讲道理地用各色美味吃食拢住了这位老人家的心。

毕竟国子监食堂是孟桑发家的地方,孟桑对这儿要更为上心,时不时会回来亲手做新吃食,这也是其他官衙享受不到的待遇。卢司业尝到了甜头,顿时反悔,决定在国子监多干几年再致仕。

朝中官员甚多,自然也不只有他一人这般想法。那些无心攀爬高位又心系美食者,权衡之下,竟然纷纷抢起国子监空出的职位,一度闹得吏部官员与其他人哭笑不得。

当时,卢司业瞧见那热闹架势,立马与周围同僚庆幸起自个儿的当机立断来。同时,在平日的公务中,老人家也越发卖力。

眼下,谢青章目送精神矍铄的卢司业回到屋子另一边的桌案前,随后再度摊开手中纸条看了一遍,无声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郁闷与好笑。

仗着今日公务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谢青章起身往廨房外头走,一路直奔国子监大门旁的马厩,寻到面色古怪的杜昉。

瞧见谢青章过来,杜昉脸上的神色越发奇怪,凑上前小声问:“郎君,你看……”

谢青章颔首,淡声道:“过两个时辰,你再派人去孟宅与宫门口,将此事告知孟姨父与我阿耶。”

再过两个时辰?

那长公主她们也该从南风馆回来了吧……

纵使杜昉聪敏,眼下也有些迷糊,不解地问道:“郎君,您不赶紧去拦着?”

闻言,谢青章笑叹一声:“不急。阿婆她们难得起这兴致,况且去的又不是那等地方,可见她们只是带着桑桑去解闷罢了。既如此,我又何必早早地坏了她们的兴致。”

杜昉依旧很迷茫:“那咱们就……不管啦?”

谢青章觑了一眼天色,勾起唇角,不紧不慢道:“今日我公务不多,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等会儿你不必跟着,我自去寻她们就是。”

瞥见他家主子眼底一闪而过的玩味,杜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目送谢青章离开此处。

大半个时辰后,换了一身常服的谢青章,将缰绳扔给身后杜昉,随后单手负在身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跨入南风馆的大门。

他气质平和、语气自然,只说是过来接自家阿婆、阿娘回府。

迎客的小仆常年迎来送往,没从谢青章的面上瞧出异样,也没觉得对方是那等来寻麻烦的人,便也没多起疑心,只试探地说要先去通报一声,并请谢青章在此处稍等片刻。

见谢青章没有任何抗拒地应下,小仆心中疑虑尽数消去,连忙派人去里头传话。

厢房之中,众人麻将打得正酣。骤然听闻仆役通传谢青章来此的消息,皇太后等人当即一愣,摸牌的手都顿住了,忍不住面面相觑。

昭宁长公主与裴卿卿对视一眼,颇有些心虚,摸摸鼻子:“奇了怪了,浑小子怎么晓得这事的?依着这小子的性子,必然会将此事告知君回和卿娘你家那位,不会帮咱们遮掩一二的。”

皇太后轻轻转着手中刚摸来的麻将牌,目露精光:“莫急,咱们只不过是打了几圈麻将,难道还怕什么不成?”

“来都来了,把他拉上贼船就是,不怕他等会儿回去不帮着咱们说话。”

此言一出,其他两人顿时意会。

陪坐一旁许久的竹生心思一转,也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弯了弯唇角,温声道:“奴这便让人将郎君带来。”

说罢,他给身边的仆役使了个眼神,接着示意那位陪打的男侍帮着收拾桌案。

仆役轻轻一躬身,倒退着从厢房内出去,随后快步跑到大门边,十分恭敬地请谢青章进来。

谢青章表面神色如常地跟着仆役往里走,心里却闪过一丝疑虑,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太对劲。

依着常理,这也算是被抓了个正着,他家阿娘不应如此淡定啊……莫非这里头还藏着什么弯弯绕绕?

一路绕过回廊和其他小院,谢青章随着仆役来到一间很是安静的厢房门外。

推开屋门,谢青章一抬头就与里头端正坐着的皇太后三人对上视线。

皇太后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来,语气很是热切:“章儿来了呀。”

“来得可巧,咱们正好三缺一,就缺你了!”

第113章 鸡丝凉面

看着屋内分别占据桌案一方的皇太后三人,以及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的数位男侍,再瞅瞅桌面上已经搭好的玉石麻将牌……

谢青章不禁顿住,下意识反问:“阿婆,你们来南风馆搓麻将?”

听得此言,皇太后的面色极为从容:“来南风馆不为了搓麻将,难不成是看什么歌舞吗?”

老人家掀开眼皮子,眼底尽是指责和不敢置信:“章儿,你这脑袋里的想法好龌龊,阿婆险些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被倒打一耙的谢青章:“……”

阿婆你的眼神不要乱飘,是生怕他看不出来在扯谎诓他吗!

没等他再度开口,昭宁长公主立即接上皇太后的话。她掏出帕子,假装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珠,“伤心欲绝”地说道:“浑小子这般不信阿娘,阿娘好生难过。”

而神色淡定的裴卿卿,倒也没开口说什么,只默默将眼刀子甩了过来,双眸写满“失望”二字。

瞧见此景,谢青章不由哽住。他强压住心中梗塞,缓了片刻,随后一边叹气一边释然地笑,顺道走上前去,嗓音很是温润。

“都是修远的不是。方才不是说三缺一?若是阿婆、阿娘和姨母不嫌弃,便由修远陪你们打一会儿麻将?”

此言一出,皇太后三人心中暗喜,面色舒缓许多,赶忙拉着谢青章坐下,恨不得赶紧开始新的一圈。

“修远,咱们话说在前头,今个儿可是要玩银钱的!”

“不过你也无须顾虑太多,只管撒开手来打。若是你处处让着我们三人,那可就没意思了。”

谢青章很是好脾气地一一应下,末了,他才轻咳一声,佯装镇定地问道:“不知桑桑去哪儿了?”

昭宁长公主与另二人对视一眼,凤眸又明亮几分:“桑桑牌技太差,去给我们做吃食啦!”

“做吃食?”谢青章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对方所言,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摇头一笑。

来南风馆做吃食……哈,真不愧是醉心庖厨的孟大师傅啊!

“哎呀,浑小子别打岔,赶紧来掷骰子定庄!”

“这就来。”谢青章的嗓音含着笑意。

-

与此同时,身处庖屋之中的孟桑,正在撕着煮好的鸡胸肉。

待到散着肉香的鸡肉都成了细条,把它们按照相等份量拢成小团,再将之一一搁到盘中凉面的顶部,往上淋一大勺特制酱汁。如此,鸡丝凉面便算做好,可以端上桌开吃。

做凉面所用的酱汁,其做法实则分成好几种——有用麻酱调成甜口的,有用辣椒油和醋调成酸辣口的,还有用复制酱油做咸甜风味的。

今日所能用的空暇时辰有限,来不及当场熬制复制酱油,因而孟桑只做了前头两种口味。

其实麻酱、辣椒油等等辅料,南风馆的庖屋里也是没有的。

不过,好在她去年就有意带着宋七娘宅子里的庖厨,教他一些常见菜式与辅料做法。此举本是为了让宋七娘吃得更舒心、顺意一些,未曾想到此时此刻也方便了她——毕竟,眼下不好派人去国子监食堂和家中取酱料,否则她与阿娘她们一起来南风馆的事必会败露。

一个时辰前,打定主意要做鸡丝凉面之后,孟桑立马就派婢子去宋七娘那儿,借来会用到的芝麻酱、花生酱等等辅料。忙活半天,到了此刻刚好做完这一道夏日小面。

孟桑站在灶台旁,确认各个盘中的吃食没有错漏后,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看向身旁目光灼灼的男侍,笑道:“走吧,这个时辰,她们也该有些饿了。”

男侍本是以超出常人的庖厨技艺,方才在这南风馆中另辟一条蹊径,靠着温柔体贴拢住不少男女客人。原先一直自得于厨艺的男侍,今日见了孟桑那游刃有余的烹饪手艺,这才得知何为人外有人。

听到孟桑所言,他连忙招呼仆役来端盘子,面上笑意不减:“可不敢误了客人的事儿!快,动作麻利些,莫要让另几位贵客久等。”

说罢,他又连连谢过孟桑:“多谢贵客教奴几种酱料的做法!本想奉上银钱,又恐您瞧不上奴这点家当;欲要好生侍奉您,又怕唐突女郎。奴万分感激,想要好生谢过女郎,却不知如何是好。”

孟桑摆手,莞尔:“这有什么要紧的?我这也只是口述做法,究竟之后能做出什么样的成品,还得你自己亲手再试一试。”

“况且,在日后,我也会逐一把这些酱料的方子教给更多的人,届时就称不上什么独门方子,你就不必谢了。”

在孟桑眼中,能将食之一道发扬光大,促使天下庖厨不断想出更好的食方,能让更多的百姓品尝到各色美味吃食,不让这些美食成为高官贵胄、豪绅富商的专属,才不枉她来大雍这一遭。

毕竟民以食为天,有什么美味吃食也当人人共享。

故而,将食方传给更多人的想法,早就深深扎根在孟桑的心底深处。无论是开庖厨学馆,还是成婚后游历大雍各处时,与各地庖厨切磋厨艺、交流食方,都是为了促成这一事。

当然了,孟桑绝非那等完全公正、没有任何私心的圣人。为了能让百味食肆拥有立足于长安的资本,使之继续平稳经营下去,孟桑也留了一些寻常百姓吃不起的菜式,作为百味食肆的独家食方。

除此之外,一些需要经验老到的庖厨才能做出对人体无毒无害的酱料,譬如豆瓣酱、豆豉等等,孟桑也都把它们的方子压了下来,没有将这些酱料的做法随意教给旁人,以免酿成祸事,反倒不美。

不过,她的这些念头暂且还未完全施行,所以男侍听了之后并未觉得心中宽慰多少,依旧对孟桑感激涕零。

情至深处,这位相貌温柔、气质恬静的男侍抬眸,一双深情的桃花眼直勾勾望向孟桑,诚挚道:“今后女郎再来馆内,一切花销都由奴来担着!”

顶着对方的一片真心,孟桑只好露出礼貌又得体的微笑,忙不迭将话题拉回来:“凉面要尽快用,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是是是,女郎说的是!”男侍当即先迈出一步,热情地引孟桑回去。

庖屋离厢房并不算远,没几步路的工夫,孟桑便回到了厢房所在小院。

甫一迈入小院,就听见里头传来的热闹动静。

“四条!”

“七筒!”

“东风。”

“……”

听着三道女声之中,掺杂着的那道熟悉的温润男声,孟桑步子一顿,胸口莫名浮上些许不自在与淡淡心虚,忍不住轻咳两声。

她停在原处深呼吸两口气,随后才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领着其余人往里头走。

快要靠近屋门时,孟桑先听见里头传来裴卿卿淡定的一声“清一色,胡了”,然后才瞧见里头局势——只见皇太后三人加上谢青章,四人各自占据一方,面前搁着一堆麻将牌,显然打得正酣。

裴卿卿十分从容地屈起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局输了的银钱,拿来吧。”

皇太后与昭宁长公主对视一眼,很是不甘心地从钱袋子里掏出相应的碎银子,后者的口中还在不停地嘀咕。

“这几圈下来,怎么卿娘赢得次数变多了?”

“莫不是浑小子特意给你喂牌,讨好未来岳母呢?真是无赖!”

裴卿卿神色自若,唇边却悄悄勾起,挑眉:“怎么就喂牌了?便是他没来,我赢了不少银钱。而打他来了之后,你也没少赢啊。小娘子,可别输不起呀。”

全场输得最惨的谢青章,默默从钱袋子里掏出银钱递过去,低眉敛目,好不乖巧。

将众人的不同神色纳入眼帘,孟桑心里头再清楚不过。

一看谢郎君眼底的那三分笃定、两分笑意,便知他刚刚必然是在悄悄摸摸给三位长辈喂牌,故意输钱讨她们欢喜呢!

瞧瞧人家这熟练的递钱姿势,想来往年没少干这样的事儿!

孟桑见之,忍不住轻笑出声,惹来屋内众人的注意。

谢青章望见心上人眉眼含笑的俏丽模样,唇角扬起的幅度更高。他一边笑着,一边冲着孟桑偏了偏头,明明不曾言语,但就这一副勾人神态,便已惹得小娘子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孟桑眨巴眨巴言,心想,在外跟个雪人似的谢司业,真真是越发会撩人了。

二人眉目含情,昭宁长公主与皇太后却没什么心思揶揄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孟桑身后的碗盘。正逢这一圈打完,她们连声喊饿,不停催促仆役们将吃食端上来。

闻言,孟桑自然不敢怠慢二位长辈,赶忙示意仆役奉上吃食,自己也去到谢青章与裴卿卿中间坐下。

她朝着谢青章眨眼,语气轻快:“输了多少家当呀?”

谢青章笑着叹气,当着孟桑的面抖了抖几乎全空的钱袋:“技艺不精,快输光了。”

孟桑嘿嘿一笑,瞅了一眼谢青章所坐方位,仿着街上招摇撞骗的算命道士模样,眯着眼睛高深莫测道:“这位郎君,你可知为何输得精光?”

谢青章会意,摆出不耻下问的诚恳模样:“求高人指点。”

话音落下,孟桑晃晃脑袋,用手中筷子一指谢青章所坐之处,抑扬顿挫道:“郎君难道没有听过‘坐南朝北,输到天黑’?你啊,哪里是故意给长辈们喂牌,分明是命中注定要输钱!”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被打趣的谢青章本人,连带着旁边的皇太后等人也跟着笑。

裴卿卿笑着摇头,轻轻戳了一下自家女儿的鬓边:“快别贫嘴了,赶紧吃面,免得坨了!”

孟桑悻悻一缩脖子,讨好道:“这就来,这就吃!”

凉面底下铺着碧绿的胡瓜丝、橙红的胡萝卜丝等等时蔬,像是皇太后的盘中还依据她老人家的口味多添了一份豆芽,而细面上头淋着不同酱料和一团鸡丝,不同食材整齐有序地摆在同一碗盘中,光是呈现出的不同颜色就让人不禁心生欢喜。

拿筷子捣进里头,将它们悉数搅拌均匀之后,各色食材便都染上了同一酱色。

细面微凉,中间还隐隐透着芯,吃在口中颇有嚼劲。手撕出来的鸡丝,薄厚将好,丝丝分明的口感与凉面区别开来。胡瓜丝极其鲜嫩,咬一下还会绽出些许汁水,而胡萝卜丝偏脆,它独有的风味丁点都没有被酱料盖去。

若是淋了麻酱,凉面尝着的味道就偏甜口,酱汁略有些黏,每一口都泛着醇厚的香味,其中再添些红油的辣劲儿,那便太美味了;若是淋了辣椒油与酢,酸甜的风味也很不错,开胃又解乏。

春夏之交的日子里,用上这么一碗鸡丝凉面,当真是再舒坦不过的一桩事。

要是再往后挪上些许日子,等到了真正炎热的夏日,届时就能换成凉爽劲透的槐叶冷淘。上头无论是添上清口的时蔬,还是鳝丝、酱肉等等小菜,只要往碗中倒进少数冰块,搅拌一番,吃着都很清热解暑。

众人各自用完鸡丝凉面,漱完口又打了两圈麻将,直至将谢青章腰间钱袋里的银钱悉数赚走,方才意犹未尽地收手,粗略收拾一番准备离开此处。

离去时,在皇太后三人的故意装瞎之下,孟桑故意落后几步,与谢青章站在一处,并肩随着众人往外走。

孟桑觑着对方淡定的脸色,忽然促狭笑了:“不问问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谢青章很是淡然,口吻也很寻常:“来打麻将吧。”

孟桑莞尔,又问:“万一是来寻欢作乐,观赏歌舞呢?”

“能让你与阿婆、阿娘、姨母得几分欢喜,那我也欢喜。”谢青章神色依旧不变。

虽然他的话是这么说,但光是从那半垂下的眼帘,以及眼中暗藏的郁闷、无可奈何,孟桑就对郎君的口是心非、故作大方,心里很是有数了。

她眉眼弯弯,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伸手拽住对方的衣袖,顺便戳了戳他的手背,轻声道:“在这儿陪阿娘她们打麻将,倒是挺热闹的。”

“不过歌舞一事嘛,我还是对郎君的舞姿,更为心向往之。”

孟桑抬眸望去,笑颜中藏着狡黠:“不知郎君会不会胡旋舞呢?能否私下里,单独跳与我观赏?哎呀,好想看上一看呢……”

谢青章直直回望,眉眼间掺上一丝别样意味,意味深长道:“胡旋舞,自然是会一二的。”

“等过了下月十五,无论想看多少遍,无论往后何时想看,某都当遂了女郎的意。”

下月十五?

那不就是她与谢青章定下的亲迎日子!

换言之,对方是将此事当成闺房之乐了!

孟桑稍微用力地戳了一下对方的手背,杏眼中神色流转,压低了声音,假意嗔道:“洞房花烛当夜,我可等着郎君的胡旋舞了!跳得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谢青章低低笑了一声:“看来为博女郎一笑,当是要全力以赴了。”

孟桑绷不住,也笑出声来。

二人随着大队伍朝外走去,一路顺顺当当回到处于务本坊的孟宅。

待下了马车,众人欲要进屋之时,便与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镇宅石狮的孟知味、谢琼对上。

昭宁长公主与裴卿卿:“……”

觑着谢琼脸上萦绕的黑气,昭宁长公主难免有些心虚,轻咳一声没说话。

而裴卿卿看着笑眯眯的孟知味,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先问出声来。

孟知味面上含笑:“饮了多少?”

裴卿卿的视线飘忽了一瞬,强装镇定:“不多,就两三碗清酒。”

咳咳,还是不要说她喝了足足一坛烧酒好了……

听得此言,孟知味的眸色变深一些,笑意不变,语气依旧平和:“可用了吃食?家中备好了暮食。”

裴卿卿摸了摸鼻子,走上前去:“只吃了点凉面,腹中还饿着,想着回来陪你一道用暮食。”

闻言,孟知味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多问什么,只笑着与皇太后、昭宁长公主等人告别,顺道唤孟桑进宅子。

一旁面色沉沉的谢琼见状,如遭雷劈一般死死盯着孟知味,失了平日里谈笑自若的风度:“孟兄,这就完了?”

孟知味挑眉,笑着颔首:“无妨,记得回家就好。”

此言一出,昭宁长公主的腰板硬了些许,而谢琼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这天底下,当真有人觉得自家夫人去南风馆不是什么大事?

怎会如此!

一直到目送皇太后的车驾离开,谢琼与昭宁长公主一并登上马车,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瞥见孟宅大门关上时,风度翩翩、从容自若的谢君回也没想明白孟知味这位亲家公在想些什么。

而昭宁长公主却很有底气,清了清嗓子:“我们不过是换个地方打麻将,期间饮了一些酒水助兴罢了。你若不信,可以问章儿。”

谢琼微微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对方打断。

昭宁长公主摆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语调扬起:“且不说我们只是去打麻将,退一步而言,卿娘她夫君都没说什么哎!谢君回,你不会还要纠结此事吧?”

满肚子郁闷都说不出来的谢琼:“……”

他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良久,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奈又好笑地瞥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昭宁长公主,将人搂到怀中,恨恨地道出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语。

“裴卿卿,实乃我一生之敌!”

听出对方揭过此事的意思,昭宁长公主只掩口笑个不停。

车内的动静隐约传到外头,谢青章听见之后,想起与孟桑的新婚夜之约,唇角也不由翘了翘。

与此同时,孟宅之中。

孟知味牵着裴卿卿去到东厢房,接过婢子递上来的干净胡服、热水盆和帕子之后,先是让她们退下,亲手合上屋门,随后才亲自帮着裴卿卿换下一身带有酒气的衣裳。

裴卿卿心中略有些发虚,面上却还装着镇定,任由孟知味施为。

等到衣裳穿好,孟知味帮自家夫人系上腰间革带,然后才抬眸与之对望,笑意变淡,幽幽开口:“是为夫年老色衰,没有南风馆的伎人年轻俊美?”

“还是夫人与我相伴多年,已经腻了我这无趣的性子?”

裴卿卿一哽,心中暗叹。

果然,她家夫君方才对外只是装样子,显然打算好了憋到现在,准备在人后追责呢!

裴卿卿轻咳一声,心虚道:“这不是想着桑桑要与修远成婚,加上昭宁催得紧,所以带着桑桑出去散心嘛。”

“你放心,我们没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

孟知味倾身过去,语调又低了些许:“是,是没去什么放诞之处,你们必然是去了竹生的馆子。”

裴卿卿飞快眨眼,从对方话里听出一丝陈年醋味,立马撇清关系:“长安城的南风馆唯有他那儿清净,可不是特意要去的!”

话音一落,孟知味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为夫晓得,比起那竹生,夫人定然是更喜欢我的。”

纵使已经老夫老妻许多年,甚至两人女儿都已经十八岁了,裴卿卿依旧经不住孟知味私下对她才会表露出的这副模样,从脖子到耳垂,俱都泛出红意。

然而即便她心跳如鼓,对方却依旧纠缠不停,俯身更低。他吐字时带出的一股股气,甚至会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耳垂。

“对吧,姐姐?”

此声一出,裴卿卿立马溃不成军,羞恼地瞪向对方:“老不正经!”

然而,这话却惹来一连串从孟知味喉咙深处冒出的闷笑声,她的腰肢也被对方牢牢搂住,耳边尽是自家夫君乘胜追击的低哄。

“我在家中等你与桑桑回来,双眼盯着大门都不敢挪。明明眼下时节正好,日头正暖,整个人却仿佛在历经冬日寒霜,心中实在苦得很。”

“他们会的那些技艺,我也都学了一些。无论夫人想看什么,我都能满足,你往后就别去南风馆了,多瞧瞧我吧……夫人?卿卿?”

“……姐姐?”这一声是含着笑的。

“好了好了,再不去了!”裴卿卿恼羞成怒,“不就是比你早生几个月,当年哄着你喊‘姐姐’嘛!偏你一直惦记着,一起坏心眼就喊这称呼,榻上也喊个没完……”

“孟知味!真该让女儿瞧瞧你这不正经的样子!”

孟知味手上收得更紧一些,只搂着裴卿卿低笑出声。

屋外,孟桑挥手示意婢子们离得更远些,自己端着手中的醒酒汤,悄无声息地离开。

走了没几步,听见从里间传出自家阿娘的“怒喝”与阿耶的笑声,孟桑一边偷偷地憋笑,一边缩脖子抖去身上的鸡皮疙瘩。

噫!

阿耶又在逗阿娘了!

第114章 合卺酒

婚期将近,孟桑心里难免存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她面上神色自若,看着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淡定模样,但时常会腻歪着裴卿卿和孟知味,央着他们多留在孟宅一会儿。

裴卿卿与孟知味作为过来人,将她眼底的不安与兴奋看在眼里,于是相视一笑,好脾气地依着孟桑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心愿。

如此一来,孟桑的心里踏实许多,忽而就没那么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