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着,孟桑坐在他腰间。

谢青章勾起唇角,眸色微深:“那就请求夫人,发善心帮帮我吧。”

孟桑矜持地微微抬起下巴:“再求求我。”

“夫人,求你。”

……

“阿章,你慢些!”

“那夫人求求我?”郎君的嗓音含着笑意。

……

在海边玩尽兴之后,接下来的数月,孟桑、谢青章带着叶柏,身后跟着杜昉、白九等一众人,从明州启程,一路向南边走。

他们去到岭南道,行至大雍的最南边,观赏最为清澈的海水,享受阳光晒在身上所带来的舒展感,尽兴品尝海蟹。

一直待在长安、几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叶柏,本来还想装大人,后来直接玩疯了。瞧见椰子树之后,他更是忍不住拉着孟桑,一起去摘椰子吃。

现摘的椰子,新鲜得很。从顶部挖出个口子,略微将之倾斜,便能喝到清甜爽口的椰子汁。拿来做椰子鸡火锅、椰子糕,风味都是极好的。

他们在此处留了一月有余,然后才继续向西,再往北走。

桂府观青峰夹岸,一排扁舟渡漓水。此地的鱼异常肥美,鱼肉细嫩,清蒸、炖汤都很美味。

去到绵州时,正值橘子成熟、白藕丰收。橘子酸甜可口,汁水充沛,让人越吃越欲罢不能。白藕则口感清脆,直接添上酢和其他辅料凉拌着吃,清爽开胃。此地亦多山水,与桂府的青山绿水相比,别有一番景致,令人心醉神迷。

登高眺远之时,孟桑看着那雪山的峰顶,瞧见大雍与邻国的边界,忍不住怀念起后世地图上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

……

大雍地大物博,各地风景习俗不一。

孟桑、谢青章他们走走停停,边走边逛。

在快要过年时,他们慢慢悠悠来到了大雍西边的陇右道,步入沙洲的治所敦煌城,听见清脆悦耳的驼铃声,瞧见年轻貌美、极擅歌舞的胡姬。

孟桑与谢青章商量了一番,决定先在此地住下,等过完年再返回长安。

第119章 胡羊焖饼

冬风冷冽,高高的沙丘顶部站着一行人。

孟桑在沙地上放好一块小木船,朝着一旁跃跃欲试的叶柏点头示意。

见状,叶柏立马兴致勃勃地坐上去,双手抓着木船两边,高声道:“我抓好了!”

话音刚落,谢青章伸手用力一推。

下一瞬,叶柏坐着木船,飞速沿着坡面往下滑去。他玩得太开心,即便顶着呼呼的冷风,浑身也依旧觉得十分热乎,脸颊也红扑扑的。

紧随其后的是孟桑,她所用的木船要更大一些,呼啦啦地顺着沙坡冲下来,最后停在叶柏身后不远处。

没等孟桑起身,叶柏已经自给自足地拽着木船一角,兴奋地踩着沙子走近:“阿姐,这个好好玩呀!”

孟桑拍掉脸上的沙子,斜眼睨他:“也不知是谁,前几日看见杜昉做木船的时候,一口断定这玩意无趣低幼?”

叶柏心虚又尴尬地笑了两声,凑近一些,难得软下声音:“我见识短浅,一时失言,阿姐莫要与我一般计较嘛……”

孟桑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终是没坚持住,面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叶柏一见,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趁热打铁道:“阿姐阿姐,我还想再玩一次……”

他生得白净俊俏,平日里装一本正经就足够惹人疼,遑论眼下还在故意装乖讨好。

对此,孟桑十分受用,故意拿乔,意欲再逗逗他:“还想玩滑沙啊?嗯,让我考虑考虑……”

姐弟俩正说着话,谢青章乘着木船滑下,刚巧停到他们右侧四五步远的地方。

谢青章瞧见叶柏面上浓浓的渴求,又敏锐捕捉到孟桑眼底的促狭,无奈地摇头一笑,朝杜昉看了一眼。

要不怎么说杜昉是谢青章身边最得力的仆从呢?

忒有眼力见了!

杜昉一接到眼神暗示,立马会意,上前接过叶柏手里的小木船,笑道:“郎君和娘子有事,不若仆陪小郎君去滑沙吧?”

叶柏没有立即应下,而是静静地望向孟桑,征求对方意见。

孟桑笑了,弯腰帮他整理好有些凌乱发髻,又拍拍叶柏的肩膀:“去吧,小心些,别摔着。”

“嗯!”叶柏的眼睛顿时亮了,随着杜昉离开。

“沙坡太高,走上去太费力,不若仆来背着小郎君上去?”杜昉笑着询问。

叶柏乖巧地摇头,认真道:“阿姐说了,平日里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能一味使唤身边仆从或婢子。虽然这沙坡有些高,但我还有些力气,可以自己来的。”

“好嘞,那仆就陪着小郎君走上去。”

目送杜昉和叶柏走远,孟桑十分自然地挽住谢青章的左臂,相视一笑。二人将木船交给候在旁边的仆从,然后随意挑了一处小些的沙坡,慢慢爬上去,坐下之后,一边看风景,一边温声细语地说着话。

冬日的敦煌,四处都很寒冷,风声大作,而天空却一碧如洗,纯粹的蓝色仿佛能扫清人心中所有的烦恼。

他们此行出来是为了玩滑沙,故而不曾深入这片沙漠之中,只在外侧打转。眼前是连绵不断的土黄色沙丘,若是另一方向眺望,则依稀能瞧见荒凉坚硬的戈壁。

“在想什么?”谢青章笑着问。

盯着隔壁的孟桑回过神来,轻声道:“咱们离开前,再去城外东南方的断崖看一眼吧。”

谢青章在脑海中回想一番那断崖上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洞窟,温声道:“是去看壁画?”

孟桑突然叹了一口气:“嗯。”

对于现下的人而言,那不过是当地富贵人家供养佛祖的石窟,瞧着很是稀松平常。在石窟里画壁画、佛像的人,也只是些普通画师或卑贱学徒,根本没什么名气,论技法也不及当世大家。

可在孟桑眼中,那是后世被誉为瑰宝、美得令人心颤的莫高窟。

前几日,孟桑亲眼看见那些色泽鲜艳、保存完好的飞天壁画,下意识想起上辈子看到的修复后的壁画,在那一刹那,她终于领会到千年时光所藏着的含义。从断崖回去之后,她便对那些壁画念念不忘,像是上了瘾一边,只惦记着再多看一眼。

谢青章这些天隐约有察觉到孟桑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多问什么,只体贴地将孟桑搂在怀中,柔声道:“临离开此处还早,你若是对那石窟感兴趣,我们多去几回也无妨的。”

孟桑靠着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忽而问道:“夫君,你觉得千年之后,这世间会是什么模样?”

初听此问,谢青章一开始难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怔片刻,叹道:“千年之后?可太过遥远了。”

“届时,我们早已化成一抱黄土。至于大雍,想必已经被取代。”

孟桑有些讶然,仗着二人无话不说,且周边也没有旁人,索性直白问出心中困惑。

“你怎么把改朝换代说得这般直接?嗯……我以为,依着士大夫或者高官权贵的想法,应觉得我朝要千秋万代才好呀。”

谢青章摇头一笑,伸手帮她拢住头上的风帽,坦然回道:“遍数历朝历代,哪有千秋不倒的?或是苛政于民,或是昏聩不堪、贪图享受,分分合合总是无常的。于我而言,只要做好当下事,尽力辅佐圣人、多为百姓谋福祉,问心无愧即可。”

“于国事上如此,”说着,他换了一个姿势,直直望进孟桑的眼底,神色认真,“而于家事,我依旧是先前的想法,能与你平平安安地共白头,就足够了。”

孟桑心口一暖,刹那间觉得脑海中那些莫名的伤感惘然之情退去不少。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自己近日是怎么了。虽然平日里也会笑闹,但最近瞧见什么都容易想多,总有些伤春悲秋。

莫非是出来游玩太久了,想家了?

孟桑百思不得其解,略有些烦恼地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她仗着四下没外人,索性往谢青章怀里又缩了缩,继续拉着对方胡天海地地闲聊。

“听租给咱们小院的屋主说,过些日子怕是会下雪。夫君,你说下了雪的沙丘会是什么样啊?雪会将这些沙子都盖住吗?”

“我也未曾亲眼见过,等下雪了,我陪你出来看雪景……”

……

过了许久,等叶柏玩滑沙玩到尽兴之后,众人才攀上骆驼,晃晃悠悠地往回赶。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撞上了一支胡人商队。

胡商队伍中,驴、骆驼等牲畜的身上驮着货物,其余男女奴隶俱是背着粮食水袋,一脚深一脚浅艰难地踩在沙子上,无一不是目光黯淡。穿越沙漠实在是太过艰难,即便是骑在马上的胡商主人,瞧着也很疲累。

直至他们撞上孟桑一行人,并且依稀瞧见十数里之外的敦煌城墙后,这些胡人的眼睛里才陡然蹦出光亮,脚下步伐忽然有力许多。

领头的胡商甚至热情地赶上前来,操着一口带有口音的中原官话,与众人攀谈起来。过了最初的寒暄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起大雍现下的局势。

谢青章他们来此地已有一段时日,对来来往往的胡商队伍早就习以为常,连带着年岁最小的叶柏都是一脸淡然。

放在往常,孟桑是很乐意与他人闲聊的。只不过她今日爬沙坡太疲累,最近也有些脾气不定,身上犯懒,便只默默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她不开口,谢青章便主动接过话头,挑一些对方口中方便答复的问题,有详有略地回了几句。

胡商在攀谈时,暗暗打量谢青章等人的衣着和谈吐,看出他们的来历不寻常。又见孟桑一直垂头不说话,十分安静,就以为她只是什么不重要的妾室或婢子。

于是,他就着以往的经验,大力推销起带过来的胡姬,从相貌到歌舞,将手下女奴夸了个底朝天,并真诚建议这位中原人买一个胡姬回去解闷。

谢青章及杜昉等人:“……”

孟桑没立马开口,只是挑起眉毛,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家夫君。

而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叶柏,刹那间清醒过来,用一种极其锐利的目光看向谢青章,眼中满是警告和审视。

谢青章无奈叹气,只觉得这可真是一出无妄之灾。

为了保住清白,并且不开罪自家夫人和小舅子,他一瞬间淡下神色,朝着胡商冷声道:“某已有家室,请勿妄言。”

胡商听出对方话里的坚决之意,心中一凛。他飞快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着重往抬起头的孟桑那儿瞧了瞧,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讪笑着补救几句,灰溜溜地离开此处,回到自己的队伍。

他人走了,此地的事却没完。

孟桑瞟向谢青章,意味不明地挑眉。而叶柏的小腰板挺得越发笔直,摆明要作为娘家人,给他阿姐撑腰。

谢青章哭笑不得:“夫人,阿弟,我是清白的。”

好巧不巧,众人此时来到土黄色的敦煌城门,进城后,迎面撞见路边正在跳胡旋舞的舞姬。

这些胡姬作为胡商眼中的货物,能被一路带来敦煌,甚至日后准备送去长安卖个好价钱,自然都有各自的长处。年轻貌美、异域风情便不提了,她们一个个都歌舞双全,与中原的女郎们相比要热情许多。

伴着乐曲声练习歌舞的胡姬们,瞧见谢青章一众人过来,十分自然地朝着谢青章、杜昉等成年男子眨眼轻笑,展露自己的风情。

谢青章的眼神完全都不往胡姬身上飘一下,只一心看着身侧的孟桑,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意。

即便如此,孟桑仍旧没由来地生出许多烦躁,头一回觉得谢青章这张俊秀的脸实在是“招人烦”。偏偏她也不是一个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自然晓得这些都不关谢青章本人什么事。

可她心里头就是难受得很,就是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得劲……

一直等回到暂住的小院,那股莫名的心烦意乱依旧没有消下去。孟桑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吭进了庖屋,着手做起今日的暮食。

食单子是昨日就定下的,胡羊焖饼、蒸蛋、清炒胡萝卜丝……除此之外,孟桑还准备用买来的杏干,学着当地人的做法,煮一锅杏皮水。

孟桑本以为回到庖厨,握起最为熟悉的厨刀,必然能渐渐平复心中情绪。然而等羊肉炖下,开始做面饼的时候,她依旧觉得郁气难消。

屋外,谢青章与叶柏听着庖屋内传来的哐当声和剁案板的声音,面面相觑。

叶柏眼中尽是担忧,昂起脑袋看向谢青章:“姐夫,你快想想是哪里不对,怎么我家阿姐这般……暴躁?”

谢青章也摸不着头脑,照顾到小舅子的身高,特意蹲下身子,无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情形,想来阿弟你也瞧得很清楚,我当真不曾朝秦暮楚,的的确确心中只有你阿姐。”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默了片刻。

叶柏苦着小脸:“姐夫,虽然与你无太大干系,但根源只怕还在你身上,你上。”

谢青章叹气:“阿弟,你阿姐平日最疼你,不若你去陪陪桑桑,让她开怀一些。”

忽然,庖屋内传出的剁案板的动静越来越大,“哒哒哒”的像是在泄愤。

谢青章与叶柏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朝着庖屋看了一眼,随后无声达成了一致的决定——

算了算了,还是不打扰桑桑/阿姐做吃食,静观其变吧。

庖屋内,正在做吃食的孟桑听到屋外的细碎声音消失,蹙紧的眉头松开些许,冷着一张脸,做完所有吃食,并让白九与其他仆从将吃的端上桌案。

等她洗完手回到桌案边时,就瞧见谢青章与叶柏分别占据桌案的一边正襟危坐,并且齐刷刷投来关切的目光。

见孟桑落座,谢青章与叶柏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地动了起来。前者面上带笑,拿起筷子给孟桑夹菜,后者慇勤地来到孟桑旁边,亲自给她碗中斟满杏皮水。

见状,孟桑心里很是矛盾。

一方面,孟桑能察觉到两人想要照顾她情绪的那种小心翼翼和忧心,她自己本能地不想让二人太担忧,也觉得自己这股子烦躁来得很没有道理;另一方面,她又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躁动,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中不停打架,弄得孟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孟桑的心中挣扎许久,最后强行舒展开紧皱的眉头,憋出个笑来:“吃食要凉了,快吃饭吧。”

今日的暮食是她亲手所做,风味自然不会差。

胡羊焖饼,当地一道特色菜。

小羊羔身上的羊肉本就鲜嫩,在锅中炖够时辰之后,仅需唇齿稍稍用力,羊肉就被从骨头上抿下来。口感软而不烂,肉香浓郁厚重,每嚼一下都会有汤汁从肉的缝隙中渗出,越嚼越香。

面饼先是盖在羊肉上焖熟,随后又被用木筷直接拉扯成片状,与羊肉炒到一起炖煮。此刻,羊肉的香味已经完全渗入面里,浑身挂满汤汁的面饼,不仅吃着劲道,还带着浓浓的羊肉香。

对于这道硬菜,哪怕是口味偏清淡一些的谢青章,都多用了几筷子。而叶柏更是埋头吃肉,看上去吃得极香,显然也是喜欢的。至于屋外的杜昉等人,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抢菜,身体力行地表明自己有多喜爱这道胡羊焖饼。

唯有孟桑,她的反应与众人截然相反,吃了一块羊肉和一片面饼后,再没将筷子伸向胡羊焖饼。

孟桑本以为自己吃些美食,心情就会好许多,但真到了眼下,却越吃越没胃口。无论是胡羊焖饼,还是蒸蛋、清炒胡萝卜,没有一样能挽留住孟桑的胃。

眼下正值傍晚,城中集市的空地上燃起了火堆,胡姬们围着火堆翩翩起舞,歌声动人。而孟桑等人租的小院,恰好靠近敦煌城最热闹的集市。

听着小院外头隐隐传来的乐曲声,孟桑心中愈发烦躁,搁下碗筷,欲要端起杏皮水喝一口。

然而她刚尝了一口杏皮水的酸甜滋味,当即胃口更差了,立马将碗放下。

孟桑的这番异样举动,不可避免地落入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谢青章二人眼中。

二人刚想说些什么,就瞧见孟桑倏地站起,皱眉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罢,孟桑也不等谢青章他们反应,独自回了东边屋子。

被留在堂内的谢青章与叶柏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青章看着孟桑没动几口的饭碗,眉间浮现一丝忧虑,隐隐察觉到孟桑的反常要比他和叶柏所料想的情形更为严重。

他朝叶柏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温声道:“你先用,我去屋里瞧瞧你阿姐。”

叶柏忧心忡忡地点头:“嗯。”

谢青章没有立即转身去屋内,而是先去庖屋取了一碗温热水,往里头添了些孟桑最喜欢的桂花蜜,然后才抬手敲了两下屋门。

“桑桑?”

屋内静了几瞬,随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进来吧。”

闻言,谢青章推开门,撩开帘子进屋,又妥帖地将屋门带上。

屋内,孟桑已经褪去鞋袜,头朝里侧躺在床榻上。她听见身后的动静,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

孟桑看着一脸温和笑意、包容体贴的自家夫君,心中倏地静了,那股烦躁也忽然消失不少,旋即涌上来许多说不清缘由的委屈和愧疚。

她瘪了瘪嘴,耷拉下眼皮,伸手去拽谢青章的衣角,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谢青章看她眉眼间舒展许多,心下一定,即便瞧见孟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也没有那么着急了。

他在榻边坐下,单手将人半搂到怀中,低声哄她:“水中添了你最喜欢的桂花蜜,喝一些吧,好不好?”

闻言,孟桑无声点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了几口碗中的甜水。

喝着喝着,孟桑心头的委屈和愧疚之情更重,鼻子深处浮现一股酸意,眼眶也红了。

忽然,“啪嗒”一声。

一颗豆大的泪珠砸进碗里,与甜水混在一起。

谢青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声,当即把碗放到一边,双手搂住孟桑,柔声哄她:“怎么了,是蜜加得不好吗?太多了,还是太少了?”

“无妨的,我再去换一碗就是了。”

话音刚落,怀中人就猛地往上扑,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脸上哭得梨花带雨。

孟桑心中情绪起来,顾不得太多,不停抽噎:“是我不好!明明,明明我知道不关你的事,可我……呜呜呜,可我就是忍不住!”

“阿章,我不想这般胡乱发脾气的。我,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呜呜呜……”

这一番话入耳,谢青章是又疼惜又觉得好笑,连忙将人抱住,并且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孟桑的后背:“无妨的,无妨的……桑桑会因为胡姬而不快,究其内里,是因喜爱生出独占的念头。”

“夫人这般情深,我因此觉得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你的气呢?”

孟桑哭哭啼啼,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来,杏眼眨啊眨得惹人生怜:“真,真的?”

谢青章笑了,俯身吻了一下她眼角的泪痕。

“千真万确。”

孟桑好受许多,哭声渐止,理智也慢慢回到脑子里。她回过神来,看着谢青章含笑的双眸,想起方才的场景,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耳尖与眼尾一般红红的。

与其同时,她再度听见外头断断续续传来的乐曲声,当即情绪再度上头,面色一臭。

见状,谢青章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他莞尔一笑,开口问道:“夫人想不想看跳舞?”

孟桑立马会意,飘到宅子外的注意力悉数被拽回到谢青章身上,眨巴眨巴杏眼:“夫君,我只想看你跳。”

上一回看谢青章跳舞,还是刚成婚的那几日。后来,他们随着孟知味二人出长安,又在大雍各地游历,渐渐就没有空暇折腾这些了。

孟桑在记忆里搜刮了一番谢青章的舞姿,忍不住咽了咽津液,心中发痒。

那,那确实是挺好看哈……

嘿嘿……

谢青章见她面上转晴,便晓得自己这一招使对了。

顾及着外头还有叶柏在,他并不准备闹出太大动静,直将屋内一些物什搬到墙边,随后脱了外袍,松了松领口、袖口。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一举一动甚至隐隐切合外头的乐曲声。

孟桑看着眼前美男脱衣的盛景,心里发痒,压根顾不得什么劳什子的胡姬,而是一骨碌坐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谢青章的一举一动。

做好准备之后,谢青章侧耳听了一会儿节奏欢快的乐曲和鼓点,随后勾了勾唇角,倏地脚下发力。

胡旋舞,光看字面意思便也晓得,这支舞蹈与旋转有关。一开始,多是美貌胡姬穿着色泽鲜艳的服装,发间、腰间佩戴锦带或珠串等首饰,转变各种姿势来不停转圈。后来,这支女子独舞渐渐变得男女皆宜,甚至演变出集体舞。①

女子跳胡旋舞,娇俏、活泼、美艳……各色风格都有,但或多或少会带上女儿家的柔美。

而谢青章的舞姿中,却从始至终带着一丝洒脱和自在。虽然他受限于脚下有限空地,且衣着也不够华丽,但那种不间断的旋转,点到即止、干净利落的动作,无一不透露出别样的美感。

更不必提,这人在旋转时,一双含笑的眸子总会精准无误地盯住孟桑。他眼中浓到要溢出的专注、深情,直直撞进孟桑心底,于无声中缓缓消去孟桑心中的躁动、不安、伤感等许多复杂情绪。

孟桑被男色迷了眼,用尽最后理智克制住要吹口哨的冲动,脑海中晕晕乎乎地想着——

什么胡姬、胡旋舞啊,都没有她家夫君好看。

嘿嘿,谢青章,她一个人的。

……

当日,经谢青章这一舞,孟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精神起来,再不去纠结什么胡姬。

只不过,虽然她被谢青章劝着出去又吃了些暮食,但胃口却仍然不怎么好,除了蒸蛋之外,只有清炒胡萝卜、胡羊焖肉里的面饼能让她多用几筷子。

谢青章将这番情景看在眼底,难免有些担忧。

孟桑本人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一年四季,总有些时候是没胃口的,这实在没什么稀奇。

而叶柏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信哪个才好。小郎君沉吟许久,最后决定多看两天情形再决定站哪一边。

……

没过几天,便是除夕。

孟桑当天正想着早起去筹备年夜饭,然而一去到庖屋,见了刚买回来的带血羊肉,她当即泛起恶心,扑到门边上不停干呕。

此番动静一出,屋内的谢青章、叶柏,院子里的杜昉、白九等人呼啦啦都围了过来。

孟桑止住这一波恶心,抬眼就瞧见乌泱泱一片人,连忙摆手:“无妨,就是羊肉膻味太冲,闻着难受。”

众人大眼看小眼,半信半疑地互相交换眼神,欲要离去。

走了没几步,就瞧见刚刚转身返回庖屋的孟桑,又一次扑到门边,再度干呕起来。

谢青章蹙眉,上前扶着孟桑,不断帮她顺气。而叶柏紧张地捧着温水,随时准备递上去,好让孟桑漱口。

看着孟桑止住干呕,直起身来,又扫了一眼庖屋里的食材,谢青章微微眯眼,下意识联想起孟桑近些时日反常的情绪,心头忽然闪过一种猜测。

他半是期待半是忐忑,脸上也绷着,嗓子略微有些哑:“桑桑,白九会医术,让她给你把一下脉吧。”

孟桑刚接过叶柏手中的水碗喝了一口水,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当即明白过来谢青章的意思。

她有些紧张,下意识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盯着谢青章:“不,不会吧?”

在场大多数人,包括叶柏在内,都听明白二人的话里含义。顿时,一个个的眼睛都亮了。

尤其是叶柏,一双圆眼瞪得更圆,只差直接黏在孟桑肚子上。

“先瞧瞧,万一呢?”谢青章定了定神,示意白九上前。

白九一动,周边无数人纷纷让出地方。

孟桑到屋内坐稳,伸出手搭在桌上。看着白九十分严肃地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处,孟桑越发紧张,杏眼眨得飞快。

“怎,怎样?”

白九没有立即应答,反复号了三回脉象,方才呼出一口气,面上露出灿烂笑意,狠狠点头:“有了!”

即便心里有了猜测,谢青章和孟桑仍然忍不住怔了几瞬,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仿若身处梦中。

直至叶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清了清嗓子,朝着孟桑的小腹,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虽然不晓得你是小女郎还是小郎君,但是你要记清楚,我是你的阿舅哦!”

“你乖一些,等你出来了,阿舅陪你玩。什么蹴鞠,什么鲁班锁……”

孟桑与谢青章方才回过神来,相视一笑,而堵在屋门口、不敢进来的杜昉等人面上也带着喜色,开始低声欢呼,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有小郎君了!”

“殿下和驸马得知这个消息,必定欢喜!”

“郎君,大喜事啊,咳咳,是不是应当来些喜钱?”

“夫人有身孕,主子也不懂厨艺,那今日除夕的年夜饭怎么办?白九来做?”

“都行吧,反正不能累着咱们夫人和小郎君!”

“……”

七嘴八舌之中,谢青章只觉得自己终于落到了实处,缓步上前,轻轻握住孟桑的手。

“桑桑……”

“嗯!”孟桑唇角微翘,没有说太多,只依恋地反握住对方温暖的手掌。

岁岁年年,幸得相逢。

第120章 鲗鱼豆腐汤

七月末,昭宁长公主府。

午间下了一场大雨,冲散许多热气,使得屋子内外都没那么炎热闷人。

孟桑悠悠转醒之时,已经是未末申初。

即便身边有婢子不停打着蒲扇,一场午睡过后,孟桑身上依旧出了一层薄汗,背后微湿。

白九见她睁眼,轻声细语地问:“娘子可要起来?”

“……嗯,”孟桑恍惚片刻,然后才回过神来,轻轻点头,“先换件内衫吧。”

闻言,一众婢子立马忙活起来,扶孟桑、端热水、取干净衣裳……孟桑就着白九的手,抱着沉甸甸的肚子起身,又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洁身、换衣裳。

等折腾完一切,孟桑拖着重重的身子走出屋门时,已过了小半炷香的工夫。

苍竹院原为谢青章独居,占地不小。

成婚前,这院子里头清雅有余,但总让人觉得缺了几分人烟气。

待到孟桑与谢青章成婚,带着人搬进来后,她便在谢青章的陪伴下,将院子里好生拾掇了一番。院中另挖一道小池塘,引来活水,里头种了几株荷花;墙角的空地也未曾浪费,栽上青红椒等物;挨着内堂的空地上,搭起一座葡萄架子。

现下葡萄种下去第二年,葡萄还未迎来丰收,吃着不够甘甜,但葡萄藤已经沿着架子爬上去,绿茵茵的叶子叠起来,任劳任怨地为坐在下方的众人遮阴。

瞧见孟桑从屋内出来,裴卿卿亲自来迎,扶住自家女儿的另一边:“看见里头要水,就晓得你醒了。修远和谢君回还没回府,离用暮食也有些时辰,你阿耶怕你起来后腹中饥饿,便去庖屋熬了一锅鱼汤。”

去年除夕,孟桑先是被诊出有了身孕,消息传回长安和扬州府,使得两家长辈又惊又喜。

长安这边,没等孟桑与谢青章一行人回来,昭宁长公主和皇太后就已经主持张罗起可能会用到的各样物什和人手。而孟知味夫妇听到音讯后,毫不犹豫地收拾细软,驾马疾驰来长安陪着孟桑。

起初回到长安后,孟桑的孕吐越发严重。不管是长公主府内的庖厨,还是她亲手教出来的五个徒弟,做出来的吃食都不对她的胃口,每日吃了吐、吐了吃,很是受罪,整个人也消瘦不少,让周边人看了心疼。

一直等到孟知味与裴卿卿过来,前者挥舞菜刀和大勺,做了几道吃食出来,孟桑的胃口这才慢慢好转,呕吐的症状也渐渐减轻。自那以后,她的朝食、暮食都交由孟知味亲自负责,前些日子掉了的肉也重新长回来。

为了方便照顾孟桑,裴卿卿与孟知味索性留在长公主府中暂住,将务本坊的小宅留给阿兰。

听到裴卿卿说有鱼汤喝,孟桑立马感受到一股饿意,笑嘻嘻道:“还是阿耶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