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靠左边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辘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

  “两位请将胯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一定将这两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

  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愕。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里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

  “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

  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肘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他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

  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

  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

  “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

  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

  “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

  “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

  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冰,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

  “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齐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

  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

  “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

  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的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又笑道:

  “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得不多,盏盏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词色之中,自也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

  “这是给我的吗?”

  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

  “柳兄,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呀。”

  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

  “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

  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面道:

  “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拜领了。”

  语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似闻所未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往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

  “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车!”

  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

  “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好了。”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竟把那只断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锭银子从这银衫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土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地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子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了马,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

  “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东西见赐呢?”

  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

  “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听命。”

  这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

  “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友,可要留意些。”

  他话声一顿,又道:

  “今天我要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乎山城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山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是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忽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的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的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不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们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才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的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来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的确是太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牛,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自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在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

  “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胯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次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