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阁下,好极,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他身躯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胁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齐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齐站在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极不愿意见到这少年,却又不得不发笑,道:

  “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跑到江南来。”

  那瘦小枯干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了。”他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褛褴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

  “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世,阁下——”

  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

  “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人,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

  那飞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

  “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至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

  “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干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鸣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光瞬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这‘七巧追魂’畏惧于他?”

  目光一转,却见那神手战飞,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裴珏,此刻突地转向那颀长汉子,沉声道:

  “日前之约,莫兄可曾忘了。”

  那颀长汉子一望那飞虹,那飞虹一望那个手拄铁拐的跛子,彼此微一颔首,突地一齐走前一步,竟向裴珏躬身一揖。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亦自向裴珏当头一揖,朗声道:

  “小可战飞。”顺手一指那两个颀长汉子:“这两位是‘北斗七煞’中的莫氏兄弟。”又一指那跛足汉子:“这位是‘金鸡’向一啼。”再一指那飞虹:“这位‘七巧追魂’的大名,阁下方才想必听到了!”目光一抬:“不知阁下高姓,可否见告?”

  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弄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而裴珏呢,他根本从头到尾都听不到这些人说的话,此刻自更为茫然。 

  神手战飞一连问了两句,却见面前这少年仍然一言不发,浓眉一皱,道:“阁下怎地——”吴鸣世却已接口笑道:

  “这位是敝友裴珏,战大侠有何见教,跟小弟说也是一样。”

  “七巧追魂”双眉一轩,突地大喝一声,震得吴鸣世耳旁又是“嗡”然一声,哪知那飞虹一喝过后,已冷笑道:

  “原来贵友是个聋子,战大侠,看来你我日前之约,此刻算不得了。”语气之中,极为得意,但吴鸣世却又不禁一怔。

  却见神手战飞冷笑一声,厉声道:

  “谁说算不得!”走到那始终无动于衷的裴珏面前,仔细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声,有如霹雳,吴鸣世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那飞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变,只有裴珏却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样,又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礼,不禁暗叹一声,暗恨自己听不到别人的话,目光求助地一望那少年——吴鸣世,却见他竟也和自己一样,面目茫然,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生像是也坠入五里雾中。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笑道:

  “战兄再吼也没有用,此人果真是个聋子,难道战兄要找个聋子来担当如此大事吗?”

  那身躯颀长的汉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抚着剑柄,沉声道:

  “我看战兄还是不必如此固执吧,其实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说的。”目光一转,又道:“向兄,你说可是?”

  那“金鸡”向一啼一抖手中铁拐,厉声道:

  “别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听命于你战飞,那可不成。”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难道叫我战飞听命于你这个残废不成。”

  向一啼大喝千声,独脚微点,身形已掠了过去,右手微抄,竟将左胁挟着的铁拐,“呼”地抡了起来,“力劈华岳”,当头向战飞抡了下去。

  神手战飞望着这有如山岳般压下的拐影,嘴角隐含冷笑,身形却动也不动,眼看这势如千钧的铁拐,已堪堪压到他头上,哪知旁边突然飞起一溜青光,朝拐头上一点,但闻铮地一声,那铁拐势头一偏,便从战飞身侧擦了过去。眼前一暗,烛火又灭。

  向一啼大喝一声道:“莫兄,你这是干什么?”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着右手所持的长剑剑脊一抹,又将长剑插入鞘里,缓缓笑道:“向兄且莫动怒,此事既不是动手可以解决的,平白花些力气做什么?”

  裴珏微一躬身,从地上将那段蜡烛拿了起来,吴鸣世伸手一晃,又扇着了火折子,点上火,两人目光相对,各带疑问,裴珏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说:“我们还是走吧。”

  吴鸣世微一颌首,从正在瞪目望着莫氏兄弟及金鸡向一啼的神手战飞身侧绕了过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

  “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们就告辞了。”裴珏跟在后面,正待往厅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却见那神手战飞手摇折扇,又自当门而立,挡在自己面前,竟不让自己出去。

  第十一回 勾心斗角

  裴珏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遭遇,越来越奇,心里想问问面前这高大威猛的老者,对自己究竟有何用意,却又问不出来,一时之间,呆呆地站在那里,又暗恨着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对一切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无法反抗,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吴鸣世侧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呆的神情,不禁暗叹一声,忖道:

  “古人说天妒红颜,红颜薄命,这裴珏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于斯,明明造了个聪明毓秀钟于一身的人物,却又偏偏要令他受许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唉——此刻他竟连我们所说的话都无法听到,心里的感觉,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

  一念至此,但觉胸中充满不平之气,跨前一步,大声叱道:

  “小可久闻‘神手战飞’行道江湖,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今日一见,却叫在下失望得很。”

  他故意顿住自己的话声,只见那神手战飞面容果然为之一变,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像是要将心中的怒火熄下去。

  那“金鸡”向一啼却在旁冷冷笑道:“吴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却早就知道了。”

  神手战飞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金鸡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吴鸣世心中一动,忖道:

  “这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有名的草泽豪士,此刻都聚在这里来,想必都是为着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况看来,他们虽经过一番剧斗,此事却仍未解决——但此事却绝不会与裴珏有关,那么他们为何又对他如此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虽然仍无法了解此事的真相,但却已想出对策,该如何应付当下这种复杂离奇的局面。

  他干咳一声,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珏,朗声道:

  “阁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珏是个身罹残疾的聋哑之人,何况与阁下素无纠葛,不知阁下拦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

  那“神手”战飞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摇越缓,想是在寻思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哪知“金鸡”向一啼却又冷笑道:

  “好教吴兄得知,这位战兄拦住贵友,却是想让他做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哩。”

  此语一出,吴鸣世不觉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缓缓在这些草泽豪士的脸上扫过,只见“七巧追魂”那飞虹面带冷笑,莫氏兄弟俯首深思,那“神手”战飞却哈哈笑道:

  “正是,在下正是要请贵友来做我等的总瓢把子。”一手又摇起折扇,扇风吹得那仍然持在裴珏手中的蜡烛,火焰摇摇。

  吴鸣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却仍不禁一头雾水,却听“笃、笃”两声,那“金鸡”向一啼拄着铁拐,走到近前,冷笑道:

  “此刻凉风习习,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吴兄如不嫌弃,在下倒要说个极有趣味的故事给吴兄听听。”

  吴鸣世心念一动,哈哈笑道:

  “小可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闻江南‘金鸡帮’的仁义大哥‘金鸡’向一啼向大哥的声名,只恨无缘拜识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对小可说故事,小可自然洗耳恭听。”

  “金鸡”向一啼朗声一笑,目光斜睨战飞一眼,笑道:

  “好说,好说,武林神童的大名,在下亦是听得久了,不过,吴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贵相符的人固然很多,欺世盗名之辈,却也不少哩。”他语声一顿,故意再也不望战飞一眼,接着道:

  “从前有位仁兄,就是这种浪得虚名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数十年,武功虽不坏,人缘却不好,但这位仁兄却有点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万的朋友的总瓢把子,吴兄,你想想看,他心里想得虽如意,可是人家怎会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