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残疾,将来定好利用些。”当下心念又自数转:“裴兄久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这种机会,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裴兄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也不枉他和我交友一场。”

  这“七巧童子”吴鸣世,自髫龄闯荡江湖,即凭过人的心机,闯下一份“万儿”,他面上看来虽是飞扬跳脱,笑面迎人,其实却是面和心冷,多年来独来独往,非但没有朋友,就连他的师承来历,武林中却也从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见裴珏,便觉投缘,这种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则已,一交友便是全心全意,不会半点虚假。

  此刻他心念转来转去,便都是为着裴珏着想,目光一抬,只见那“神手”战飞正与“金鸡”向一啼互相瞪视,看来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掌打死才对心思,暗中一笑,朗声说道:

  “战老前辈高知卓见,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帮主方才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可年轻识浅,又是局外人,本无插言之余地,但各位即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可虽然拙愚,却也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神手”战飞暗中一伸大姆指,忖道:

  “久闻这吴鸣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见,果然是口才便捷,言语得体,奇怪的是,不知他怎会和这聋哑残疾有着深交——”

  却听“金鸡”向一啼大声道:

  “吴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他对“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心以为他定会帮着自己说上两句话的。

  哪知吴鸣世微微一笑,却道:

  “若单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战老前辈这边的——”

  他此话一出,那“金鸡”向一啼不禁面容骤变,“神手”战飞却是喜动颜色,道:

  “吴兄尽管说下去,若有人阻拦,我姓战的先把他宰了。”

  吴鸣世一笑又道:

  “此事既成定局,又经击掌,按情按理,都万万反悔不得,何况我这裴兄天资超人,胸怀大度,做事一定极为公正,他这残疾,也是遭人暗算,被点了‘聋哑’重穴而已,并非天聋天哑不治之症。”

  “神手”战飞一捋长须,道:

  “吴兄亦是高手,对点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地不替贵友将此穴解开呢?”

  “战老前辈有所不知,点中这裴兄穴道的,实是非常之人,所用的也是独门手法,小可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

  “岐黄一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贵友之疾,老夫日后定要设法帮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

  “吴兄方才既如此说,那么此约更是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撒下武林帖,传语江湖,共贺此举——”

  他语犹未了,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将手中铁拐一顿,怪叫道:

  “此事尚待考虑。”回首望着莫氏兄弟:“万万不能如此草率。”

  莫氏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动,却未答话,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阴忽晴,想是在思考着什么,也没有发言。

  此刻天虽未亮,但远处已有鸡啼,“神手”战飞突地冷哼一声,倒窜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向院外如飞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闪电,此举又是突然而来,等到莫南急问:“战老哪里去?”他高大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厅中群豪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这“神手”战飞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

  第十二回 往事如烟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睛,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地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终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

  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人大厅,目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

  “你我畅谈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

  “若还有谁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骂,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都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个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骂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

  “既然无人反对,此事理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见未来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棋,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檀明,心中忖道:

  “我爹娘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泸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开始想起孙锦平:

  “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牵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却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追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

  “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

  “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

  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

  “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

  “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

  “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吧?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

  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

  “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密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顷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画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势。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势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一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势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势,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可成功。

  他手势越比越多,裴珏也就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也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

  “我是在——”

  哪知却见裴珏又突地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口布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

  “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

  “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

  “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牛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

  “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藉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并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暗。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