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侧首望了坐在身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

  “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能担当起这么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双眉不禁为之一皱,接着又道:

  “何况我身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太多了,要我这么个笨人,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

  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

  “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道会生出这些麻烦,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

  “不知怎地,自从我穴道被那厮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的确是件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

  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面对裴珏,朗声接道:

  “裴兄,我与你相交时日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裴珏微喟一声,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巴巴天下,也再无一人真的视我为友了。” 

  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

  “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可。”

  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

  吴鸣世道:

  “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你以前虽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日子,自从你随那神手战飞来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丈夫的行径了。”

  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

  “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又何尝不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

  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

  “裴兄,你之天资,远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分的谦虚里,那就太可惜了。”

  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机会,他却又不禁有些胆怯。

  因为太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本从未给他自己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忖道:

  “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变成一只刚强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

  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去,一面暗中告诉自己:

  “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在这春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子呢?”

  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禁感觉到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满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爱春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他还是热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飞似乎有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间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满径的碎石,都闪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禁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泛滥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禁为之猛烈跳动一下,几乎脱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装大汉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身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右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这两人面目之上,满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春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人栗悚的寒意,望着这两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身,想跑回房子里。

  哪知——

  方一转身,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身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飘动不已,头上乌簪高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闪电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

  哪知——

  目光动处,身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身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身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门之上,伸出手掌,在门上的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巨大铁锁,竟在他这只干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捏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

  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

  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九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汉子中间,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种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寻思道:

  “这两人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

  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蜿蜒向东流去,水声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身侧,裴珏耳中所闻,俱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连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第十六回 深宵异客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

  “阁下就是将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高低,竟然毫无变化,此时听来,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

  “怎地这两人也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枯瘦汉子两道慑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满含恶毒之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寒,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念一转,又自忖道:

  “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日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膛,昂首朗声说道:

  “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才那种畏缩之态,此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汉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冷的笑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他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是满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贺喜的意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

  “冷老大,你还不来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

  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远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身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道:

  “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

  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说了一遍,裴珏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