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之间,裴珏只觉自己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声,一张娇美的笑靥,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的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来为裴珏打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周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九,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打开穴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袂,使得这本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

  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戛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来,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蕴含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

  “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

  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漪。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

  “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总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

  “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人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要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基本的武功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

  “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么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详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

  “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

  “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话,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木,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身不由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快,启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了下去,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睛都不能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味,却又完全不同,他虽然不知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巾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得挺直而秀逸,月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翘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丽人——

  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详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悄然回过头来,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更靠近她些,然后轻轻地说道:

  “文琪……文琪,你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知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地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包头青巾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

  “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是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声,转过话头,又道:

  “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悄声问道:“我呢?”

  她的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

  “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地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漪,他忘情地将掌中的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

  “害得人家怎样?”

  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簌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

  “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点了点头:

  “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道:

  “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

  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

  “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 

  竹林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

  “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

  “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

  “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了许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到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不会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

  冷枯木笑道:

  “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地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见裴珏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第十八回 婵娟人影

  霎眼之间,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脚步微顿,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一扭娇躯,刷地飞上了林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