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是你们的盟主大哥,难道你们竟不伸手管管此事么?”

  却见“神手”战飞手中不住摇着折扇,竟是不发一声。

  冷寒竹冷冷道:

  “姓裴的,我兄弟看在你年纪还轻,不得不让你几分,怎地动手,哪里动手,都由你来选择好了!”

  檀文棋忍不住道:

  “大叔、二叔,你老人家明明知道他年纪轻轻,可比你老人家晚着一辈,何苦……”

  冷枯木突地接口道:

  “姓裴的若代他师父向我兄弟叩头赔礼,我兄弟便可不难为他,琪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再说也没有用了。”

  话声未了,“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仰天狂笑起来,冷枯木面色一沉道:“你笑什么?”

  吴鸣世狂笑着道:

  “我笑的是久闻‘冷谷双木’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聪明绝世,哪知今日却做出这般呆事出来。”

  冷寒竹面色阴沉,声色不动,缓缓道:

  “我兄弟呆的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吴鸣世狂笑未绝,随手一指,指向“龙形八掌”檀明,一面狂笑着道:

  “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名声震动武林,南七北六——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龙镖局’局主‘龙形八掌’檀明檀大侠,檀大侠与裴珏两代深交,说得上是关系非浅!”

  他语声一顿,手指转向“神手”战飞:

  “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江南武林中的—代豪杰,浪莽山庄的庄主‘神手’战飞战大侠。”手指再次一转,转向那飞虹:“你知道他又是谁么?此人囊中七件暗器,天下闻名,人称‘七巧追魂’,当真是声名赫赫。”又指向一啼:“你可听过江南‘金鸡帮’一啼惊天,再啼动地,诺诺!此人便是“金鸡帮”帮主向一啼向大侠。”手指一圈,缓缓指向裴珏:“战庄主、那帮主、向大侠与他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哈哈——这关系之深,更是非同小可。”

  他笑声突地一顿,又道:

  “你到此寻仇之前,难道就未曾打听一下,这些名震江湖的英雄豪士,岂容你对裴大先生下手,‘冷谷双木’虽然武功高强,哼哼——只怕也未见能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吧!”

  冷氏兄弟目光一转,面上显见已凄然动容,兄弟两人,对望一眼,檀文琪芳心大定,哪知裴珏突地胸膛一挺,朗声道:

  “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师徒之间,本如兄弟父子,是以师债徒还,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家师既然得罪了两位前辈,小可虽然无能,但自也应代家师一力承当,两位前辈但请放心,小可绝不会向他人求分毫之助。”

  檀文琪秀目一张,急道:

  “你……你……你……”她一连说了三个你字,虽未说出下文,但言下之意,不言可知。

  裴珏长叹一声,沉声道:

  “文琪,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吴兄,你对我的好意,我心里更是感激,但我一生之中,孤苦无依,直到前日,才蒙恩师收留门下,我便是立时死了,却也不能替恩师丢人。我一生懦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亦不能行侠于天下……”说到后两句,他语声低微,已似喃喃自语,语声微顿,突又朗声道:

  “此地群雄欢宴,不是流血动武之地,两位既要动手,小可外面奉陪。”他平日宽厚待人,以德报怨,别人善意待他,他心里感激,别人欺凌于他,他却不知怀恨。这正是他宅心仁厚之处,但别人看来,却似懦弱无能,直到今日,他一连遇着数件与他本身并无直接关系之事,他却显露了他外和内刚的英雄本色,当真是头可断,血可流,志却不可屈,此刻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截钉断铁,掷地成声。

  檀文琪秋波凝注,心中但觉又是哀痛,又是难过,却又为他得意、骄傲;吴鸣世心中激动,欲语无声;“神手”战飞目光之中,露出惊奇之色;满厅群豪亦是暗中大生赞佩之心,而那“龙形八掌”严峻深沉的面目之上,也好似露出一丝笑容。

  枯木、寒竹对望一眼,冷冷道:

  “好极,好极,外面领教。”转身并肩走出,众人目送他两人的身影转过圆桌,经过莫氏兄弟身侧,走向厅外。

  裴珏朗声道:

  “我此去无论胜负生死,俱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有人要相助于我。便是……”话声未了,只听“七煞”莫星突地一声惨呼,削瘦的身躯,随着这一声惨呼,直窜两丈,“蓬”地一声碰到屋顶“叭”地一声落了下来,落在那酒筵圆桌之上,霎眼之间,只见杯盏酒菜,四下飞溅,只听惊呼之声,不绝于耳,接着又是蓬然一声,圆桌坍下,圆桌上的“七煞”莫星,却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第二十九回 木冷人骄

  这一个突生的惨变,使得四座群豪不禁一齐为之耸然大惊。

  刹那之间,只见四下人影闪动,纷纷走避,只听惊呼与碎瓷之声,不绝于耳,“北斗七煞”莫氏兄弟一齐大喝:

  “七弟,你怎么了?”

  语声方了,一切已归于静止。莫氏兄弟三人,各自惊呼一声,一齐扑到莫星身上时,“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金鸡”向一啼,“七巧童子”吴鸣世,以及“飞灵堡”东方兄弟,“龙形八掌”檀明父女,俱已自四侧缓步走了过来。

  方才那变故发生的是那么突然,但他们却无一人身上沾有半滴果汁水珠,此刻步履之间,亦是那般从容而安详,直如任何事俱未发生一般。

  “冷谷双木”顿住脚步,缓缓转身,并肩立在门边,两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这便是公道!”

  四座群豪,十中有九,都未看清“七煞”莫星是被何人做了手脚,此刻心中方始恍然;

  “原来是‘冷谷双木’!”

  众目睽睽之下,“冷谷双木”竟能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间,将一个在武林中甚负盛名的高手毙于掌下!群豪不禁为之暗中骇然,数百道目光,一齐下意识地望在裴珏面上,有的虽在为他担忧,有的却在冷眼旁观,看他是否已有胆怯之意。

  檀文琪悄悄走到裴珏身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然垂首!

  “龙形八掌”檀明面色凝重,没有半分表情,冷冷望了战飞一眼,东方兄弟更是不动声色。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厉声道:

  “冷谷双木虽然名扬天下,但是——”他语声微顿,四指握拳,拇指上扬,往地上一指,厉声接着又道:

  “今日你既在‘浪莽山庄’逞凶,战某岂能再让你生离此间?”

  他语声简短而有威力,目光凛凛,须发皆张,显然已动了真怒。话声方了,只听四下一阵号角齐鸣,响彻云霄。

  “冷谷双木”面容冷漠,神色不变,仍然并肩负手而立,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刹那之间……

  只听见外院中,突然涌至百十条黑衣劲装大汉,背后斜插厚背薄刃的鬼头快刀,手中却拿着武林中人最为胆寒的强弓硬弩,这百十条大汉突地自院中出现,竟无一人发出半点声息。

  四座群豪,有的扶案而立,有的端坐如故,但亦无任何一人发出半点声息,只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跳之声,单调地此起彼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莫氏兄弟,缓缓长身而起,三人一齐面向战飞,三人一齐摇了摇头,他们已无言地宣布了莫星的死讯,然后这六道冰冷的目光,便一齐望到“冷谷双木”兄弟两人的身上。

  “神手”战飞浓眉耸动,纵步走到“七煞”莫星的尸身前,俯首凝注了半晌,手掌一挥,立刻有两条大汉,将尸身抬了开去。

  然后,他目光亦似利剑般望向“冷谷双木”,突地大喝道:

  “凡我江南同盟,今日与你‘冷谷双木’俱已势不两立,你兄弟还想逃得掉么?”

  “冷谷双木”面上既无惊容,亦无惧色,对当前的情势,丝毫无动于衷,要知他兄弟两人能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自然绝非神智麻木,更非狂傲得失去理智;而是他们深知任何惊慌之态,俱都会助长对方的凶焰,是以便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

  裴珏目光凝注着“七煞”莫星的尸身,目送着这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而今也只能冰冷且无助地被四只他曾经轻贱过的手掌,鲁莽地抬出大厅,而这其间的过程,竟又是如此短暂,生命与死亡的分界,就宛如大厅外那短短的门槛,你只要轻轻往外跳出一步……

  这阵思潮是沉重而寒冷的,但却清冽得如同一道月夜中的溪流,潺潺地自裴珏混乱的思潮流过。他缓缓抬起头,望了这大厅中四下的人群一眼,他们虽然俱都十分紧张,但却无一人有丝毫悲哀与惋惜之意,就像方才所死的人,只不过是一个陌生而平凡的人而已;既不是方才与他们共同饮过血酒的同盟兄弟,亦不是一个曾在江湖中享过盛名的武林豪士。

  “神手”战飞双拳紧握,静立不动,他虽也在静候着“冷谷双木”的反应,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等待并不能持久,因为他此刻全身俱已满蕴着愤怒,而且他又明显地占着优势——占着优势的人,通常都惯于攻击,而不惯于等待。

  只是,他的愤怒也不过只是因为“冷谷双木”损伤了他的颜面而已,与“七煞”莫星的死,根本毫无关系,若不是在“浪莽山庄”,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他极欲控制的人,若不是他深信自己是占着优势,便是“北斗七煞”一齐被人杀死了,他也绝不会愤怒而动容的——因为他纵然愤怒,他也会将那份不必要的愤怒很谨慎地隐藏在心里。

  裴珏心中暗叹一声,蓦然了解了生命的价值,并不仅在于生前的荣耀与显赫,而还应该有许多其他应当被珍惜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神手”战飞,“北斗七煞”,甚至满厅的武林豪士心中,都是永远也不会被珍惜的,而此刻却随着那一道清冽的溪流,平静而安详地注入到裴珏他本已充满仁慈与宽恕的心里。

  他面容突地变得出奇地平和与宁静,他安详而镇定地走到“冷谷双木”身前,沉声道:“出去!”

  一阵惊呼声中,“神手”战飞厉叱一声:“且慢!”

  裴珏安详地转过身来,沉声道:“为什么?”

  “神手”战飞厉声道:

  “难道你没有听到我方才所说的话么?”

  他语声虽仍是简短而有威力,但却显然已被裴珏这份出奇的安详与镇静刺伤了一些,是以他威严的语声,竟空前地暴露出一丝弱点,他纵想掩饰,却力不能及,就正如一只猛虎在狼群中极力隐藏自己的伤势,因为“神手”战飞不愿在座的群豪发现自己的弱点,也正如猛虎不愿群狼嗅到自己的血腥一样。

  裴珏微微一笑,道:

  “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神手”战飞胸膛一挺,显然为自己的言语能被重视而沾沾自喜;但裴珏却又接口道:

  “但是,难道你已忘了,直到此刻,我仍是江南同盟的盟主!”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裴珏口中这安详的语声,竟仿佛是鞭子一样鞭鞑在他身上,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步。

  裴珏目光一扫,微笑又道:

  “据我所知,凡我江南同盟,都该尊重盟主之意见的,若有违抗之言,你‘神手’战飞便是盟主护法之人,是么?”

  他平日被生命的不幸与波折,生活的艰苦与屈辱,紧紧掩埋起子的智慧,在这刹那之间,已像是一柄锥子刺破布囊一般地露了出来,有了智慧的言语,自然也就变得出奇的锋锐,当这锋锐的言语自安详而微笑着的口中说出来时,它便有了鞭子般的力道,直接鞭鞑到别人心底。

  “神手”战飞显然被击倒,他灰黝却又带着惨绿的目光——那正是饿狼常带的目光——四下一扫。

  只见“龙形八掌”浓眉微皱,嘴角却仍微微含笑,东方兄弟目光闪烁,对裴珏似乎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