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

  “此人难道得病了么?”

  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

  “五月的天气,的确是迷人的!”

  他望着枝头婉啭的鸣禽,暗中喃喃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濒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的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喜欢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

  “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

  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

  “此处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亦白干咳一声,转首道:

  “好好……”目先望着冷枯木,虽未开口,但目中神色,显然是让冷枯木前去动手,哪知冷枯木却已沉声道:

  “老二,你先去领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讷讷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

  “好,好,我去,我去!”

  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

  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

  “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

  “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

  “那么我就先出手了。”

  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她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地又是一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声道:“你怎地不还手?”

  裴珏道:“我这不是还手?”

  随着话声,他也击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轻轻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脉门。

  但是他却仅仅大喝一声,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了半晌,大声道:

  “你若要报那无端受辱之仇,你自己去动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气力不济了。”

  冷枯木冷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

  “好,好,我去,我去!”

  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缓缓卷着自己的衣袖,也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睁睁地望着这兄弟两人,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两个冷酷的怪人身上,发现人类的温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这件工作,远比做什么事都困难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冷冷道:

  “不卷袖子,也一样可以动手的。”

  冷枯木回头瞪了他一眼,终于举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这只手掌拍来……

  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缩回掌去,喃喃道:

  “不行,不行,我兄弟宁愿将‘浪莽山庄’中的人全都杀死,也不愿碰你这种不会武的人一下。老二你说是嘛?”

  冷寒竹赶上前来,颔首道:“不错,不错!”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又大声道:

  “但‘冷谷双木’一世称雄,也不能无端被人欺侮,师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二,你说是吗?”

  冷寒竹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么怎么办呢?” 

  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转向裴珏大声道:

  “你虽然不会武功,但别的事你总会的吧?”

  裴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枯木道:

  “那么你随意说出一件可以比试的东西来,无论是琴棋书画,文武两道,什么都可以。”

  这兄弟两人此刻实已没有伤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这种方法来。其实这兄弟两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别的事也会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却发觉自己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技能亦是一窍不通,他幼遭孤伶,托庇在“飞龙镖局”之中,终日与武夫为伍,自然不会学到琴、棋、书、画,这些大雅之事,至今只不过念过三两本启蒙的书籍而已,终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阶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后来离开“飞龙镖局”后,更是颠簸困苦,流离失所,哪里有时间去学习任何知识,哪里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许久,突地想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的无知,直恨得心头阵阵发痛。

  无知,无知……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也难怪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与知识,但是他却有一颗伟大而善良的心——这是大多数人都非常欠缺的,这也可补偿他所有的缺点;当人们面对一颗伟大而温暖的心之时,便很少再会去留心别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叹息一声,缓缓道:

  “不瞒两位,在下一生之中,实在……实在……”突觉泪珠已要夺眶而出,渐渐语不成声。

  冷枯木呆了一呆,讷讷道:“你难道什么都不会么?”

  裴珏勉强抑制着眼泪——世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不会使这少年如此伤心!此刻他伤心的只是自己的无知,那是远比“寂寞”还要可怕的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可怕的事实。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目光再转向裴珏时,除了先前原有的惊奇与钦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怜悯。

  微风轻拂,他兄弟两人突地盘膝坐了下来,望着林中活动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来。

  他兄弟两人生平极为不幸,是以他们才怨天尤人,才会养成这股孤僻而冷酷的个性。

  但他们此刻倒突然发现,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们还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却默默地承受了,善良的承受了——他自己为自己伤心,而丝毫没有对别人抱怨,而实际上,他却是有理由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苍穹,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扰乱了他先前平静的心情,生死,成败,在他眼中看来虽是那么淡薄,但是对自己生命的无知……唉!他要多么痛苦才能接受这一事实啊?

  一片还未成熟的树叶,随风飘落到地上,他望着这片树叶,突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这片树叶一样。

  “只要让我享受一天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

  暮色渐渐降临……

  这老少三人,在这静寂的林木中仔细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时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声归鸦唱晚,冷寒竹心头突然灵光一闪,冷削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满面的喜色。

  他,毕竟想起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 

  第三十三回 豪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