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目光呆滞地移动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子,那满插着钢针的躯体,像是飘扬在微风中似的晃动了一下。

  裴珏怆然长身而起,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他尝试着去搀扶她,但她却又颓然坐了下去,轻轻道:

  “去告诉他们,叫他们不要进来!”

  裴珏垂首望了望她苍白的面容,望了望她身上鲜红的血渍,雪亮的钢针——任何一个有心肠的人都不会拒绝如此悲哀而可怜的女子的请求,何况是对她深深感激着的,善良而仁慈的裴珏。

  他毫不犹疑地转身飞步奔了出去,甚至没有问她一句:“为什么?”无论为了什么,他都会为她去做任何事的。

  轻微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远去。

  “冷月仙子”缓缓转过身,两粒晶莹的泪珠,悄然流落,缓缓滴落在她身上雪亮的针尖上。

  她悲哀地轻呼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

  其实,她是极为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两人为什么要这样的?那是为了她。为了一种以血泪交织成的恩怨,为了那不可违抗的天命,为了那与生俱来的人性!

  这凄楚而哀怨的呼声,甚至没有使面前这两人的目光转动一下,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在他们两人之间,有如长剑边缘的刃口一样。

  她绝望地长叹一声,垂首望着身上的针尖。

  这些钢针,都是她一根一根地插在自己身上的;但是,这可怖而惊人举动,却是丝毫不能阻止她面前这两人生死的搏斗,而这种肉体上强烈的痛苦,也丝毫不能使她心中的痛苦转移。

  她绝望地俯首凝思着:突地,她面上泛起了一阵微笑!

  因为,她深知,无论如何,就在今日,那种痛苦而悲惨的生命,以及她与这两人纠缠难结的情、仇、恩、怨,必将获得永远的解脱!

  裴珏飞步而奔,这一段他走人时仿佛有着不可企及的漫长距离的秘道,此刻竟像是突地变成异样的短暂。

  霎眼间,他便已奔到了尽头,他看到有一丝微弱的天光,自那地道的入口处投落下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忖道:

  “这地道中此刻已是如此黑暗,难怪那冷氏兄弟二人,直到此刻还未发现那石块下的人口。”

  心念一转,又自忖道: 

  “方才他们所望见的那一丝灯光,想必是从‘冷月仙子’存身之洞窟里的裂隙中透出去的,而那里根本没有入口!”

  心念一闪而过,他奋身一跃,手掌攀住了入口的边缘,此刻他武功已大异于往昔,身躯一翻,便翻了上去,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突地搭住了他的腕脉,一股大力,将他提起。

  他轻呼一声:“是我!”

  双足踏上实地,星光下,他突地瞥见立在他身前“冷谷双木”那冷削的面容,此刻竟充满着关切之色。

  冷寒竹沉声道:“你到哪里去了,莫非遇到了什么?”

  冰冷的语声中,也隐隐含蕴着关切的情感,裴珏只觉心底突地泛起一阵温暖。此刻,他见着这两个“冷酷”的“怪人”,竟似遇着家人一般亲切。 

  他匆忙而简短的,述出了自己方才那一段离奇而惊心的遭遇,恳求他两人,千万不要到这秘窟中去。

  他永远不会欺骗别人,永远不会以欺骗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往昔如此,此刻也如此,他只是率直地说出自己的请求——而这种诚恳而率直的请求,通常都会使对方难以拒绝。

  叙述中,“冷谷双木”的神色,因惊奇而变换着的。

  甚至在冷酷、傲慢如“冷谷双木”的心中,“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这几个字,也是个响亮的名字。

  他们惊奇地对望一眼,冷寒竹突地层颜失笑,道:“有谁相信,有谁相信?”

  裴珏茫然问道:“相信什么?我所说的,俱是千真万确之事!”

  冷寒竹一笑截口道:

  “有谁会知道一个与‘龙形八掌’、‘冷月仙子’、‘金童玉女’,这般人都有着极密切关系的少年,竟然可说是丝毫不会武功!而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少年,却又在短短一年之间,名满江湖!”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

  “这只怕已可算做武林中自古未有的奇闻异事了!”

  这兄弟两人自与裴珏相处之后,面上泛出微笑,已不再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仁慈而善良的心,有时的确会和春风一样,能温和地融化寒冷的冰雪。

  裴珏怔了一怔道:

  “我还以为你们是在奇怪我所说的事……”

  冷寒竹微笑道:“名震武林的‘千手书生’竟会有两个人? ‘冷月仙子’身上竟然会插满了钢针,这些虽然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之事;但这些事比起你自己的遭遇来,却又算不了什么,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冷枯木道:“你若还要下去,就快些下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裴珏木然怔了半响,似乎在回味着这兄弟两人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他兄弟两人的说话,竟会变得如此温柔。

  然后,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再次跃下秘窟。

  冷枯木轻叹一声,道:“这孩子——他对别人的事,总是比对自己的事热心。”

  冷寒竹微微一笑,突地皱眉道:

  “想不到‘千手书生’,竟有两人,难怪江湖传言,‘千手书生’的行事,总是忽善忽恶,‘千手书生’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今日在江南做了件善举,明日却又在河北做出恶行。”

  冷枯木悠然叹道:

  “武林中本有许多神话般的人物,神话般的故事;但是在这些人物与故事背后,却又总是隐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实,这些事实有大半都永远没人知道,就像是……就像是……”

  冷寒竹截口道:“就像是我们兄弟一样,是么?”

  两人相视一笑,就连黄山之巅这强烈的夜风,都吹不散此刻留在他兄弟两人面上的笑容。

  星光朦胧了,因为有浓雾在山巅升起。

  第三十八回 生死情仇

  秘道中正荡漾着“冷月仙子”那悲哀凄楚的语音。

  她轻轻地说道:

  “你算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四十年前的怨毒,难道今日还不能化解?何况他……他早已知道错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只听她接着道:

  “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与屈辱,还不是为了你,这些事,难道还不能补偿他幼时的过错?你总不该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呀!是么?你……你……你难道真忍心将你我嫡亲兄弟杀死?”

  凄楚的语声,就像是黄昏时杜鹃的哀啼。

  裴珏只觉一阵沉重的悲忧,涌上心头。

  他脚步更轻,更轻了。

  凄然的语声微微中断,又开始继续着:

  “仲忍,你已经忍受了那么多,难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么?无论如何,你总是错了呀?你总是先对他不起,是么?”

  语声中的泣声渐重:

  “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没有我,你们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么能目睹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们面前,但是……但是我却不忍见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对方手里,血……”

  她语声微微一顿,于是阴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这一个字的余音在摇曳着,荡漾着……

  她抽泣着接口道:

  “血,毕竟是浓于水的呀!求求你……你们一齐放开手,好么?”

  裴珏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终究走到了尽头。

  灯光,仍是昏黄的,他艰难地移动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动的这一瞬间。

  左面一人,坚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变化,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

  然而,在这一阵轻微而不易觉察的变化之后,他紧合着的手掌,突地松开了!松开了!

  “冷月仙子”面色惨变,大喝一声:“仲忍——”

  喝声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闪过一丝微笑,紧合着的双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剑锋,噗地,插入了胸膛——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插入了他们两人的胸膛。

  鲜红的热血,飞溅了起来——彼此间的热血,飞溅到另一人身上。

  他们的热血交流了,他们的身躯,也紧紧靠在一处,他们再也见不到艾青的悲泣与欢笑,只有她此刻尖锐而凄惨惨的一声惊呼,将永远留在他们耳边,陪伴着他们,直到永恒……

  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动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人先一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