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形八掌”浓眉一剔,沉声叱道:“豹子,住手!”

  喝声未了,只见他轻轻迈出一步,高大的身形,便已到了黑衣少年苗豹的身侧,劈手夺过了苗豹掌中的半截银鞭,厉声道:“还不下去!”

  这一步,一夺,身法之快,手法之妙,亦是骇人听闻,群豪又是哄然一阵笑声,苗豹面色铁青,连退数步,突地翻身飞奔而去。

  “龙形八掌”手持断鞭,望也不望他一眼,却向裴珏微微一笑。这一点在别人眼里,固是平平和和,但裴珏却不禁心头一寒,忽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生活在“飞龙镖局”中的情景。

  那时这“檀大叔”面上,就时常带着这种微笑,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这平和的笑容中,仿佛隐藏着一份寒意,每当他与檀文琪说话或游戏的时候,“檀大叔”就会带着这份笑容将她唤走。

  有一次他无意间走到“檀大叔”的书房中去,“檀大叔”正在案边把玩着一样东西,见到他走进去后,面上也展开了一份这样的笑容;但却告诉他,从此以后,不准他再到书房中去。

  他若是得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檀大叔”就会带着这份笑容将他的东西拿去,并且告诉他,少年人不可玩物丧志。

  他从来没有对这些事怀恨,因为他认为这是“檀大叔”对他的教训,要他学好;但不知怎地,此时此刻,他又见到这份笑容的时候,这些往事却忽然俱都在他心中闪过,使得他心里又生出幼年时同样的寒意。

  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只听“龙形八掌”含笑道:

  “人道雏凤之声,必定清于老凤,贤侄你一鸣惊人,檀大叔心里自然欢喜,但此刻你还是走开些得好。”

  他根本不等裴珏答话,便转过身去,面对“冷谷双木”微微一笑,掌中拨弄着那半截银鞭,含笑说道:

  “贤昆仲绝技惊人,老夫看得也觉技痒,若是贤昆仲并不完全依仗着我那裴贤侄的话——”

  他笑容突然一敛,厉声道:“老夫谨向两位挑战!”

  此话一出,群豪俱都大惊,又不禁在暗中自喜眼福不浅,站在后面的人,听到这句话,也一齐拥上前来。

  十余年来,武林中人从未见过这名震天下的武林大豪亲自出手,谁也无法估量他武功的深浅。

  此刻群豪暗中窃窃私语,又在打起赌来。

  “你说‘龙形八掌’能在多少招之间击败冷家兄弟?”

  “五十招!”

  “三十招!”

  “我赌十五两,三十招!”

  “我赌一匹川马,五十招!”竟无一人来赌“冷谷双木”胜的。

  “冷谷双木”面色仍是阴沉如死,谁也不知道他兄弟两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生死关头,仍有这份异常的镇静,群豪又不禁在暗中喝彩。

  他兄弟二人只是淡淡向裴珏望了一眼,然后一整衣衫,并肩走到“龙形八掌”面前,冷冷道:“是比武抑或是——”

  “龙形八掌”仰天笑道:

  “无论是否比武,你兄弟两人只管一齐上来好了。”

  他手掌一挥,只见一道银光,脱手飞出,有如流星一般没入黑暗里,霎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般惊人的手力,自然引起群豪一阵惊叹,“长虹剑”、“摄魂刀”齐地后退十步。

  惊叹之声,响遍原野;但裴珏却是充耳不闻,他心里犹在想着方才“冷谷双木”淡淡地望他那一眼中的含意。

  只有他能了解这两个冷酷孤独的老人心中的沉重,只有他能体会出那一眼之中的哀痛。

  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对生命的诀别,也包含了对裴珏的情感,他们似乎在遗憾着自己不能眼见裴珏的光芒,照耀武林,因为他们剧战方休,自忖武功、真力,俱都万万不会是“龙形八掌”的敌手。

  一时之间,裴珏只觉心中思绪其乱如麻。论恩情,“龙形八掌”固然抚养自己成人,但没有“冷谷双木”,自己焉有今日?论感情,“冷谷双木”虽然冷酷,但对自己的情感,却连那冷酷的面貌也掩饰不住。

  只听“龙形八掌”突地双手一拍,仰天笑道:

  “我檀明赤手空拳,若是不能取两位的性命,新仇旧恨,便从此一笔勾销,来,来,来!”

  嘹亮的笑声,声震四野,只见“龙形八掌”在这震耳的笑声之中,缓步向“冷谷双木”走去。

  第四十四回 恩怨难分

  “冷谷双木”身形一分,左右对立,目光炯炯,瞬也不瞬地望在“龙形八掌”的脚步之上。

  瞬眼之间,他高大的身形,距离“冷谷双木”已不及三步,只要他手掌一抬,便可触及“冷谷双木”的穴道。

  裴珏抬眼一望,“冷谷双木”冰冷的目光,又恰巧向他瞟了一眼,这一眼之下,裴珏只觉心头热血上涌,突又轻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喝声虽不响亮,但此时此刻,裴珏在众人心目中的身份地位却已大不相同,齐地耸然望去,只见他脚步一滑,滑在“冷谷双木”身旁,张开双手。“龙形八掌”面色一沉,厉声道:“你羽毛已丰,难道就想来与檀大叔较量较量了么?”

  裴珏垂首道:“不敢!”

  “龙形八掌”檀明微笑一下,缓缓道:“那么你就退开去!”

  裴珏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

  “小侄斗胆,今日请檀大叔暂且放手,等到此间赌约分出胜负之后……”

  “龙形八掌”仰天冷笑几声,截口道:

  “好极好极!莫非此刻我的行动,已要受你的限制了么?”

  话声方了,突地伸出一掌,向裴珏肩头推去,口中大喝道:“让开!”

  裴珏目光炯炯,不避不闪,他本想拼着身受檀明一掌,哪知他生死玄关一通之后,全身精力内蕴,对别人的拳足招式,自有一种反抗之势,正如常人伸手触着火星,脑筋尚未思索,手掌会自动弹开一样。

  檀明一掌拍来,他虽想不迎不架,不避不闪;但掌风触体之后,他左掌突地下意识地向上一翻,恰巧截向檀明腕脉之处。

  “龙形八掌”浓眉一扬,手腕一抖,掌势突变方向,哪知裴珏的手掌之上,仿佛生了眼睛一般,竟也顺势转去,五指尖尖,始终不离他手掌腕脉之间。

  其实裴珏也不知自己手掌竟会如此转动,像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手掌自然而然地转动起来。

  他不知道那“海天秘笈”,原是昔年武学一代奇才“海天孤燕”耗费一生精力所著,“海天孤燕”壮岁闯荡江湖,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他均有涉猎。是以这本“海天秘笈”上所载,实是天下武学的总纲,普天之下,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各种法门诀窍,俱在这本武功秘录之上。

  裴珏一年以来,已将这本武功秘录练得滚瓜烂熟;而“龙形八掌”此刻所使的手法,正包含在“海天秘笈”之中,裴珏不知不觉地使出一招,便恰巧是“龙形八掌”檀明这一掌的克星。

  只见这两人手掌游走,宛如太极拳中的推手,群豪哪里知道这其间的奥妙,各各看得目瞪口呆。

  “龙形八掌”面沉如冰,心下大是惊异,手掌三转之后,突地掌势一收,凝目瞧了裴珏两眼,哈哈强笑道:“珏儿,你难道真的要与檀大叔动手么?” 

  裴珏胸膛一挺,缓缓道:“但愿檀大叔手下留情,放过今日!”

  他本觉檀明身形甚是高大,此刻胸膛一挺,突地发觉自己竟是和檀明一般高矮,刹那间他对檀明的畏惧之心,便也突然消去许多。

  檀明目光一闪,心中思念顿转,十年之前,他便隐隐成为江湖豪杰中的领袖人物,此刻若真与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动手,不论胜负,俱不光彩。他胸中虽已涌起杀机怒火,但面上仍是满面笑容,含笑道:

  “若以你我之间的情份,你所求我之事,我本不会太过使你难受,但今日过后,你若再——”

  裴珏截口道:

  “只要等到小侄胜负分出之后,檀大叔尽可再与两位冷老前辈一决雌雄,到那时小侄怎敢多事。”

  他言语之间,丝毫没有为“冷谷双木”示弱之意,“冷谷双木”木立当地,心中大是感激。

  要知“冷谷双木”成名已久,亦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若是裴珏以保护他两人的姿势出现,“冷谷双木”拼却一死,也不能在这许多武林豪士面前示弱;但裴珏如此说话,便使得他今日此举,看来全是为了赌约,并非明知“冷谷双木”定要落败,而加保护。

  江湖之上,护人自尊,真是远比救人性命还要重要,裴珏虽无江湖历练,但他生性仁厚,自不愿伤人尊严,也就是这种仁厚宽大的天性,使得他日后终于成为江湖中黑白两道的领袖。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闪动,突地转身大喝道:

  “你们可曾听到裴大先生的话么?”

  他突地问出此话,群豪俱都一怔,只听他接口喝道:

  “赌约胜负未分之前,若有人要对‘冷谷双木’不利,便也是看我‘龙形八掌’不起。”

  他自找台阶下堂,但说话仍是冠冕堂皇,群豪哄然答应一声,“龙形八掌”面上又自恢复了那自信的笑容,敞声道:

  “我与裴大先生两代相交,凡是裴大先生说出的话,也就等于我说的一样,凡是我檀明的朋友,此后也就是裴大先生的朋友。”

  他为了自恃身份,便也极力去抬高裴珏的身价,群豪又是一阵哄然喝彩,裴珏心中却大是感激,忖道:“檀大叔对我毕竟是好的。”

  “龙形八掌”面带笑容,转过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掌,道:

  “珏儿,你今日能有此成就,我檀大叔实在高兴得很,就是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高兴的。”

  他语气之间,情感仿佛甚是激动,裴珏只觉一阵温情与热力,自他宽大的手掌之中传到自己心里,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裴珏不觉更是情感奔腾,垂首呆了半晌,讷讷地说道:

  “檀大叔对我的天高地厚之深思,小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龙形八掌”檀明长叹一声,缓缓道:

  “你我今日看来虽然是在敌对之方,但那不过只是些小人在其中作祟而已;但望你以后对我,仍和以前一样,若是觉得外面人情冷酷,不妨再搬回家去,檀大叔永远是欢迎你的。”

  这一番言语之中,更是充满了温情,裴珏只觉眼前渐渐朦胧,一片泪光晶莹,这纯良的少年,竟又流出了感动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