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镯光耀耀、硬沉沉,上头雕着九条龙,每条龙均是须发毕现,龙嘴里又各含一颗转动自如的大珍珠。仅只一根迎风抖颤的金须、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已令人咋舌,九龙九珠,其价值自是非比寻常。
玉怜的一副玲珑口齿也黏滞了起来,“姑娘,这、这真的……我受不起。”
白凤婉然一笑,笑容亲切得就如邻家的大姐姐,“没什么受不起,这胡同里的姐妹们都爱管我借首饰戴。不过这镯子是九千岁赏的,格外好些。一会子他老人家在灯市口的薰风阁设宴,不如妹妹与我同去。似你这般青春可爱,我一见就喜欢,九千岁也一准儿喜欢得不得了,还有更佳的赏赐等着你呢。”
白姨在另一头淡淡道:“凤丫头,她不过是小孩子嘴快,你何必认真呢?”
白凤掉转笑面,把两眼盯住了白姨道:“蕊芳阁的龙雨竹嫉妒我比她红,找了个穷秀才在背后给我编了首酸诗,起首两句是:‘名重烟花队,齿高姊妹行。’正好呀,妈妈给我这样的老人寻来了出色的新人做替补,妹妹也力争上游要接了我的班,好叫我卸下伺候九千岁的一肩重担,我何乐而不为?妈妈,就让玉怜妹妹跟了我去吧,我请千岁爷爷亲自招待她。”
玉怜光顾着惊喜,万漪与书影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佛儿已看出了一点儿什么。她见白姨和白凤均是脸带微笑,但交接在一处的眼神却如两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几听得见“咔嚓”一响。
白姨默思了片刻,便又笑意满盈地向白凤道:“你既非要她不可,她就归你了,不过你得把这三个也一起带上。”
白凤往佛儿等人的脸上一扫,“她们什么也不懂,我带上她们做什么?”
“正因为什么也不懂,才该见见世面,”白姨又一次凝目与白凤对峙着,“当她们是你的婢子好了,九千岁赐给你的宫轿比屋子还宽敞,去多少都装得下。”
白凤在嘴角挑起了一抹微笑,“妈妈才既应承了我,我又怎敢不应承妈妈呢?那就同去开开眼吧。”
一言既毕,白凤又对着玉怜假以辞色地笑一笑,风摆杨柳般去了。
白姨望着那背影,抬起一只紧束在黑色皮子里的手掌一摆,笑容不改,声音却好似一块冰:“小婵,叫严嫂子带姑娘们下去准备,晚一点儿随凤姑娘赴宴。”
少女们脚步细碎地走出了家堂,斑驳幽影间,花魁段青田绝色的容颜自画像上遥望着,是一丛彼岸花在目送着她们,就此驶入了滚滚孽海。
怀雅堂的后进是一座极高大的走马楼,几经翻修后,原来古色古香的顶棚已被拆去,隔出了一方天井来,天井里立着一座假山、几簇花丛。一楼的楼角开着一扇月亮门,穿过去是一带朱栏碧槛的屋子,再过两重院落,西头又有一个小跨院,四女就被让进了这院中的正房。
不多时,那个严嫂子就领着数个还梳着卯发的小婢捧进了衣裳来,其余几套皆是使女所穿的秋香色绫袄绫裙、青缎掐牙背心,唯有一套满绣长衣、十二幅留仙裙被捧来了玉怜的跟前。
玉怜的一张粉面上全是雀跃之情,偏又明知故问:“咦,怎独独我的衣衫与众不同?”
严嫂子爽朗热情,一笑就露出牙花子:“您是凤姑娘点名一同出条子的,那就得按照倌人的排场来。快,你们赶紧服侍着姑娘更衣。再多备两个衣包,预备着席上更换。”
小鬟们围上前替玉怜宽去了旧衣,玉怜一脸得色,把眼斜瞟着其余三人道:“你们不明白什么叫‘出条子’吧?我既是做大姐的,那就教教你们,出条子就是应召陪侍。我在二等时就听过,小班倌人出条子一概是香车宝马,风头大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才进班子就赶上这样的好事,而且叫条子的还是九千岁爷爷。”
女孩儿们也自己动手脱解着衣裙,万漪背身向里,从肩上转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目,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好奇问:“姐姐,‘九千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九千岁都不晓得?!”玉怜张开了两臂入袖,诧异道,“那你可晓得‘乙酉国难’?‘京师保卫战’总该晓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你是乡下来的吗?乡下来的也该晓得呀!”
万漪连受了好几句,也不敢辩什么。玉怜稍稍仰着些脑袋任人给她扣衣纽,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得了,我说给你听吧。延载二十四年,先帝爷御驾亲征蒙古鞑靼,结果兵败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国难’,你没听说过?”
万漪支吾了两声:“好像是听说过。”
“就是嘛,谁会没听说过‘乙酉国难’?”玉怜雏莺弄舌般又接着说下去,“后来鞑靼的首领就拿先帝爷做人质,要求北京开城投降,王公大臣们全提议迁都,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就是内宫的御马监提督。他遥尊先帝爷为‘太上皇’,把还不到十岁的皇长子扶上了宝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鞑靼人。京师保卫战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礼监掌印,满朝的文武重臣都为他在各地兴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见了他也得起身称一句‘先生’。总之呀,天底下除了万岁爷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岁’。哎呀,说了这一大串却忘了说,九千岁爷爷复姓‘尉迟’,单讳一个‘度’字。”
听过这一篇解说,万漪却更为困惑,“九千岁原来是太监?难不成太监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岁’?权奸阉竖罢了。”角落里冷不防一声,是沉寂已久的书影在说话。她已换好了婢女的衣装,但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却矫然不群,满溢着刚烈之色。
玉怜两步冲上前,堵住了书影的嘴,“瞎说什么!你也是乡下人?!不晓得镇抚司的探子们无所不在?若被听了去,你这条小命还想要不想要?”她往两边望了望,赔了个笑脸,“各位就当没听见,她年纪小,当不得真。”
书影却不领情,反驳道:“我年纪小是小,可我字字当真。”
玉怜气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们还怕被你连累呢。九千岁和你又无仇无怨,你这——”玉怜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书影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回,“才妈妈说你姓祝,还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
“翊运伯”这三个字令万漪和佛儿都向书影投过了讶异的一瞥,未容细究,屋外忽响起了一声吆喝:“姑娘们,该动身了!”
严嫂子也紧跟着催促了起来,玉怜顾不上再多问,只看屋角里还竖着一面紫檀板穿衣镜,她忙跑过去掀开了镜上的苏绣锦套自盼一番,方才脚步轻快地随众而出。
众女到了怀雅堂大门外,全都是一怔。
轿夫们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号衣,腰里挂着大刀或长鞭,显然还身兼护卫之职,粗望去黑压压一大群,竟点不清有多少人,而他们身后的那座轿子亦比十顶普通的轿子加起来还要大,且华美无匹。黄花梨锦栏,轿顶覆着杏黄色油绢,顶檐六角飞卷,檐下垂挂着水钻镶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轿窗上敷着山茶黄的薄纱,支着遮阳的黄幔,幔上垂下银红丝绦,轿衣则是名贵的倭产雨缎,密密织绣着百鸟朝凤,那凤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
另一头,倌人白凤姗姗而至,她早不是适才的俏态懒妆,脸上涂抹得红白光艳,长长的玉珠耳坠直拂在两肩,肩披玉石累赘的金莲花阁鬓[11],脑后的燕尾[12]也垂下玉片流苏,手腕上系着锦绣箫袋,一身的金宝闪耀、环佩凌波。她幽深的两眼不知空望向何处,闲疏一笑道:“都到了?上轿吧。”
白凤将手搭着侍婢上了轿,四个女孩儿也杂在婢女之中钻入了轿内。轿屋极宽阔,足可容纳数十人同坐,顶悬水晶风灯,地铺洋花绒毯,置着雕花桌案,顶里头还横一张南漆凤纹罗汉床,配着金心红闪缎的大坐褥。佛儿和书影都震惊于这轿子的奢华,但也只暗暗拿眼梢往四周一环,就随其他人靠住了板壁坐下。万漪却呆瞪着眼东张西望,玉怜更是咋咋呼呼地惊叫不止:“我的天,我打出娘胞儿起就没见过这等轿子!这哪里是轿子?明明是宫殿。”
有个穿红袄的大丫鬟扬扬一笑,“这是九千岁专赏给我们凤姑娘出条子的,三十二人抬,就为了这轿子能抬进槐花胡同来,还拆了一面墙呢。别说是倌人,就历朝历代的公主也不见得坐过这么气派的宫轿。”她说着又打开一只葵瓣白玉盒,将一粒香饵投入床脚下的香炉内,“可要是同这一盒子香饵比起来,这轿子又不值什么了。这里头做香引子的是白龙涎,外国进贡的,只得了两斤,九千岁尽数赏给了我们姑娘。别瞧只路上在这轿中小坐一会儿,身上沾染了这股子香气,十天都不会散。”
“憨奴,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白凤从胁下抽出一条缠花帕子,将腾起的白烟一一挥散,那帕子一角镶着只金蜘蛛,蜘蛛背上拱起个小钩。白凤将那小钩挂回衣纽上,就转顾玉怜一笑,和蔼非常道:“你来,和我一起坐。”
玉怜受宠若惊,忙移步前来,挨着白凤落座。丫鬟憨奴拢起香盒,将两掌对拍一拍。帘外有轿夫喊了声“起轿”,轿子便一晃,稳稳上了路。
一路上,这美轮美奂的大轿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注意:“瞧瞧人家,这才不枉活一世呢。”“青天白日,却叫阉狗和婊子横行。”“少说两句吧,小心镇抚司的探子。”……
路边纷纷籍籍的耳语一点儿也传不进轿内,白凤自管安坐,伸手玩弄着玉怜腕上的箫袋问:“短箫虽源于我国,但却流行于李朝[13],近年来已少有汉人女子
会吹奏,是妈妈专找人教你的?”
玉怜失笑,“怎会?我虽久仰白姨的大名,却是直到今儿才和她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不是妈妈教我的,是——是我亲娘。”
“你亲娘?”
“嗯。姐姐,除了九千岁,你还另有一位客人是安国公盛公爷,对吗?”
白凤眯起了两眼,“你晓得的真不少。你亲娘和盛公爷还扯得上关系?”
玉怜显出了一点儿自傲的神情,“可不是!盛公爷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原就是李朝选送的,她的女儿大长公主下嫁詹家后,李朝王室也专门派人往詹府里送过几批使女,我娘就是其中之一。”
“我懂了。后来詹家被诬陷谋反,阖府奴婢发卖,你娘就此堕入了娼窑。”
“就是这样子。等詹家平反时,我娘都做了好几年生意了,也没路子再回府里去,就在窑子院儿里生的我。她去世那一年我才七岁,就记着她直着脖子喊了半夜的胡话,来来去去就念叨着自己原也是两班贵族[14]的女儿,最后却背井离乡,沦为贱籍,死了也没脸面到地下见先人。”玉怜的脆声儿不防间哽住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把她完完全全地拆穿。这个看起来无忧无愁的轻浮少女并非没有沉甸甸的忧愁,她只是比别人把它们藏得好。
但也只一晃眼,玉怜就又摇着垂云髻边一束碎光乱溅的银瓜子活泼泼地笑起来,“现如今天下事儿全归九千岁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当一辈子的小窑姐儿伺候他老人家也心甘情愿,只求他哪天一高兴,恩准我娘脱离了贱籍认祖归宗,我把那脱籍的黄纸在坟头一化,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
白凤“嗯”了一声,面色稍有凝滞,似乎心中生出了什么不好委决的难题。
玉怜并不觉,只睁着俏丽的明眸,执握住白凤的双手,“姐姐,你心真好,一来就把我提携到九千岁身边,我到死也会记着你的恩德。”
白凤突然现出了心意已决的样子,拖长了尾音道:“我相信,你到死也会记着我。”
她换过一口气,忽闪着眼睛说:“你和蕊芳阁的龙雨竹一样都是二等班子上来的,早两年龙雨竹头一回出条子,因为没见过世面,竟把烧鱼翅认作了煮粉
条。你虽不至于这样儿,但从前也没出过条子,有些闲话我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倒回去个十来年,倌人出条子只能为客人筛酒布菜,自个儿是不准进食的。近些年改了风气,倘若是走红的倌人,客人也往往不会怠慢,都是以座上嘉宾的身份一同餐叙。蒙九千岁不弃,收我为义女,每一次他召我陪宴也都是珍馐款待。你是我看重的妹妹,九千岁必然会格外优容,许你自个儿叫菜吃。”
玉怜喜道:“那可真抬举我。”
白凤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咱们一会儿去的这家薰风阁,招牌菜是猪头肉。你若叫这个,倒显得懂门道,可一个女孩子家吃这般大菜,未免显得粗鲁了些。若只叫些家常小菜,又让人瞧低了。至于鱼翅燕窝之类的倒不是不能叫,可又流于俗气。这可是你给九千岁的头一份印象,个中分寸你要拿捏好。”
玉怜显出了一丝焦虑,“姐姐,我尽管没破过身,但这两年陪酒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遭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见了个遍,但凡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我就不发怵。可叫姐姐这么一说,说得我心都虚了,竟连一道菜也不会点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吧,求姐姐行行好,指教我两句。”
白凤故作浅思,片刻道:“这样,薰风阁另有一道清炸肫肝也是久享美誉,与别家不同,是专拿精米和茯苓喂养的鸡,取出肫肝,去皮切成薄片,精细非常。这道菜虽不比燕菜价高,也所费不菲,不至于作低了身份,且又是磨牙的小食,拿银挑牙叉着吃,弄不坏嘴上的胭脂。一班红倌人们最喜欢不过,十个人出条子倒有九个都要叫这道菜,最是稳妥的。”
“清炸肫肝?”
“嗯。”
“多谢姐姐,我记住了。其实我原就爱吃肫肝,可从来只尝过小馆子的手艺,薰风阁这种大饭庄做出来一定更好吃,说着都要流口水了,我一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呢。嘻嘻,姐姐你瞧我,头一回出条子,倒惦记着吃……”玉怜眉轩目动地笑着,烂漫如摇曳的山花。
白凤也在笑,笑容却静谧幽沉,是缄默的山梁,年年看花荣,年年看花败。
大轿在灯市口东的一条横街落下,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庙右街,许多百年老字号的饭庄酒肆尽萃于此。薰风阁高堂广厦、碧瓦朱檐,店老板亲自在外迎候,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直接引去了三层的一座雅间,“九千岁已到了,姑娘里头请。”
白凤向前走去,玉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一群手捧红毡包、豆蔻盒等杂物的侍婢,佛儿、万漪、书影几个则空手走在最后面。只见两边夹道站满了人,个个身穿罩甲,套着四兽麒麟服,顶里头的两个人面貌有些相像,都是一张柿子脸,低额高颧,眉眼凶狠,似乎是兄弟二人。他们在同一时自左右两边横出了手臂,拦住去路。
白凤目中无人地高扬着两眼,却也把自己的手臂泰然伸展,任这二人用粗蛮的手掌在周身拍摸着,一边扭过头和玉怜耳语:“九千岁屡遭行刺,所以每回有人觐见,都得由镇抚司的番役先行搜身,概莫能外。一会子,你只管随这两个奴才在你身上摸一摸就是,犯不上忸怩——”
“忸怩”二字还未吐实,却听白凤“咝”一声,高鼓的胸乳竟被搜身的番役狠捏了一把,气得她向一人瞪目叱问道:“刘福,你那爪子干什么呢?竟敢有意轻薄我!”
“在下担负护卫九千岁的重责,不敢有一分疏忽,万一姑娘将凶器藏匿在此,搜检不力,岂不是玩忽职守?”
对面,那一名样貌与之相似的番役压声道:“大哥……”
刘福对他一摆头,“刘旺,你别偷懒,也好好搜搜哇。”他的指尖一直逗留在白凤的胸前,又变本加厉地拨弄了两下才离开,贪婪的脸色里又带着些许鄙夷。
白凤眨了一眨眼,忽而就对刘福回颜一笑。玉怜在侧瞧着,但觉白凤这一种笑容与她先前的种种笑容——慵懒的、傲慢的、亲切的、明媚的……都全然不同,她笑得极妍极媚,若离若合,一双娇盼欲流的眼睛仿似抛出了千百条抓人魂魄的钩与索;玉怜纵使同为女子,登时间也面热耳滚。而那个叫刘旺的番役早就是面色通红,压根连看也不敢看,急急转开了脸孔。刘福本人倒大张着两眼,痴痴无语。
就在这当口,白凤已将随身的那条金蜘蛛缠花帕从纽襻上摘下,任它顺着自己曲线诱人的身体坠落脚边。她把裙尖一踢盖住那帕子,低腻着声音贴住了刘福说:“那你就再好好搜搜,或许我脚底还藏着什么凶器。”
刘福春色盈面,蹲下身去抱着白凤的两腿一直摸到她双脚,还在她脚面上轻掐了一把,快手捡起那帕子,藏进了自己的袖筒。
白凤迈出一步,又扭头对刘福留下了一点儿眼角恩波,方才移步进屋。
紧跟着就是玉怜,她还在咂摸着白凤的魅色,愣着眼儿被刘福、刘旺两人的四只手掌搜过了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收回正要踏出的步子,遥指住群婢中的一个,对两名番役道:“官爷们,喏,那个,回头别放她进来,那丫头头脑不大清楚,再冲撞了贵人。”
她又赶过去,扳住了书影的两肩小声说:“你别当我针对你,我明白你不待见九千岁,但你摆着这一张臭脸进去,得罪了人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就留在外面吧,眼不见心不烦。我是一片好意,谁叫你是小妹呢!”
玉怜拿手扫了扫书影眉前的覆发,一笑自去。
她进了雅间,见里头还有条小穿堂,过了穿堂才是一间金铺玉砌的客厅,厅里也侍立着一列番役,正中一张圆桌,上座一名身着云肩曳撒的中年人,容长脸,通天鼻,鼻尖向下佝着,眉毛齐整清淡,眼角微微地下垂,容貌绝可称得上是美男子,但肤色黝黑,皮骨强劲如铁,若非那一副寸草不生的下颌,人们多半会认为这是一位行伍军人。
玉怜早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尉迟度虽是个阉宦,却以军功起家,因此并无丝毫的犹疑,倒头就拜下去,“请九千岁爷爷的金安,愿九千岁爷爷长乐未央,福寿绵长。”
自高远之处降下了一条嗓音,并不尖利,也并不阴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非常虚弱:“起来。”
玉怜翩翩然起了身,见已偎坐在尉迟度身畔的白凤笑了笑,翻起了手心向着座中另一人道:“这位是唐阁老,妹妹也见一见礼。”
唐阁老名为唐益轩,是内阁首辅,亦是唯一一位阁臣,玉怜也是久闻大名,赶紧对着他叩下去。唐益轩是一张瘦削睿智的面孔,有六旬光景,颏下一部黑须,飘垂过腹。其侧首也坐着个妆点鲜明的倌人,瞧起来至多二八华年。那倌人将视线向玉怜一抛,又定回到白凤脸上,拿捏着鼻音道:“凤姐姐,怀雅堂不愧是出过段娘娘的福地,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
白凤干笑,“雨竹姐姐,怀雅堂的人一向只讲究才貌技艺,从不像那些野门野路的,就惦记着什么‘浪’不‘浪’。”
玉怜一听这一声“雨竹姐姐”,便顿悟那倌人乃是“四金刚”里的另一位——花名鼎鼎的龙雨竹,而她和白凤的这两句玩笑也是各藏机锋:一个讥一个芳华已老,一个骂一个出身不正,是二等堂子里攀上来的野货。
席上的两位贵宾之中,唐益轩显然是个少言之人,只皱了一皱眉;尉迟度的眼中却闪过一点儿笑影,“这话淘气了。”
他声音发虚,音量也很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那一份威严与气度。只要他一开口,每个人都屏息聆听。毋庸置疑,这就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
玉怜莫名一阵发寒,却看白凤已笑着把手朝她一摆,脸贴脸地向尉迟度道:“义父,女儿不耍嘴皮了,和您说正经的,喏,这是我班子里的小妹!她母亲原是李朝两班的女儿,贵族根底,短箫也是由母亲亲传,吹得可比我强多了。”
此时外头的婢女均已被挨身搜过,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踅进来静立于壁角。书影果真被摒在了外面,只万漪和佛儿跟了进来,正瞧见这一幕。万漪在心里头想,白凤姑娘还没听过玉怜吹箫就如此夸赞她,真是个大好人。佛儿却瞪着冰凉凉的一双眼睛,她业已预见了结局,却不知会怎样发生。
一方猩红地毡上,玉怜半喜半羞,由不得双颊飞红,更平添一番少女的娇柔。黑香柏木大桌后,还是以那飘忽的微声,尉迟度张口道:“凤姑娘既亲口赞你,那便吹一首来供大伙儿清品。”
还未等玉怜答应,白凤从旁唤一声:“义父,俗话说‘饱吹饿唱’,人家小姑娘可是空着肚子来的,还是先赏饭吧,否则想卖力也没的可卖呀。”
玉怜见白凤对尉迟度一笑——又是那横波一荡、勾魂摄魄的笑容,忽令她记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一国君主为了讨宠妃一笑,戏弄诸侯,以至于身死国灭。
这妃子笑起来,一定就是白凤的样子。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之际,玉怜就听尉迟度出声笑道:“叫你一说,倒是咱家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好,俊孩子,你坐过来,想吃什么菜,自己叫。”
当即有番役在尉迟度身边添了张椅子,也为玉怜上了一盅茶。玉怜打点起精神,大大方方挺着胸在椅上坐下,一面暗道一句侥幸,一面放出娇音道:“多谢千岁爷,我要一个清炸肫肝。”
伴着这平平无奇的菜名,整座楼仿似都被突如其来的死寂撼动了一下。玉怜惊疑地环顾着众人,她见墙角的番役们面面相觑,对坐的唐益轩和雨竹攒眉咋舌,白凤也跟着捧住了心口,双娥紧蹙道:“妹妹,你怎么点这道菜?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玉怜已从白凤的脸上看出这是一个陷阱,她试图爬出来,却根本弄不清是打哪儿掉进去的。她六神无主地翕动着嘴唇,却仅发出沙哑的气声,而尉迟度早已转开他英俊黧黑的脸庞,竖起了右手向背后一摆,很平淡地说:“这孩子急着走,你们就送她一程吧。”
玉怜顺着那只手转眸望过去,尉迟度的背后是大开的两扇透雕花格窗,窗外头碧空万里,树影如渺。
两个膀大腰圆的番役迈步上前,一边一个抓住她两臂,将她从椅上拖下,横拖过地板。玉怜听见了自己惊恐万状的尖叫,而后就听见了漫天风响。
尉迟度连头都没回,并坐的白凤也没回头,她单单回想着玉怜的那句话——“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她的眼睑抽搐了一下,玉怜的娘再也没机会冒青烟了,她女儿,还有她女儿的万丈雄心都已被抛出了十丈高楼,落入了陷阱的底部。
“嗵”的一声闷响,跟着是尖叫。
薰风阁的后楼外,三三两两的行人惊跳开,复又聚拢、围观。他们见一位丽装少女四肢扭曲地仰天横卧,殷红的鲜血、灰白的脑浆在她脑后洇开。
玉怜也大睁着两眼,但她没看见这些飘浮在上空的陌路人的脸,她只看见娘。娘束着家乡的红石榴带,手捧一支青竹短箫,含泪而睇,“玉怜,娘本是世族闺秀,你也本该是两班小姐,去参加拣择[15],成为世子嫔,成为中殿娘娘。谁承想竟落在这烂泥坑里。”玉怜听得心直痛,但却只做了个没心没肺的笑脸,用手抹去了娘的泪,“娘,别哭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娘被夺走的再给娘挣回来。你只吹支歌儿谢我吧。”娘又笑出来,在玉怜的眉心一吻,就把箫管挨在了柔柔的唇边。
风停了,箫起了。
白凤取出白玉的箫管,轻试了一声,又记起什么,向尉迟度撇了一撇嘴儿道:“义父,我并不知这小蹄子这样不省事,光瞧她生着一副好皮囊,一时被蒙住了
心,竟把义父赏我的九龙镯送了她,这下子怕是摔坏了。番役的档头刘福手最细,搜身向来都一丝不苟,烦义父命他下去替我把镯子取回来,掉了的珠子也找一找。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为那身微命贱的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