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一声。
商绒忽见一柄长剑刺破窗纱直指少年面门,她瞪大双眼,却见他灵巧地偏头躲开,随即徒手握住剑锋用力一拽。
鲜血淌了少年满手,外面的那人被他的内力所慑,脑袋撞破整个木窗,木刺扎进咽喉,那人双目失焦,当场气绝。
商绒呼吸发紧,脸色煞白。
“别出来。”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随即提剑自破损的窗棂如风掠出,似一道烟青云雾流散。
逼仄的院中静立十数人,他们正是昨日于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杀一路人马未遂的那些杀手。
“十七护法。”
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阴戾,“杀十一护法,沉尸渔粱河,您如此任意妄为,就不怕楼主怪罪?”
“十七护法!您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十一护法身死,我等岂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愤而叫喊。
栉风楼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名声,是多年的尸山血海换来的。
楼中护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拼尽全力也要成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数字,其下埋葬着许多背负这些数字从生到死的杀手,而从始至终从未被取代过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们眼前这少年,而他今年却不过十六岁。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栉风楼的护法,而栉风楼内有规矩,一位护法在外身死,跟随其出任务的所有人便要重归血池。
血池,是栉风楼内的地狱,任何一个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不会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绝路?”
少年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剑刃划破的那只手,血珠顺着苍白指骨滚落,他的眼睛始终有弯弯的弧度,“若昨日你们参与其中,那条官道就成了栉风楼的绝路。”
“十七护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皱起眉头。
少年眉眼隽秀且凌厉,“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将死之人的身份却是不可不查,但这查证身份的事,是楼内何人所为?”
“这桩生意来得急,雇主开价三万两,买两个人的命,十一护法是赶着回楼里的,他说过了,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男人眼珠动了动,如实说道。
“三万两白银,只取两人性命?”少年持剑而立,衣袂猎猎,“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真值这三万两?”
“您究竟想说什么?”男人按捺不住躁意。
少年一顿,低首去看手中的软剑,薄刃上粼粼的寒光映于他的眼底,他惋叹:“你们还真是笨。”
“云哥,我看他就是想哄骗我们!”
一名年轻的杀手已忍耐不得,“他在萍川时所受的重伤应该还未痊愈,我们索性现在就杀了他!十一护法怎么说也与楼主有情,我们今日替十一护法报了仇再回楼中,说不定还可免去重回血池的惩罚!”
在栉风楼,功过是可以相抵的。
众人被他言语鼓动,一时目光再聚集到那少年身上时,便如鹰隼一般阴冷瘆人。
风雪更重,一场厮杀的声音纵使隔着一道木门也清晰传入屋内。
商绒瑟缩在床角,紧绷着神经动也不敢动,可是那道破损的窗外拂来冷风,更带来了越发深重的血腥气。
但她仍忍不住细细地去听,听见门外刀剑相接,听见有人惨叫,或重物落地,她一一辨认出惨叫的声音或宽厚或粗犷,没一个是属于那少年的声线。
动静忽然隐去,犹如一场疾风骤雨戛然而止,她不由抬头去望那血迹斑驳的窗棂。
忽然——“砰”。
商绒下意识地转头,正见门板轰然倒塌,随即便是凛冽的寒风裹挟冰凉的雪粒迎面袭来,她看见门板之上的陌生男人吐了一口血,而他转头发现了床榻上的商绒,瞬息之间也不知他揣度了什么,商绒只见他作势就要起身朝她来。
她立即赤足跑下床去躲开他,随即将风炉上的茶壶拎起来,壶内的水烧滚了,她被烫得厉害,也没握紧就一下朝那人扔了过去。
男人被茶壶砸破了额头,滚水洒了他满脸满身,他被烫得面目狰狞,叫喊起来。
商绒还在吹自己被烫伤的手掌,却听他的惨声骤然止住,她抬头,发现他颈间破了个血洞,血肉里似乎隐约闪烁薄冷的银光,那似乎就是洞穿他脖颈的东西。
她几乎呆住了,眼见那男人双目圆瞠,重重地倒下去。
双腿失了力,她踉跄坐倒下去,此时,她才发现破开的门外,更有十几具尸体凌乱铺陈,个个浑身是血面容不清,流淌的血液几乎染红了院子里大片的积雪。
“过来。”
忽的,一道低靡的嗓音传来。
商绒猛地循声望去——在门外右侧的回廊栏杆畔,少年有玉山之貌,却半张脸都沾着血,乌发凌乱地落了几缕在鬓边,筋骨漂亮的一只手握着那柄软剑,朱红的穗子浸满了血,一滴一滴的,顺着台阶滴落。
他一动也不动,纵然山风拂他发,冰雪沾他衣。
在尚且幽幽暗暗的晨色里,他盯住她的那双眼睛,犹如鬼魅一般,令人止不住地胆寒。
“昨夜你看见我将药放在哪儿了?”
他轻缓的嗓音里裹着几分疲累,此时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昨夜他换过药后便将瓷瓶随手搁在了枕边,商绒几乎只是听他一提,便一下想起来,她还没动,见少年的神情变得更冷,她更如惊弓之鸟,“看见了。”
扶着柱子站起来,商绒别过脸根本不敢多看地上那具死尸,她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迈着小小的步子躲开地上蜿蜒的血迹往竹榻边挪过去。
她像一只小蜗牛。
折竹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干了,冷眼瞧着她走出门还要避开那魁梧壮硕的死尸,不肯在脚上沾一点儿血污,待她好不容易出来,她在他面前蹲下,打开那瓷瓶塞子的手都是颤的,药粉在他身上乱洒了一通,苦涩的粉尘弥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他臂上的伤口狰狞血红,商绒一股脑儿地将药粉往上倒,白白的粉末将伤口厚厚地遮盖起来,她才敢多看一眼他的伤口,然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再握紧瓷瓶,她掌中因摔倒而磨破点皮的地方沾到了瓶身残留的药粉,疼得她“嘶”了一声。
这药洒在伤口上竟然这样疼?
商绒一下抬头看向他,可他隽秀的眉是舒展的,只是此时没什么笑意,垂着眼睛,又浓又长的睫毛被风吹得微动,一张沾血的面庞透着极致的冷感。
那样深的伤口,他不疼吗?
商绒不禁想。
他此时不说话,有种莫名的孤僻,商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侧过脸,看向雪地里遍地的死尸。
他逐渐流露出某种寡淡无味的神情来。
“商绒。”
少年的声音清晰而动听。
风声穿梭于枝桠,寒雾缭绕,落雪沙沙。
忽的,他卧蚕的弧度更深,眼底清凌凌的光斑漾漾:
“你要不要——”
“和我一起去玩儿?”


第4章 不要忍
“玩儿?”
白雪沾污,残红斑驳,这少年方才一手铸成一桩杀戮,此时却又忽然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儿。
竟又显露一种不涉世事的纯真。
商绒不知如何答他,心中又对他好奇许多,此时默然间,山林中风声沙沙,而他百无聊赖,忽然提剑,探出栏杆剑锋一挑,银白的一簇冰雪噼啪打在她舒展的手掌。
她被茶壶烫伤的手掌红得厉害,此时雪的冰凉冲淡了她满掌的灼烧刺痛,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的,顺着她的指尖淌下去。
商绒抬头看他。
或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此时臂上最深的伤口虽止住了血,但其它各处细微的伤也还没来得及处理,只是上了些止血药,也不知管不管用。
“我陪你去找大夫。”
即便她最初找上他是为求死,但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也是他的善举,商绒想,她理应这么做。
她将折竹扶着站起来,看他依靠身后栏杆勉强站住,他的呼吸有些重,一只手撑在栏杆上,手背绷起的筋骨显露得更为流畅分明,她听见他说,“去,在竹榻右侧的柜子里,找一套衣服给我。”
商绒懵懂地点头,松开他转身猝然又看见门口那具被她砸破头的死尸,她僵了一下,绕着他提起裙摆小跑进屋。
折竹听着屋中细碎的动静,他站直身体走进去。
屋内洒了满地的茶水与蜿蜒的血迹,一片狼藉,那少女才将从柜子里拿出的靛蓝衣袍抖开来,肉眼可见扬起的灰尘呛得她皱起眉咳嗽。
她的眉生得淡也浓,淡淡的黛色犹如雾蒙蒙的远山,不似柳叶那般又弯又细,只在尾端微有弧度,眼睛是少有的丹凤眼,细而不小,双眼皮的褶皱漂亮,眼尾略微上挑,晨色明亮许多,大片冷淡的天光顺着破损的窗棂涌入,她的眉眼在铺陈的光色里犹添一丝不沾尘的明净。
她转过脸来,咳得眼睛水盈盈的,对他说,“折竹,你还是不要穿这个了。”
“嗯?”
他等着她的下文。
“也不知是放了多少年的,积了好多灰,”她越说眉头越皱,还向他强调,“很脏。”
“我身上这件也并不干净。”
他步履不稳,幸而商绒及时来扶住他,他低下头来看她,“为掩人耳目,你我便扮作农户,尽快下山。”
“好吧。”
商绒点点头,垂头在他腰侧发现衣带,便想也不想地伸手勾开,直至再抬头迎上少年略有错愕的目光,他这样近,她甚至看得清他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铺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臂上破损的衣料粘连在伤口里,商绒一时有点不敢妄动,她正不知如何才能顺利脱下他这件沾满血的外袍,却见他忽然自己扯下衣袖,下一刻,因药粉而止住血的伤口再度流出汩汩的血液。
商绒看着就疼,可她抬头,见他面无表情,一张俊俏的面庞却更苍白了许多。
“你疼的话,不要忍。”商绒不由说道。
“忍不忍的,有何意义?”
少年鼻尖有细微的汗珠,他闻言则觉好笑。
“有的。”商绒将那那瓶止血药再打开来,拉过他的手腕,这回她的手没有再抖,细细的药粉抖落在他的伤口上。
少年垂眼等她替自己上完了药便要挣脱她的手,却被她收紧的手指握得更紧了点,她忽然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在光里犹如丝缎。
轻轻的,凉凉的风吹过他臂上狰狞的伤口。
就那么一下,两下。
少年眼睫抖动一下,他惊愕到忘了反应。
“这衣裳又脏又粗糙,你的伤口不包扎的话,还会被它磨破的。”商绒看了一眼放在竹榻上的靛蓝衣袍,她松开他的手腕,抬起头望着他说。
而折竹则半眯起眼审视她。
他什么话也没说。
商绒正要再出声,却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忽然捏起她外衫的衣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得“刺啦”一声,她的衣袖转瞬被他撕扯下来不算长的一片。
“你做什么?”
商绒诧异地大睁起眼睛,抬头则发现那一片柔光润泽的雪缎已被他裹上伤口,隐约沾血。
她触摸自己破损的衣袖,不知所措,这是她很喜欢的一套衫裙,如今却……
折竹抬眼,发现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盯着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若你是出逃的,你走时的装扮一定被人熟记于心,难道你想下了山就被找到?”他将竹榻上的衣袍拿起来也抖了抖,灰尘在晨光里颗粒分明,他的眉眼隽秀疏淡。
商绒一怔,随即她摇摇头,说,“不想。”
她忽然就一点儿也不好意思生气了。
“那就换衣服。”
折竹没多少说话的欲望,穿好外袍便迈着略微虚浮的步子往外走。
商绒看他将门口的死尸踢了出去,随即靛蓝的袍角于门槛一晃,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回头看向柜子里积灰的衣裳,她苦恼地皱起眉。
山间的风凛冽发寒,吹得人耳廓发疼。
商绒不知已扶着受伤的少年走了多久,薄底的绣鞋本就磨破了,此时又浸了雪,她走的每一步都冷到麻木。
那屋子里除了满柜子的粗布旧衣,也有几双女子的布鞋,只是大了不少,她穿上根本不好走,只好又换回自己的鞋。
日头在天边越发浑圆泛金,他们好不容易下了山,折竹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商绒想扶他没扶住,一块儿摔在了雪地里。
这动静引来了山道上赶牛车路过的白发老翁的注意,他探着头在不远处张望着,喊了声:“女娃娃,这是怎么了?”
“伯伯,请您帮帮忙!”商绒没办法将折竹扶起来,她闻声回头,便焦急地喊。
牛车在堆满积雪的泥泞山道上晃晃悠悠,商绒从未坐过这样奇怪的车,她拘谨又害怕地扶着木板的一侧,跪坐着动也不敢动。
大黄牛的尾巴一摇一晃,在她走神时一下打在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险些掉下车去。
“姑娘可小心些。”赶车的老翁回头来,方才净瞧见那昏迷的少年长什么样了,没仔细瞧这姑娘,而他此时这么一细看,便着实吃了一惊。
这一对儿少年少女,怎么一个个都跟那神仙托生似的。
“姑娘,你们可是兄妹?”
虽是这么问,老翁心里却思忖着他们两个人眉眼是一点儿也不像的。
而商绒听他这话,低头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少年,她发现他的软剑从腰带间露出来半截剑柄和沾满血的穗子,便连忙将其再往里塞了塞,她抬头发现老翁此时没回头,便松了口气,轻声回:“是的伯伯。”
“也不知你哥哥这是生得什么病,镇上离这儿倒也不算太远,老汉我这就送你们去,别耽误了他治病。”
老翁真听她这么答也没多怀疑,只用手中一截鞭子抽了一下黄牛,在辘辘的车轮声中,他放大了些自己的声音。
“谢谢伯伯,我们会付您车钱的。”商绒到了声谢,心里却在想着,就这么将折竹送到医馆里去是否安全。
也许还有在追杀他的人,而跟随圣驾的凌霄卫也一定还在寻找她的下落。
商绒想到这儿,她心里的担忧更甚,她沉默地盯着尚在昏睡中的少年,心里不住地想,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被凌霄卫发现。
绝不。
也许,山上的那些人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追杀他了,即便有,他这么厉害的人,也一定可以脱身的。
否则,他也不会下山。
也许如今真正不安全的,就只有她自己?
商绒心里挣扎许久,耳畔的风声已不清晰,她失神地盯着他的面庞发呆,脑海里却是弥漫的热雾,漂浮在满池血水里或红或白的花瓣,以及……一具女子的尸体,她睁着空洞的眼,死不瞑目。
商绒的手紧紧地攥住裙角,细微发颤,她还没回过神,便已经先开了口:“停下!”
“伯伯,我……”
在老翁停下车回头疑惑地看向她时,商绒将自己从绣鞋上扯下来的两颗珍珠塞入老翁的手中,“我遗落了重要的东西,烦请您先将我……哥哥送去镇上的医馆,我找到东西再去镇上寻他。”
“诶姑娘……”
老翁话还没说完,便见姑娘已下了车。
他心里有些狐疑,什么东西能比得自家哥哥性命重要?但瞧车上的少年还昏睡着,他也不敢多耽搁,怕误了治病,便道,“镇上的康平医馆是老汉我常去的,那儿的大夫好着呢,你赶紧寻了东西来,这里村子多,这会儿日头正高,去镇上赶集的人也多,你一准儿能再遇着赶车的!”
“好,我会很快的。”
商绒魂不守舍,迟钝地点点头,她甚至没去多看车上的少年。
牛车吱吱呀呀的声音远了点,商绒盯住自己发红的右手手掌,她忽然抬起头,漫漫日光很刺眼。
在被日光照得泛黄的山道上,她望着那牛车上静躺着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商绒,不要再想了。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没有什么比逃离更重要了,如果回到那里,你就是连死的自由,也没有了。


第5章 梅子糖
牛车摇摇晃晃,白发老翁回头一瞧,那少年仍无醒来的迹象,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更觉他伤情严重,便闷头赶车,希望早些将这少年送到镇上的医馆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车轮碾压过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浅的车辙印子,雪融化在印子里聚成水洼,积雪这一寸那儿一片,混合着湿润的泥土,一片脏污。
“老伯!”
牛车响得厉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这声音模模糊糊的,他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后头又连着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车的辘辘声近了,老翁回头望了一眼,这才忙牵绳停车,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什么事儿啊?”
那赶车的是个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气,“老伯,都叫了您多少声儿了?您可算是停下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后头,“这姑娘说您车上躺的是她哥哥。”
他身后是个浑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脸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细看,随即讶然,“哎呀姑娘,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摔着了?”
商绒从青年的车上下来,向他俯身道了声谢,然后走到老翁的车旁,她侧过脸看向车上双目紧闭的少年,说,“伯伯,东西我找到了。”
“找到了?”
老翁一听,忙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车,老汉这就送你们兄妹去镇上。”
“多谢。”
商绒低声说了句,随即见老汉伸出一只手来,便借着他手上的力坐上车,牛车再度摇晃起来,两边山景移动,而她抱着双膝,根本没有心思抬头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睫毛眨动,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静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满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脸上,她两只手并用,抹得认真。
少年的面庞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么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绒终于停下,收回手的刹那,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她来不及惊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前倾下去,少年的一双眼睛陡然睁开,竟比剑上的粼光还要冷。
心脏跳得剧烈,商绒惊恐地大睁眼睛,此时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厉害,却并不敢出声。
“不是逃了?”
他的声音极轻。
商绒咬紧牙关不说话,而此刻咫尺距离,折竹注视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睑,眼中潮湿的水气,他忽然松开她的手,却又压着她的后脖颈,迫使她脑袋更低。
他虚弱的气音只在她的耳畔:“你应该庆幸你回来了,否则……”
“否则什么?”
商绒抬眼看他,声音也压得很轻,她自己的脸也涂花了,看起来狼狈得很,却说,“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怜,有时却又总有几分不知退让的傲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只略微一弯,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么人,否则,你也不会逃。”
商绒张张嘴,却无法反驳他的话,只得别过脸,躲开他审视的目光。
“是我不对。”
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在山上答应过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却想食言,实在不该。”
她忽然道歉,折竹颇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此时被他两指扣着后颈,像只没脾气的猫。
山间湿冷的雾气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车晃晃悠悠响个不停,纵是少年脸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旧隽秀又干净。
他松开她,手指微动,搓碎了一颗东西外头包裹的油纸,下一瞬,他将那颗东西塞进她嘴里。
商绒猝不及防,这样近的距离,她惊愕地与他对视。
少年的呼吸迎面,犹如微风,他的嗓音依旧很轻很轻,掩藏在摇晃的车声里,只有她能听得到:“你没有丢掉我,这是奖励。”
酸甜的味道越发的浓,商绒后知后觉,原是一颗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里隐约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绒连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开他,于凛风中勉强坐直身体。
裕岭镇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镇子,镇上往来者众,尚有几分繁华,镇口有三两简易茶棚,吃不起镇中茶楼的挑夫脚夫多在此喝个一文的散茶,歇脚取暖,好不嘈杂。
“在官道上就敢刺杀当今圣上,那些叛军可真是胆大!”
“可不是么?如今镇上也来了好些军士,只怕便是搜寻叛军余孽的。”
“……”
杂乱的声音里,这些字句隐约落在了商绒的耳边,但直至牛车入镇,她也没听到半点儿关于自己失踪的消息。
难道,他们瞒住了?
他们尚未察觉她是自己跑的?
也许,他们以为,她是被叛军掳走的?
事关大燕皇室的脸面,圣上或许不想她落入叛军之手的消息被传开。
商绒的心里乱极了,直至牛车在康平医馆前停下,她才回过神,扶着折竹下车,又对老翁道了声谢。
折竹十分随意地在窄榻坐下,年轻的学徒瞧见他身上的泥弄脏了底下的白纻布,他的脸色有些不好,那老大夫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待折竹褪下衣袍,露出来那臂上已被血浸湿的布帛,他要伸手扯下,那老大夫却忙道,“不可,不可。”
老大夫上前来,命学徒拿火燎过的剪刀来剪开那与伤口粘连的布帛,极有技巧地一点点清除伤口上残余的布料,他行医几十载,如何看不出这伤是刀剑所致,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他只瞧这少年掩盖于脏泥之下的眉眼,便觉出几分不寻常。
但他却也什么都不问,只道,“小公子这伤须得清洗,否则便会化脓化腐。”
“嗯。”
折竹没什么所谓,只恹恹地应一声。
“这伤口深得很,清洗会疼痛难忍,老夫这便让人去取些麻沸散。”说着,老大夫便要招呼学徒。
“不必。”折竹两字打断。
老大夫愣了一瞬,心下怪异,却也只得命学徒准备了器具与止血的药来,他一面清理伤口,一面注意着少年的脸色神情,怕他忍不住疼,可再怎么看,这少年竟从未皱眉,也不说疼,手臂连一丝的颤抖也没有。
重新上过药,包扎好伤口,老大夫捋着胡须,似有一刹恍然,“小公子,我观你似乎还身患奇症……”
少年蓦地抬眼,盯住他。
老大夫未说尽的话顷刻咽下,掌中无端添了些湿冷的汗意。
那道素纱屏风很长,折竹看着屏风后隐约勾勒的一道纤瘦的身影。
里头忽然安静了,商绒正觉得奇怪,她方才似乎听见那老大夫在说什么“奇症”,她往屏风处更凑近了些,倏忽有一指腹隔着纤薄的素纱戳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一瞬站直身体后退,隔着屏风,她隐约看见少年的身形,随之而来的,是他清澈泠泠的嗓音:“过来。”
耳垂沾了点莫名的痒意,商绒抬步走入屏风后,便见那老大夫端坐案前正用汗巾擦脸,气氛委实有些诡异。
“她颈间起了红疹。”
折竹正在穿外袍,白色中衣的衣襟还微敞着,透过窗棂而来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语气平淡,平铺简言。
红疹?
商绒自己都不知道,但这一路她的确总觉得颈间有点痒痒的,可手是脏的,她一直强忍着没去挠过一下。
那老大夫朝商绒招招手,“姑娘,来坐。”
商绒在案前的木凳坐下,老大夫只瞧了瞧她颈间的红点,又伸手搭了搭脉,片刻后道,“有一些人天生便穿不得过分粗糙的衣物,穿了便会起这样的红疹,姑娘这症状已经算轻的,还有的人那起红疹都是成片的起,只是姑娘既有不足之症,如今又染了风寒,须得用些药煎服。”
老大夫很快写好了药方,嘱咐了学徒去抓药来。
离开医馆,商绒一路跟着折竹穿行于热闹的街市,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这一切都令她感到很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