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孩子都在,以后上课还会听李老师的话吗?”
穆冰莹说话时,语气一般是很轻盈的,这是因为体弱自然而然产生,但她每次张口说的内容,都直击重点,像是在省力气,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伤了元气。
所以说话轻飘飘却有重量,是她的特色。
李红姝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对穆冰莹的特色感受深刻,眼里的那层晦暗瞬间被击散,转而变成发自内心的惊慌。
穆冰莹的话,提醒了一群社员,忙不迭发表意见。
“我一直捂着孩子眼睛和耳朵呢,就怕她看到李老师的样子。”
“那边站着一群孩子,放暑假都在外面疯着。”
“支书,你看她这样子哪还配当老师,别都被她教坏了。”
李红姝顾不上穆冰莹,捂着胸口跑到一群村干部面前,然而还没开始讲话,村干部们就连连后退。
“真是胡闹!”村支书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看看你哪里还有点老师的样,哪里还配为人师表!”
李红姝被斥得停住脚步,双眼发红,这话说出来,只怕她真的要丢工作了,急得又想往前走。
如果她工作没了,等于坐定了名声不好,对于他们全家都是个重大打击。
更何况不当老师,她就得去地里挣工分,穿过的确良连衣裙高跟鞋,比工人还要体面,她才不要穿上蓝布补丁,去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弄得灰头土脸。
“支书!我……”
李红姝仍然不甘心上前,又被村里妇女主任拦住,“你真不要脸了不成,赶紧回去换件衣服!”
“她肯定当不成了。”王雨娟走到穆冰莹旁边低声说:“你提醒的好,她真是活该。”
穆冰莹点点头,拎起旁边的篮子,与哥嫂一起往家里走,没再继续听下去。
学校老师更替要村支部开会决定,不是站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
穆家坐落在村子最里面,三间青砖房,两间耳房,秫秸篱笆绕了一圈,上面挂满了葫芦丝瓜,墙根爬着南瓜藤,两颗橘黄色灯笼形状的南瓜,埋在硕大的丛叶中,长势喜人。
村里家家户户都将门口墙角多余的地,种上了瓜果蔬菜,这些是额外的口粮。
穆冰莹拿着竹竿挥赶,待几只鸡扑棱着翅膀跑进鸡舍,又将摇摇摆的鸭子赶进鸭棚,关上门,洗了手,走进耳房。
从竹筐里抓了几头蒜,剥了蒜皮,放进蒜臼里捣碎,端着走进厨房。
刚去菜地里摘下的黄瓜,青嫩长着刺儿,放进水盆里搓洗干净,拍成段,放进搪瓷盆里,放入捣碎的蒜泥,盐,醋,几滴香油搅拌完,搁置旁边入味。
穆冰莹洗了三颗西红柿,她妈和她嫂子切西红柿,是对半切开,再竖着切成橘子瓣状,但每次她来切,便会先对半切开,再横着切成薄片,这样切出来的片便会像舒展的花瓣一样,除了赏心悦目,家里人还能多吃几块,不用让来让去,舍不得吃。
将切成花的西红柿片码在搪瓷盘里,打开糖罐,舀了一勺,均匀撒在上面,正打算盖上糖罐盖子,门口钻进来一个小人儿。
“姑,再多放一勺。”
“你踩着点来的吧,小馋猫。”穆冰莹笑着又多撒了一勺,等下她妈和她嫂子看到,肯定又要叫唤。
说曹操曹操到,去村里食堂打饭的哥嫂进门了。
王雨娟端着一盆玉米粥,凑近厨房门口,“爸妈在后面,妈听说李红姝找你茬的事,在路上就跟爸吵起来了。”
穆冰莹往外看了一眼,刚点完头,她妈就出现了,一看到她,眼圈更红了。
“我们娘俩为你那点破事,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你天天一棍打不出屁来,再这样下去,离了算了!”
她妈在村里妇女群众中是个例外,隔三差五就把离婚挂嘴上,哪怕孙子都抱上了,年龄也过五十了,不但不改风格,反倒说得越来越勤快。
以前是她妈自己心里堵,现在每次提起来,都是因为李红姝给她添堵。
穆德厚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歉意,“阿囡,爸让你受委屈了。”
穆冰莹往洗脸架上的盆里舀了两勺水,抬头露出微笑,“爸,妈,洗手吃饭了。”
“我闺女嫁不嫁得出去,碍得着别人了?用得着天天来我们面前叫?真是去年收成好了,吃饱了肚子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事!”
董桂红双手掐着腰站在大门口冲外喊,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的,知道村里还有很多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人,天天叭叭着她闺女嫁不出去。
“吃饭,嚷嚷什么。”
“你闺女因为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你不给她撑腰,反倒嫌我嚷嚷,穆德厚,你可真有本事!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找了你这个木头!”
穆冰莹端着一盆水,走到院子里,放在她妈面前。
关于上一辈的恩怨,她只知道个十之四五,剩下五四都是她猜测出来的。
李红姝的妈当年和她爸定过亲,后来没结成,是她爸坚持的悔婚,不过这和她妈无关,那时候两人连面都没见过。
至于她爸为什么坚持悔婚,没有个准确说法。
有人说是因为李红姝妈出身不好,家里是富农,所以她爸是因为这点才不肯娶的。
又有人说不是,他们俩是定亲了两年之后才悔的婚,甚至她爸当年是可以去参军,因为不肯放弃这门亲事才没参成。
在穆冰莹眼里,父亲忠厚有责任心,她出生后没多久赶上了饥荒年,小时候经常因为心脏不好去医院,每次去医院都要花光家里仅有的积蓄。
村里很多人都劝她父母,反正是个女孩,把她扔了算了,有了这病能不能长大还另说,现在养着就是拖累全家人。
每次有人这么说,她爸这个老实人就会不管不顾发飙。
所以穆冰莹自己也认为,她爸不可能因为胡艳秋出身问题悔婚,肯定是发生了他绝对难以忍耐的事。
悔婚后不久,胡艳秋做出了一件令人讶异的事。
她还是选择嫁到了穆溪村,嫁给了村头三十多岁找不找媳妇的跛子李。
这个行为看似情有可原,她家庭出身不好,几乎没有根正苗红的人愿意娶她,跛子李虽然腿脚不好,起码能让她在当时抬起头来过日子。
但村里人还是想不通。
首先是知道胡艳秋什么性子,她从小家庭条件好,被养的心高气傲,以为就算悔婚了,她应该也会找个外形条件没有缺陷的人。
其次是大家知道跛子李当年伤了腿时,似乎也伤了那里,大夫说过不能生。
然而村里人再怎么想不通,人家已经领证成了夫妻,搭伙过起日子了。
这没过多久,她爸和她妈也结婚了。
正当这事算是过去了,结婚不久的胡艳秋肚子大了起来。
肚子一大,风言风语就出来了。
每当有风言风语时,跛子李都会拄着拐棍挨家挨户找上门骂,久而久之,大家便把话藏在了肚子里。
安静没多长时间,胡艳秋孩子生下来了,起了名字叫李红姝。
她妈叫董桂红,胡艳秋给自己女儿起叫红姝。
这个名字成了新的风言风语,席卷穆溪村,直到现在都没完全消失。
家里每次出现有关胡艳秋和李红姝的事,她爸都会沉着脸转移话题。
穆冰莹知道,这件事,事关她爸的尊严和以后在村里的处境,以及能不能管得住手底下的社员,所以是绝对不能挑破放到明面上的。
她妈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未和胡艳秋正面对上过,让她爸出头也就是过过嘴瘾,她爸要是真去了,第一个阻拦的人就会是她妈。
但是胡艳秋这个人,李红姝这个名字,就是她妈心里的刺,这个刺还天天都能看到,时不时明里暗里膈应她妈,心里自然憋气,这气只能时不时朝着她维护的人撒。
所以两人吵了这么多年,家里人都习惯了。
董桂红站在门口喊了一会,“砰”地一声,用力甩上大门,洗手进堂屋。
晚饭很简单。
食堂打的玉米粥,马苋菜掺高粱面做的窝窝头,穆冰莹做的蒜泥凉拌黄瓜,糖拌西红柿。
“我看一个个闲的,还以为顿顿吃上白面馒头了,这不还是高粱面。”董桂红从堂柜底下的缸里,摸出两个裹着稀泥的咸鸡蛋,“莹莹,去煮了吃,你和壮壮一人一个。”
“妈,菜都上桌了,还煮什么。” 穆冰莹余光看了一眼嫂子,“煮完还得放冷水里浸着,不够麻烦的。”
“拿都拿出来了,手都脏了。”董桂红心里知道今天闺女是护着她才动的气,晚上饭菜没个油水,必须得煮个鸡蛋给闺女吃。
董桂红执意去煮,两个男人还好,本来就要喝些啤酒,这顿饭不会吃的那么快。
穆冰莹和侄子有鸡蛋吃,等下没什么,没被提到的王雨娟,也要跟着等,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穆冰莹心下叹了口气,夹了一块白糖偏多的西红柿放到嫂子碗里,“嫂子你先吃,干了一天活,别饿着肚子。”
“等妈来一起吃。”王雨娟看着西红柿上面的白糖,脸色微微好转,“莹莹,今天的相亲是怎么回事?我看人刚往农场去没多久就走了,是什么情况?”
提起这个话题,桌上的人都朝她看过来,接着外面就响起她妈的声音:“娟子不说我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相亲到底怎么回事?”


第4章
“人家听说我爸今年年底生产队长到期,队长又没有落到我哥头上。”穆冰莹知道什么话可以让家里人就此打住,不再继续深问下去。
事实上,对方一个吃商品粮的四级工人,知道她身体不好,不能长久下地挣工分,又不是城里户口,没有正儿八经的城里工作的情况下,还愿意下公社来相亲,她爸和她哥是不是生产队长,对方并没有那么在意。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暂时不打算结婚,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另类,所以这一点,连家人都不能说。
堂屋沉默下来。
董桂红满脸不忿,“都四级工人了,每月工资比普通工人高二十多,你爸和江波是不是生产队长,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在村里干活,指着咱们家给他撑腰。”
“就是因为是四级工人,人家才有挑挑拣拣的底气。”
王雨娟话里有话,家里人都听得出来。
穆冰莹更明白嫂子是在说给她听。
大家都没说话。
王雨娟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咸鸡蛋气还没消,或许是平时积压太久,看向穆冰莹,“莹莹,今天有李红姝掐着你痛点膈应你,明天后天就会有张红姝,王红姝,只要你不嫁人,就安生不了,你的长相身材在全公社都是出挑的,就算拿到县城,也不差那些天天牛奶雪花膏养出来的人,只要你真心想找,明天我就让娘家表姐再给你安排。”
“你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
董桂红手里抓着鸡蛋冲进来,“什么叫真心想找,你这意思我们莹莹是不真心想找的了?怎么?莹莹不嫁人不但碍着外人,连你也觉得碍眼了?”
穆冰莹站起来拦住母亲,“妈,你去煮鸡蛋吧,煮完了切成块端上来,让家里都尝尝盐味够不够。”
“切什么切!”董桂红不但没走,又往儿媳妇跟前凑近,“吃个咸鸡蛋你就嫌了,我花钱买的鸡,我挣粮食养的鸡,我自己腌的咸鸡蛋,煮给我阿囡吃,你有什么权利嫌,自打壮壮生下来,你就整天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把莹莹嫁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一半都是你搅和的!”
王雨娟本来已经害怕了,一听这话‘蹭’地站起来,“妈,你怎么红口白牙冤枉我,是,我是想让莹莹早点嫁出去,但那也是为了莹莹好,你们总不能养她一辈子……”
“怎么不能养她一辈子,她一辈子不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董桂红气红了脸,“莹莹在农场当记分员,工分挣得比你还要多,每回年底分钱,第一个就要给你,给你儿子做鞋做衣服,她对你这个嫂子也是没话说吧?她身体是不好,但是她在家有偷过懒吗?家里家外这些活她哪天甩手不干过,在家怎么就碍着你眼了?”
“妈,这些先不提,你说我在外搅和,你就是往我身上泼脏水。”王雨娟脸同样气得通红,“莹莹她是咱小妹,就算想让她嫁,那也是咱关起门来自己打算的,外面传的难听,我去撕了那群人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去煽风点火,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
婆媳俩这是第一次挑破小心思吵起来,家里两个男人选择不吭声。
“妈,今天李红姝说我勾搭常文栋,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嫂子就第一个冲上去骂她。”穆冰莹心里不好受,“嫂子,你别生气了,今天事情堆得太满,你让我缓一缓,等过两天给你答复,好不好?”
董桂红还想再说话,手腕被女儿紧了紧,又将话咽了回去,同时眼里泛起了泪花。
看到穆冰莹的态度放得这么低,想到她平时的好,再看到婆婆的样子,王雨娟眼睛突然也红了,“要是爸的生产队长能落到你哥头上,我才不会这么着急。”
“莹莹,我真是为你好,生产队长要不在咱家了,农场记分员这么轻松的活,你根本干不长。”
“嫂子,我明白。”穆冰莹转过身,接过她妈手里的咸鸡蛋,“妈,我去煮,你们先吃。”
穆冰莹走进厨房,把鸡蛋放进大锅里,添上两勺水,坐到灶洞后面的板凳上,从旁边的柴堆里抽了两根玉米杆点燃放进灶洞里,看着燃烧起来的火焰,心头的压力越来越重。
董桂红走了进来,“这里热,妈来烧。”
“这里太热了,妈你出去歇着。”
娘俩互相推让,最后谁也没走,一起坐在灶洞前面。
董桂红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囡,妈能养你一辈子。”
穆冰莹忍了半天,听到这句话,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她快速将眼泪忍了回去,转头对母亲露出笑容,“哎。”
“你嫂子的话不用放在心上,你要真嫁了,妈和你爸得整夜都睡不着觉,在家里我们心里反而踏实。”董桂红声音放轻,“但妈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差不多都结婚定亲了,你看到人家小俩口走一起,甜甜蜜蜜的,你就不羡慕,不想也找一个?”
董桂红早就做好了养闺女一辈子的准备,但她心里清楚,这话她只能嘴上说一说,真不让女儿结婚,那是害女儿,不是疼女儿。
不说以后闲言闲语会越来越难听,就算一辈子没个意外,他们也会比女儿早走,女儿要是不结婚,无儿无女无丈夫,年纪大了,谁来管她?
只不过当妈的清楚,女儿现在确实没嫁人的心思,所以才冲在前面护着她。
穆冰莹沉默几秒,笑着道:“羡慕,怎么会不羡慕,得嫁,肯定得嫁。”
董桂红也笑了,“是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你再缓两天,等做好准备了,妈亲自给你找,我们阿囡身子不好,那是享福的命,肯定能找个把你捧着疼的好人,这最好啊,就找在妈跟前,妈就真能疼你一辈子。”
穆冰莹紧紧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望着灶洞里的火苗,双眼慢慢湿润,也慢慢失去眼底深处隐藏的光芒。
两个咸鸡蛋,切成了八块,家里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没有落下一个人,多下来的三块,也如董桂红所愿,进了女儿和孙子的肚子里。
夏夜繁星闪烁,明月如钩。
庄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饭,便熄灯休息。
等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穆冰莹拿起早就放在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第一档微弱的光亮,照着翻身下床,走到门边听了听,再次确定正房那边真的没动静了,返回床边。
掀起凉席卷起来,放到地上,再轻轻揭开床板,穆冰莹跨进去,弓着腰爬到床角,从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着往外走。
夏夜闷热,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情紧张,穆冰莹走到一半后背便出了一层细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面时,汗珠子已经顺着下颌滴落到颈间。
穆冰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发现除了蛙叫蝉鸣和树叶的飒飒声,没有其他动静后,松了口气,把席子摊在地上,坐上去,拎着胸前的衣服,拿起蒲扇对着里面扇风。
燥热舒缓后,用钥匙打开木箱,箱子虽然放在床底,但她经常拿出来观看,所以里面并没有多少灰尘。
书籍整齐安静叠放在箱子里,封皮上写着语文,数学,代数,地理……看上去没有问题,但如果有人揭开书皮,看到里面的内容,绝对要大惊失色。
根正苗红的穆家,居然藏着这么多封资修的毒草!
穆冰莹无比清楚,这些书籍字画一旦被人发现会怎么样,但她改变不了骨子里与生俱来对知识的渴望。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学校的中心操场,书籍堆得像座小山,她亲眼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书山。
烧毁的每一本书名字穆冰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上刚捧着飞鸟集,思考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第二天,便看到飞鸟集死于烈焰,烧焦枯黑的纸片在她眼前飘落,燃烧的灰烬落在她肩膀上,脚底下,深刻体会到另一种扭曲的静美。
烧书的人是那么慷慨激昂,她却感觉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踩到马路上的井盖要赶紧拍一拍屁股,否则接下来便会倒霉,在屋里打伞会长不高,摸了麻雀脸上会长雀斑,吃了鱼籽会不识数变笨……
那些天,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把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几次井盖,没发生一件倒霉的事,偷偷在屋里打伞,个子往上长了两厘米,养了麻雀天天摸着玩,脸上没有长雀斑,吃了鱼籽,考试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这些事的结果,她惶乱的心灵得到了宁静。
安静的物件没有任何错,是大人给它们施加了咒语。
穆冰莹开始常常去在公社当仓管的叔叔那边玩,趁着叔叔去打饭的时候,钻进仓库里寻书,那是还没来得及烧,人人避而远之的书。
大部分书收上来时已经破损,能从里面找到一本完整的并不容易,她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多时候都白来,但她很幸运,在那些书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书和字画。
那个时候,串联北上,她融在同学们之间,思想却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虽然一起前进,但做的事并不一样,趁此机会,又偷偷攒了半箱古籍字画。
彼时十四五岁的她,没有多崇高的思想,她只是发自灵魂深处渴望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识,知道一旦焚烧摧毁干净,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当时妖风肆掠,穆冰莹不敢白天看,她主动选择住家里这间耳房,因为这个房间有两道门,另一道门打开后直通后山。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怀揣着书籍,奔跑在前往后山曲折的小路上。
她知道自己心脏有问题,不能跑得过快,听过山里会有狼和老虎出没,还听说里面躲藏着流窜的罪犯,她害怕,但心里的渴望战胜了害怕。
她躲进嶙峋岩壁间的夹缝里,悄悄打开手电筒,读完了历代线装旧籍,名家手札,一直挂念着没看完的飞鸟集,以及泰戈尔、普希金、莱蒙托夫等大师的诗集名著,还看了简爱,飘,傲慢与偏见里的浪漫爱情,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里的凄美缠绵,聊斋里的人鬼情未了……
穆冰莹还记得,当看到聊斋蛇精化形篇,蛇精吃人的时候,耳边同时传来了嘶嘶的蛇声,她吓得后脊冒汗,浑身僵硬感受着冰凉的蛇从脚踝上滑过。
惊险的环境下,感官无线放大,对那些文字里的浪漫与自由也格外记忆犹新。
穆冰莹听着山涧琤琮声,坐在虫蝶飞舞的草地上,观赏临摹齐白石的山水虫草画,勘探感悟立万象于胸怀的境界,她就看着身边人口里的封资修毒草,看着这些罪该火烧的牛鬼蛇神长大。
穆冰莹非常明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幸运的是,她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好出身,住在宁静的乡下,在别人眼里,是病弱无力需要照顾的印象,她谨慎小心,时常变换地点,最终连父母也不知道,她的思想与灵魂是如何逐渐成熟的。


第5章
阅读活跃了创作欲,每当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这种欲望尤甚。
穆冰莹每个星期会去公社叔叔伯伯那看报纸,看杂志书刊。
她看出那些文字潜于表面正义下的扭曲,心里不认同,也不想写那样的东西,但她仍然坚持去看。
即将升高二的那年暑假,穆冰莹终于看到了一篇不同的文章,她看到了文字中与自己思想相似的观念,她兴奋至极,觉得等来了希望。
花了一晚上时间,用青少年视角创作了一篇文章,寄到了那家报社,寄给了那篇文章的作者。
收到回信比想象中快得多,她的文章被选上了,除了这个好消息,还附带三元六角,那是她的稿费。
穆冰莹紧紧握着三元六角,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创作欲充满了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她再次熬了几个晚上,洋洋洒洒写出了好几篇文章。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她的那篇文章一直没有出现在那家报纸上。
半年后,她在村后面的农场里,听到了郝从云,是那个作者的名字,他是那家报社的主编。
那一刻,穆冰莹站在篱笆外,看着打扫猪粪的男人,看着他的头发参杂着白丝,看着他的身体骨瘦如柴,看着他的双眼深处一潭死水。
她清晰感觉到自己刚长出来的那双名为自由,名为希望的翅膀折断了。
穆冰莹摸索着箱子里的书籍,她从没有想过不看这些东西就好了,她只是觉得难过可惜。
她不奢望找一个思想有共鸣的丈夫,她可以封锁自己真正的思想,去和别的姑娘一样嫁人,她难过的是终究保不住这些东西。
一旦嫁人,这些书籍字画必须烧毁。
在农场这么多年,她看多了人情冷血,哪怕是至亲夫妻,依然会因为一己私利,因为一些喘息的空间,也因为一些不可抵抗的因素,将至亲推向地狱。
留着这些东西,只会让她和家里人推向一样的结局,毕竟结婚了,就是带上了镣铐,她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像现在这样,将它们藏得很好。
更不信任未知的丈夫。
穆冰莹一夜无眠,晨光微熹时,把箱子塞了回去,出门奔向农场。
农场里的人大多失眠少觉,穆冰莹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起床干活,隔着老远发现她想找的人,快步走过去,“郝老师,沈先生。”
“冰莹,天还没亮,你怎么就来上工了?”两位头发都已经花白,打招呼的是年级偏大的沈聪,已经年过六十,看到经常照顾他们的穆冰莹,一向垂着头不苟言笑的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是不是有什么事?”郝从云将扫帚放到墙边,穆冰莹平时都是和其他人一起上工,一般早来,说明她家里头天晚上蒸了白馒头菜饺子,所以这个时候手里会拿着饭盒,但今天她两手空空,神色匆匆,一看就不正常。
穆冰莹见此处没有其他人,沈聪先生之前又是大学教授,文学界泰斗,便直接道:“先生,你们觉得这天还能亮吗?要多久才能亮?”
两人均是一怔,也瞬间明白此天亮非彼天亮。
看着两位先生眼神慢慢沉下去,穆冰莹心里跟着慢慢失望,双肩下沉站在原地。
虽然现在比起以前已经好了很多,有些动静让人感觉大地正在复苏,但是关于文学依然没有好转,高考与大学更是遥遥无期,没有任何恢复开课的苗头。
“冰莹,会亮的。”郝从云安慰道:“至于什么时候会亮,我们和你一样着急,但你不能这样干等下去。”
穆冰莹相亲就是在农场办公室相的,他们都知道,尤其是他,最了解穆冰莹心里的不甘,知道她一直在等真正的高考,想上真正的大学。
沈聪叹气:“你像花朵一样鲜活的年纪,不能就这样消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只要你不放弃,文化积攒越久越有底蕴,等到那天到来,厚积薄发,结果一定会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