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多出来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她……死而复生了?
容舒迟钝地眨了下眼。
是梦吧,这世间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
可若是梦,为何睁眼看到顾长晋的瞬间,她的心没有半点雀跃与羞涩。
明明昨儿还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着鼓一般,“咚咚咚”地跳个没完。
可现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抚住胸口。
那里,她的心正缓慢而有力地跳着,却无悲无喜,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顾长晋这个人与她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干了。
她放下手,哑着嗓儿唤了声“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内的动静,竖起耳朵等好半晌了,听见容舒终于唤她们,忙推门入内,手脚麻利地点上灯。
屋内霎时一片亮堂。
容舒脑仁儿还疼着,嗓子眼也干得难受,只能软绵绵地靠着床柱,对盈雀道:“去小厨房给我温一盏蜜水。”
见她柳眉紧锁,额间冷汗涔涔,盈雀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一边的盈月从高脚几案上取了铜盆,给容舒打水洗漱。
温热的布帛敷上脸的瞬间,容舒终于觉着好受些了。
顾长晋从净室出来时,她已经洗漱停当,正由着盈月、盈雀给她梳妆。那张花楠木雕百鸟朝凤梳妆台上竖着镜台,倒映出一张轮廓精致的脸。
顾长晋却并未看那张芙蓉面,只淡淡扫了扫那摆满瓶罐的妆奁,取了本书在旁边的贵妃榻坐下。
容舒从铜镜里看了他一眼,他看书的模样很专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骨节微微弓起。
不过一小会,那书便翻了数页。
容舒听着那轻微的声响,知晓他这会心里大抵是不耐烦的。
盈雀从妆奁里取出个碧缕牙筒,正要给容舒点上胭脂,却听她道:“不必上妆了,就这样吧,给我更衣。”说着便站起了身。
盈雀看了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着的顾长晋,咬咬唇,点头应是。
这屋子空间小,勉强用了两座宽大的抱鼓石屏风隔出个内外室来。
方才容舒说“不必上妆”时,顾长晋便合起手上的书,借着把书放回桌案的当口,移步到了屏风外。
容舒穿戴完毕,越过那屏风,对顾长晋道:“郎君,我好了。”
嘴里说着“好了”,可她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眼下两团乌青,面色白得令人心惊。
顾长晋不由想起昨儿个挑开红盖头时,她在昏黄的烛光下冲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样。
小娘子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颊边红晕比花儿还娇,眼里沉着细碎的满是期待的光,分明是喜悦且康健的。
一夜过去,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顾长晋只当她是没睡好。
昨儿他大喜,刑部那些人个个都是酒桶子,逮着机会可劲儿地灌他酒。他有心要等她睡了才进屋,便遂了那群人的愿,在外堂吃酒吃到子时才散。
回了屋才知她为了等他,竟一直强撑着不睡。小厨房温着的醒酒汤来来回回不知热了多少趟,直到他将那汤饮了,方安心睡下。
细算起来,这姑娘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思及此,顾长晋便望着容舒道:“天色尚早,你若是觉得乏,晚些时候再去母亲那儿也不妨事。”
容舒这会脑仁儿还突突疼着,要搁往常,头一疼她大抵要在榻上歪个半日的。
可眼下嫁做人妇了,又岂是从前?
她不仅要去,还须得看着时辰不能晚了。若是晚了,旁人还要道她这侯府嫡女不敬婆母,拿乔作态。
容舒摇了摇头,道了句“无妨的”,语气是她自个儿都没注意到的疏离。
顾长晋看她一眼,没再作声。
二人到六邈堂时,天已泛了鱼肚白,院子里灯火煌煌,药香四溢。
顾长晋亲缘浅薄,这六邈堂里就只住着他的母亲徐氏一人。
他在原先的家中行二,父亲顾钧是济南府一名猎户,与徐氏生了两子一女。顾长晋便是那幼子,原是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的。
可惜在他六岁那年,他家住的那处山头起了火,顾长晋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俱都死在那场山火里。
徐氏也在那场山火里受了伤,之后又劳神焦思熬坏了身子,沉疴痼疾时常三好两歉,几乎是日日都要与汤药为伴。
容舒随顾长晋入内,便见一面色蜡黄、鬓发染霜的妇人靠着个大迎枕,正坐在罗汉床上听一老嬷嬷说话。
此人正是顾长晋的母亲徐氏,而那老嬷嬷姓安,是顾长晋特地请来照顾徐氏的。
安嬷嬷见他们进来,忙打住了话头,与徐氏一同望向二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容舒,旋即心中悠悠一叹。
容家的这位大姑娘当真是仙姿佚貌,容色惊人。
柳叶眉,芙蓉面,一双桃花眼眸光若水,恰应一句“桃花春水生”,生生叫人想起二月春桃盛开时的荼蘼之景。
眼下的面色虽称不上好,瞧着有些憔悴,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娇态。
安嬷嬷心中莫名起了些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唇角始终噙着丝殷勤笑意,容舒刚敬完茶,她便一脸和善地取出两个红封递与徐氏。
徐氏接过,亲手将红封放入容舒的手里,温和笑道:“我们二郎性子拧,嘴儿笨,你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同我说,我替你训他。”
这一番话,容舒是第二回 听了。
上一回听这话,她心里还道,她怎舍得告顾长晋的状?再大的委屈,她都舍不得的。
如今再听,却已恍若隔世。
容舒微仰起脸,提唇笑了笑,应了声是。
她的面靥皎若明月,桃花眼艳而不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像春潮里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徐氏望着她,半晌,轻垂下眼帘,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这屋子病气太重,你平日不必来同我请安,免得过了病气。在顾家,无需在乎那些虚礼,母亲只要你们二人好好过日子便成。”
徐氏说着便咳了两声,对顾长晋道:“二郎,你送昭昭回松思院。”
松思院便是顾长晋住的那个院子,从六邈堂走过去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
顾长晋送容舒回了松思院,又折返回了六邈堂。
徐氏见他去而复返,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她接过安嬷嬷新沏好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道:“安嬷嬷说你们昨儿夜里没圆房?”
顾长晋手里端着茶盏,他那盏茶还是方才容舒在时,安嬷嬷给他们沏的,这会早就凉透了。
冷涩的茶水入口,他也不嫌,一连啜了几口,方才不痛不痒地解释了句:“侄儿对容氏没那心思。”
徐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早就到了识人事的年纪,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姿色在上京已是佼佼者。你若起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顾忌什么。”
这话即是试探,又是首肯。
顾长晋却道:“刑部的案子一个接一个,我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是没有那等风花雪月的心思。”
说着他放下茶盏,抬眸望着徐氏,十分不解道:“侄儿到如今都不明白,姑母为何要我娶容氏?”
徐氏微微坐直了身子,让安嬷嬷给他换了盏新茶,道:“自是因为她是合适的人。”
她说到这便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你同姑母老实说,你心里头可是惦记着闻溪?你不必担心闻溪会吃醋,她知晓你娶容舒是遵我之意,断不会介怀。至于你与容舒的这桩婚姻,左右不会超过五年。你再不喜,也得忍忍。”


第3章
容舒回了松思院便去了东次间看张妈妈。
顾家清贫,在梧桐巷赁来的这处宅子只有小两进,除了六邈堂与松思院,以及前头大门处的倒座房,便只剩一处昏暗逼仄的后罩房专门给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与横平,容舒舍不得张妈妈三人同顾府的仆人挤后罩房,索性便将松思院的东次间腾出来给她们三人住。
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过来了。只是前日染了风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将病气过给容舒,便躲在东次间养病。
容舒进了东次间便道:“张妈妈,我来看你了。”
张妈妈刚吃了汤药,正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容舒的声音,忙挣扎着下床,一边道:“姑娘怎地来了?”
容舒将她扶回去,笑道:“妈妈躺着便是,同我何须行这虚礼?”
张妈妈拿帕子掩嘴咳了声,“姑娘还是离老奴远些,老奴这风寒来势汹汹的,可莫要给您也惹了病气。”
“妈妈放宽心,我不会生病,你很快也会好的。”
前世她从六邈堂回来松思院时,也来看了张妈妈的。印象中记得,张妈妈这场风寒虽来得急,却也去得快,将养了几日便彻彻底底好了。
张妈妈侧头看着容舒,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是昨儿个圆房累着了,便怜惜道:“女儿家都有这一遭,姑娘往后习惯了就好。一会让盈月、盈雀给您炖些补血的汤羹,回去再歪一歪,没两日精神头便养回来了。”
容舒知晓张妈妈误会了,却也不多解释,面不改色地应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声问她:“姑娘,张妈妈嘱咐奴婢炖汤羹呢,可要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准备?”
“不用。”
容舒坐在镜台前,慢慢拆发。
她与顾长晋不仅新婚之夜没圆房,往后三年,他也不曾碰过她。
三年无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过她,想来徐氏心里早就知晓顾长晋对她无意。
望着铜镜中那张既明媚又苍白的脸,她忖了忖,吩咐道:“我与二爷未圆房这事,你们莫同张妈妈说,回门那日也不许同我娘说。”
正说着,她眸光蓦地一凝,望着铜镜的一处看了须臾。
“去将那盏灯拿过来。”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发,削葱似的手指一点角落的长几。
盈月顺着望去,那长几上头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盏灯。那灯盈月也不陌生,是去岁中秋摘星楼拿来做头彩的摘星灯。
这盏灯姑娘宝贝得很,在闺中之时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爱若珍宝,出嫁了也不忘一块儿带来。
盈月取了灯,正要去拿火绒点火,却听容舒道:“不必点火。”
摘星楼的摘星灯巧夺天工,是一盏灯中灯。
琉璃宫灯里头还有一盏圆心灯,把火往圆心灯中央一点,外层的八面琉璃灯面便会亮起璀璨繁星,在夜里提着这么一盏灯,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里。
眼下还是青天白日,的确不该亮灯。盈月正这般想着,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盏摘星灯转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缓缓抬起眼,见盈雀、盈月一脸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只是不喜欢这灯了,索性便摔个干净,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
两个丫鬟呐呐应是,对容舒摔灯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松思院摔了盏灯,不过须臾,这事便传到了六邈堂。
“听说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这才摔了灯。”
一盏灯摔坏了,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问起旁的事来。
“砚儿离开六邈堂后,便径直出府去了?没再回松思院?”
“是,老奴亲自送少主出府的,想来是去刑部了。常吉与横平说,少主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对母女的案子,便是成亲了也不曾松懈过。”
安嬷嬷端着碗熬成浓墨般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氏,继续道:“三姑娘,老奴这心里不安着呐。容家那孩子生了张狐媚子脸,您让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后少主的心被她给叼了去。”
汤药入口涩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汤药见了底,吃下安嬷嬷递来的蜜饯后,方才慢条斯理道:“砚儿是我亲自教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颗心,连闻溪都捂不暖,更别提旁的人了。况且,容氏美则美矣,那性子却太过端谨,砚儿一贯不喜这样的姑娘。”
说起来,徐馥也不是头一回见容舒了。
容舒十一岁那年,她二人在扬州曾有过一面之缘。只那时她戴着帷帽,小姑娘压根儿没瞧见她的脸。
那会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玉软花柔。眼下七年过去了,容舒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极美。
都说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护国将军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异母的妹妹容涴。
这三人的确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但若单论脸,容舒实则比她们还要胜上一筹。
寻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会一头栽进温柔乡,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可顾长晋生来一颗冷情寡欲的心,从不近女色。
昨个夜里他宁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汉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里头大抵还在抵触着这桩亲事。
安嬷嬷听徐馥这般说,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还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药?”
徐馥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容舒没甚血色的面庞,摇头道:“且留着吧,她过两日要回侯府,那药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几日。等哪日她与砚儿圆了房再说,不圆房那药也不必让她吃,免得横生枝节。”说完便靠上迎枕闭了眼。
安嬷嬷原还有些话要说,见她一脸倦色,脸颊瘦削蜡黄,再不复从前端庄秀美的模样,心口一阵抽疼,索性便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门外几株梧桐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层云越卷越厚,轻雷殷殷,瞧着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将屋里几扇半开的窗子阖起,免得外头一场急雨扰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只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难掩疲惫,想来是乏得紧的。
昨儿没圆房,今儿又是一脸病态。盈月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可她不过一个丫鬟,再是着急也无用。
轻叹了声,盈月放轻脚步出了屋子,门“吱呀”一声合拢。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盯着床顶那面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出了会神。
这是她出嫁时,容家送来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运来的四十年黄花梨木,请的是上京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耗费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兽并三十六种祥云,方才造出这么一架床。
这幔帐上的石榴花开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旁的小娘子绣的花样多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图,可她知顾长晋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绣的花样太过轻浮,便偷偷换成石榴花开。
如今想来,倒都成了笑话。
他心里从来无她,又怎会在意她绣的花样是鸳鸯戏水还是石榴花开?
今晨在这床上醒来时,容舒初时还分不清脑中多出的那些记忆,究竟是覆蕉寻鹿,还是黄粱一梦。
直到进了六邈堂,见到了徐氏,见到了安嬷嬷,又听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嫁给顾长晋的那日。
那三年的记忆不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往。她在四时苑里早就放下了顾长晋,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阖起眼,心神一松,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来。
窗外雨声潺潺,竟是落起雨来。伴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昏昏沉沉间又回到一个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节。
顾长晋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宫的。
彼时承安侯府落难,阖府被关入大理寺狱。容舒正为着容家的事四处奔走,丝毫不知顾长晋从青州回了上京,还摇身一变成了戚皇后的儿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当夜便回了顾府去见他。
年轻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晓她是为了何事而来,对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敌之事证据确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从轻发落。”
容舒上前一步,摇头着急道:“沈家不可能会通敌,我娘说了,只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与容家的罪名。顾长晋,看在你我成亲三载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扬州寻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短短一个月,承安侯府获罪被抄,她求救无门,见尽了人情冷暖。来求顾长晋,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
尽管她知道他这人铁面无私,从不会因着私情而徇私。
果然,顾长晋看了她须臾,似是懒得与她再多说,只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别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她出来。”
顾家素来清贫,顾长晋一荜门圭窦之人,何来别院?
容舒想得明白,这别院不过是宫里的贵人给她安排的牢笼罢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样的事,他们又怎会让她这么个罪臣之女占着太子妃的位置?
况且,顾长晋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与心爱之人咫尺天涯分开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将她囚在别院,也算是眼不见为尽。
容舒笑了笑,在顾长晋垂着眼从她身边经过之时,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轻声问:“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半晌才启唇道:“去扬州寻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敌的罪证便是你舅舅沈治亲自托人送来上京的,而你父亲昨日已经画押认了罪。”
竟是她舅舅亲自送来罪证?
容舒只觉脑中那根苦苦支撑的弦“铮”一声断裂。
恰这时,远天一道惊雷忽响,狂风四起,不多时便有雨点子从半空坠落,淅沥沥浇了她一身冰冷。
顾长晋淡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才出大门,立时有宫嬷过来为他撑伞。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不曾回过头。


第4章
容舒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上午一场急雨过后,空气里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秋意。
盈雀给容舒端来一盏香饮子,问道:“姑娘睡了四个多时辰,该是饿狠了。小厨房那头煨了汤,还吊了一盆干蒸鸭、一碗羊肚羹并几个素小炒,可要奴婢布膳了?”
容舒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头不疼了,心也不闷了,眼下听盈雀报起菜名来,更是觉着饿得慌,想了想,便道:“厨房里的汤给张妈妈分一盅,张妈妈爱吃藕片,再炒份藕片送去。”
盈雀见容舒恢复了口腹之欲,喜滋滋应下,脚步带风地出了屋。
一旁的盈月推开窗子,扫了眼天色,踟蹰道:“奴婢方才听常吉说,姑爷在刑部办案办了整整一日,这会都还未用晚膳。姑娘可要派个人请姑爷回来用膳?”
常吉半个时辰前曾回了趟书房,盈月便是在那会打听到顾长晋的踪迹。
知晓顾长晋一整日都在办案,盈雀气得直跺脚,愤愤不平道:“哪有人成亲第二日便回去衙门办公,让新妇独守空闺的?姑爷这也太过分了!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叫姑娘让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头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爷告假三日,昨个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来,姑爷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点卯。
昨儿没同姑娘圆房,今儿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门。怎么看,都像是不拿姑娘当一回事。
盈雀气,盈月又哪儿能不气?但她到底年长些,知晓这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才开口问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请回来。
可话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怕自家姑娘难过。
盈月拿眼偷偷去瞧容舒,却一眼撞入容舒乌溜溜的眸子里,直把她看得一愣。
容舒莞尔一笑。
身边这两个丫鬟是沈氏亲自给她挑的,二人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成熟稳重,陪在容舒身边已十三载矣。
盈月比容舒长四岁,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儿。要搁往常,是断然不会把心事漏在脸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这才压不住。
容舒其实没觉着难过,便是上一世,知晓顾长晋成亲第一日就回衙门办公也不觉难过,现下就更不会难过了。
“不必去请他,二爷手里有一桩棘手的案子,今个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会回松思院的。”
她这话倒是不假,年初顺天府辖下的昌平州出了桩案子。
一位名唤许鹂儿在曲苑里卖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杨荣看中,强行掳回府里做了小妾。许鹂儿的母亲金氏去杨荣府里讨要女儿,不想却被杨荣差人撵了出来,还挨了一顿板子。
金氏听说顺天府府尹朱鄂是个是非分明,不肯向权贵低头的青天大老爷,撑着病体来到顺天府,状告那杨荣强抢民女,逼良为妾。
朱府尹的确秉公办了案,将许鹂儿救出,又将杨荣关入大牢。
偏生这杨荣有个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又提督东厂的叔叔杨旭,杨荣这头才刚下狱,那头便冒出个乐工,非说许鹂儿不是良家子,早在去岁便已被其母卖与了他,他又将许鹂儿转卖给了杨荣,一应卖身的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许鹂儿的卖身契一出,这案子又落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将杨荣、金氏与许鹂儿一同关入北镇抚司的诏狱审询。
入了北镇抚司诏狱的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成招,认了罪,当下便被判了绞立决。
这案子定谳后,杨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北镇抚司,而金氏的斩立决则移交至刑部审核。
杨荣大抵猜不到这案子被移交后,刑部一名员外郎会不依不饶地将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顾长晋便是那刑部员外郎。
容舒记得清楚,这桩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凭顾长晋一己之力彻底翻了案的。
他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声,嘉佑一十八年状元顾长晋与探花管少惟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至今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着。
眼下这许鹂儿的案子也正处于关隘处,八月十九那日,久不临朝的圣人会上朝。若那日顾长晋不能将这案子上达圣听,这许鹂儿案,兴许就再无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关天,且还是那样可怜的母女,容舒自是希望顾长晋能同上辈子一样,为许鹂儿母女挣一个公道回来的。
刑部官衙在宣武门的内大街,顾长晋从衙署出来时,戌时已过。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几盏贴着“囍”字的灯笼还亮着,处处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头更是连窗子都关得严丝合缝。
顾长晋行至廊下,见到那几盏红艳艳的灯笼,方才想起这屋子住了个小娘子,登时便打住了脚,揉了揉眉心,压住心底的烦躁,往另一头的书房去了。
常吉觑着他的背影,提着灯亦步亦趋跟进了书房。
书房不大,一张老黄木书案,一个摆满经史书册的架子以及一张窄长的罗汉床便将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顾长晋脱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盏冷茶灌了几口,道:“打些水来,我今儿歇在书房。”
横平面无表情地应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灯笼,眼珠子往四周转了圈,苦口婆心劝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书房这儿冷飕飕的,床又硬又窄,哪儿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张拔步床是容家送来的,又精致又宽敞,您本就身体抱恙,在这睡一宿,只怕明儿王大夫又要来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从六邈堂出来时,他与横平就发现了,主子的脸色非常不妥。
主子这人惯能克制,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可常吉与横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过,他脸色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话倒是叫顾长晋想起昨儿在梦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梦,昨夜大抵是黄汤灌多了,竟又做起梦来。
梦里的场景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记不住,只记得那绵绵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梦里,怎么都醒不来,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挣脱了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