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北人…”他听见身边有骑者在冷冷的说。

对叛乱部族的格杀勿论是草原千年来的法则,这些骑兵不再需要任何审问与理由。他们所尊崇的主帅被皇帝拘捕流放了,他们内心积郁的愤怒让他们只想毁掉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硕风和叶把刀柄紧握得都要融化在手中了,但却有一种沉重的压力使他难以举起刀来,是穆如骑兵的威严,还是求生的欲望?他还不能死,他的复仇愿望还需要许多年的忍耐。但他现在能做什么?如果跪倒求饶能够换来未来的大志得偿,他有没有足够的坚忍去做?

活下去,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为首的穆如骑将慢慢把战刀抽了出来。

“等一等。”有人说。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象银弹珠跳过雪亮的冰面。硕风和叶看见她从骑兵后策马行出,白绒大氅中露出银丝紧裹的链甲,一条雪貂尾围在颈上,更有暗金色的貂绒锦挡住大半的面容,唯有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眸,把少年心中麻了一下。那一片穆如骑兵的冷酷目光中,却突然有了一片灵动的光芒,象是低压的暴风云层中,突然透出一束阳光来。

硕风和叶看见她马上的银弓,便知道了手中箭支的主人。

“你喜欢这些箭?”少女微笑着,“我箭壶中还有九支,每支的效用都不同,我会把他们都送给你。你放走了我的猎物,那么,你就来代替它。”

硕风和叶感到了这清亮声间中的危险,他抬头怒视着少女,可迎上她的眼睛,却象是利箭射中了湖水中,激不起一丝波澜。她眼中始终没有杀机,她的唇一定在轻轻微笑,但是她却解下了银弓。

“你们去追狼群吧,一定要找出苍狼骑的奥秘。这个猎物是我的。”少女对手下笑着,“我就在这数一千下后开始追,现在你跑吧。”

硕风和叶明白了自己正面对什么,他没有再思索,发足就向远方的山坡奔去。右金王子明白,只要有一丝生机自己也要活下去,狼王也会有奔逃的时候,但那是为了有机会咬断对手的喉咙。

而少女却下马歇息,立刻有人立起了挡风的猎围,在围中点起了篝火,烤起食物。少女解开遮面的貂绒,露出一张如玉雕成的面容。她对护卫一笑:“记得帮我数,一千下哦。”

不知什么时候,浅淡的雪片从空中缓缓飘落了下来。

硕风和叶迎着风奔跑,他觉得胸中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张大嘴竭力的呼吸,却仍然眼前发虚,在这样的高原上,这样的奔跑与自杀无异,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奔跑,就是死亡,而停下脚步,也意味着死亡,他宁愿为一线生的希望而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猎物。

“九百八十一…九百八十二…”火堆前的少女静望着眼前的飘雪,口中轻轻的念着,不象是在计算一个人的最后生命,倒象是在数着雪花的数目。

“九百九十九…”卫士们听到这个数字时,都开始准备翻鞍上马,但是少女却仍然在呆呆望着雪片出神,仿佛世间的纷争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数里外,硕风和叶摔倒在地。他艰难的翻过身,望着天空中的雪片向他落来,却感觉那是自己正在向前疾飞,一切都变得那么轻那么美妙,少年知道这是窒息濒死前的征兆,他的手在死死抠挖着泥土,磨出血痕,想为自己找一点痛楚的刺激,把灵魂拉回身体,但是,却偏偏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还握着的那银质的箭,箭杆上的刻字在他眼中模糊了又清晰。那是一个姓氏:“牧云”。

数里外,整装待发的骑士们却迟迟没有听到出发的命令,围着雪貂的少女仿佛完全忘记了还有追猎这一回事,而沉浸在这荒原风雪的美景中了。

“天气好冷啊…这个时候…应该在家中围着炉火等羊奶子烤肉熟呢…现在却需要出来打仗了…已经死了太多了人啊…”

那个落雪的黄昏,追捕的倒计时在少女牧云严霜的口中停在了九百九十九,她一直没有说出最后那个数字。

7

硕风和叶倒在地上,等着寒风把他的身体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这时他看见了一张面孔,凑近了自己。

那是一头巨狼,它脖上耸动着雪一样的长绒,正露出尖利的牙。

“狼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硕风和叶在心中笑着。

狼王低下头来,凑向他的喉咙。这时,硕风和叶看到狼王的口张开了,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不是狼嚎,但也不是人声,却象是一个咒语。

突然他象是被一道雷电击住了,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燃烧起来,硕风和叶发出了痛苦的喊叫,而他听见的,却是狼的嚎声。

他看见草原之上,无边的狼群正聚集而来。

8

入夜,围猎者的大营。

大帐内挂着沉重铁甲,炭火边那少女正和另一位少年轻轻的谈话。

“驰狼群果然是难以驯服,而传说中的狼驹也不见踪迹,皇兄,也许你要重建苍狼骑兵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了呢。”

“穆如世家被降罪流放,现在铁骑中的将领群情急燥,都恨不得立刻回师东陆。还有人对我说,我父皇昏庸,要拥我为帝,去逼我父亲的皇位。这样下去,只怕北寇未平,内争先起,我已经数月无法安眠。”

少女低下头,“皇兄,我明白你心中的苦…穆如骑军中已经有数支出走,其余也有很多拒绝再出征,他们觉得现在陛下就是想把穆如铁骑尽数拼光在草原上,所以不愿再全力剿灭八部。你一面要保住这支端朝最强的主力铁骑,一面又要平定北陆,还得面对部下的愤怒、你父皇的猜忌,真是太难了…可是…就算找到苍狼驹,就能挽救这一切吗?”

“我当然明白不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给大家一个希望,让他们明白,我决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把这支骑兵变得更强,而不会坐视他在我手中毁掉。”

少女裹了裹身上的毛披:“夜深了,好冷啊…皇兄…你说…我们被逼到了这一步,东陆无援军,各营无战意,我们真得还有希望吗…”

“只要我活着…这支骑兵就永远在,北陆就永远不会倾覆…霜儿…相信我。我回帐了,你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大段的路要走。”

那青年离帐而去,少女站起身来,扎紧帐幕,解下轻裘,取热水轻轻擦拭沾尘的身体。然后钻入厚厚的大被,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一头月光般的狼影挤入了帐幕之中,无声无息。

它来到少女的床头,那深蓝色眼眸直视着她,慢慢张开利齿。

少女正在梦中,紧紧抓着被缘,口中喃喃道:“是我…我回来了…”眼中却有泪落下。

那白狼静立了一会,突然转身跃出帐去。

风声雪声从被拱起的棉帘中疾冲进来,但只是一瞬,一切又如常了。

9

狼群站在硕风和叶的面前。

“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们?”狼王低低的嘶吼。

“因为我要等到那一天,我要在战场上打败牧云寒和穆如世家的铁骑,我要得不是我个人的胜负,而是整个北陆草原,整个天下的胜负!”

他面对风雪仰天长啸时,喉中发出的仍是划破夜空的狼嗥。

10

七年之后,硕风和叶带领八部盟军,将牧云寒和最后的三千苍狼骑包围在溟朦冰海之上。大端朝三百年的雄浑武力,牧云氏十数代的赫赫威名,终于也都有沉暮末路的时候。

那一夜狂风暴雪,是百年来难遇的极寒。可第二天清晨,居然云开雾清,天边升起了红日。望着被凝冻在冰海上的牧云氏的最后一支北陆骑兵。硕风和叶举马鞭遥指天边,回头对八部首领说:“各位,我硕风和叶的时代,开始了。”

之五、唐泽

1

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顶上,看着他新的家园。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的白色。冰山连绵,如银龙的脊背。阳光在雪面上闪耀,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数月之前,他还站在宏伟的天启城高处,俯视这万城之城中如百川交汇的街道与人流,但现在,他感到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一夜之间从金鞍玉带的将门骄子变成了流配罪囚,随全族戴枷步行远涉凶山恶水,饥寒交迫,身上的衣服从一件崭新的锦袍变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从来不知道,人会那样珍惜一件衣服——当你只有它可以蔽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