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的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的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她。”

步小鸾安安静静的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

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至于今天他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这四个字,连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卓大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那时已是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斜曛烂漫,可正是天朝号上方,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天气,真是毕生罕见。

然而,这一点怪异,比起他们上船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则算不上什么了。

回船时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

——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又已行到船尾屏风处。

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姑娘吓得全身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小姑娘喃喃道:“这个,公子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难道是偷了东西?”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摆了摆手:“我,我不敢打扫。”她焦急的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我会去看望兰葩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

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道:“画上有什么?”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副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道:“疯了?”

小姑娘道:“是,疯了,全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画的人都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之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幅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个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屏风还好好的,从来也没有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被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她顿了顿,道:“可是…在抬的那天,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白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惊惧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后,却发现所有人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泻,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给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道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啊”的一声尖叫,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小姑娘道:“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边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