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老温道:“这屠百城狡猾得很,他在第一次和我们会谈之后,已预料到他不答允,定有后患,是以在金国使者未来之前,他已经隐藏起来了。我们是想杀他或捉他,可是如今杀他的那个人,我们却还未知道呢。”

  木华黎道:“不过,现在我们找到了他的尸首,也总可以平白得到一座城池了。”说罢哈哈大笑。

  李思南听了他的笑声,心中不寒而栗:“如果我像屠百城一样,不为他们所用,想来他们也是不肯把我放过的了。”

  一队骑着马的青年从路上经过,高声唱着歌,激昂慷慨之中带着几分悲凉的情调,歌词的大意译成汉文是:

  鞭儿挥动响四方,

  弯弓盘马逞豪强,

  大汗威名天下扬。

  大山在他脚下俯伏,

  敌人战栗在他跟前。

  喝一口斡难河的清水吧,

  我们要随大汗远征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故乡。

  木华黎道:“他们是应征往边疆的战士,只等大汗的命令一下,就要出征。你瞧,我们有这许多优秀的战士,何愁金国不平?”

  李思南心想:“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国威远振,蒙古人个个以他为荣,他的功劳自然很大。可是他若然只知穷兵黩武,侵略别人的国家,只怕也不是蒙古之福呢!”又想:“蒙金交兵在即,我到了和林,还得早早想法脱身才是。”

  后面是一队妇女,挥舞着手中与战士送别。其中一个少女,长得十分美丽,抱着马头琴唱道: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琴韵悠扬,歌喉婉转,李思南不禁也听得痴了。赤老温听得吞了吞口水,说道:“这女子名叫卡洛丝,是我们蒙古有名的美人儿,却不知她送的是谁?可惜,可惜!”底下没有说出的话,自然是可惜她有了意中人了。

  在路上过了七天,终于到了和林。李思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给他们带到一座帐幕。

  赤木两人把李思南交给一个战士,对那战士道:“我们不进去了,你告诉李大人,叫他明日到金帐回报。”卫士应了一个“是”字,问道:“这位就是李公子么?”赤老温笑道:“你的小主人到了,你还不小心服侍?”

  那卫士忙把李思南扶下骆驼,恭恭敬敬说道:“少爷,请!”这“少爷”二字是用汉语说的,生硬得很。木华黎在马背上回过头来笑道:“你的汉话学得很有成绩啊!”转眼间与赤老温已是去得远了。

  “少爷”这个称呼似一柄铁锤向他击下,李思南一阵眩晕,心头剧震,想要发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舌头却似僵硬一般,不听使唤。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那卫土道:“少爷,你坐一会儿,大人就来。”原来已经到了内帐。

  这帐幕好似汉人的人家,不过是用皮革来代替墙壁而已,帐幕里向隔成一间间的房子,这座“内帐”便似汉人富贵人家的客厅,有桌椅几案等摆设,案上焚着一炉香以辟膻腥,这是上好的檀香,能令人心神宁静。可是李思南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己。

  李思南心里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且待水落石出之后,应该如何应付,那时再行设法。”当下闭目养神,在檀香缭绕之中深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把紊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只听得“噔噔”的马靴踏地声音,那位“李大人”已经来了。

  李思南睁眼一看,只见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披着狐裘,穿的是蒙古服饰。李思南心里想道:“妈常说我像爹爹,但这人的相貌却不像我。”他父亲被俘那年,他才三岁,父亲的容貌在他脑海之中已是毫无印象。

  李思南定了定神,先不把他当作父亲看待,站起来问道:“你是谁?请问你把我找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那人眯着双眼把李思南打量了好一会,这才说道:“你叫李思南,山东武城人氏,是不是?”

  李思南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那人哈哈一笑,说:“南儿,怪不得你不认得我了,我离家那年,你才三岁,我也想不到你长得这么高大了。”

  李思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今年是二十三岁了吧,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日,恰好就是明天。想不到我盼了你二十年,如今才得骨肉相逢。明天我可以为你庆祝二十三岁的生辰了。你还不叫我一声爹爹么?”

  这“李大人”说得出他的生辰,李思南是不能再有怀疑的了,只好用暗哑的嗓音,叫了一声:“爹爹。”

  李希浩哈哈笑道:“孩儿,你想不到在这里见着爹爹,爹爹又居然做了官吧?”

  李思南忍不住说道:“是呀。我以为你还在库伦池畔的海拉尔屯垦区呢。我本来想到那里找你的,听说你在那里吃了一些苦头。”

  李希浩面色微变,说道:“是谁告诉你的?”

 

  李思南道:“我在路上遇到一位姓孟的朋友,他曾到过那一带地方,是他告诉我的。”

  李希浩道:“你说的这位姓孟的朋友,是不是从江南来的剑客孟少刚?”

  李思南道:“不错。”心里有点奇怪:“爹爹以前在家务农,与武林人物极少来往,二十年前,孟少刚也还未曾成名。这二十年来,爹爹在蒙古作俘虏,更是与外间隔绝,他却怎么知道江南剑客孟少刚的名字?”

  李希浩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吃了许多苦头,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是苦尽甘来,大汗对我很不错呢。你瞧瞧我这儿虽然住的是帐幕,比家里要好得多吧?对啦,说起咱们的家,你妈还在吧?”

  李思南说道:“妈还活着,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身体可没有以前的硬朗了。她挂念着爹,头发也早已白了。她希望我找着爹爹,就和爹爹回去。”

  李希浩道:“我现在做了蒙古人的官,怎能轻易回去?而且回去又有什么好?不如在这里可以享受荣华,我看不如等到适当的时机,再接你妈出来的好。”

  李思南忍着眼泪,说道:“爹,妈说我这名字是你取的,你可还记得命名之意么?”

  李希浩怔了一怔,说道:“你的名字当然是我取的,但你提起这个却是什么意思?”

  李思南道:“爹,你给我取这‘思南’二字为名,是要我不要忘记故国,思念江南。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希浩道:“这又怎样?”

  李思南道:“你要我不忘故国,难道你自己反而忘了?”

  李希浩皱了皱眉头,说道:“受恩深处便为家,我是不想走了。何况就是想走也走不成的。在海拉尔时,我何尝没有想过要逃,那时我还有许多同伴合谋呢。但结果怎样?逃跑的人不是给捉回来更受苦楚,就是在逃跑之时给射杀了。现在我做了官,身边都是蒙古卫士,别说逃跑,只要给他们知道我有这个念头,就活不成!”

  李思南道:“爹爹的处境孩儿知道,逃走的确是很困难,不过只要爹爹有决心,就是冒了天大的危险,咱们也得试试。我相信也总可以找出个办法逃走的。”

  李希浩大不以为然的神气,摇了摇头,说道:“值得用性命去搏一搏吗?我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与其回去受金虏的欺凌,不如在这里做蒙古人的官。说实在话,蒙古人虽然残暴,但对待咱们汉人,总还是要比金虏好些。”

  李思南道:“爹爹,蒙古大汗为什么要给你做官,你可知道?最近几年,他又为什么改变了策略,对待汉人没有以前的残酷了?”

  李希浩道:“听你这样说,你好像懂得许多的神气,你倒说说看,他为了什么?”

  李思南道:“他为了要进兵中原,不能不利用汉人。”

  李希浩道:“着呀,咱们的半壁江山是给金虏侵占了的,如今蒙古给咱们恢复中原,这不正是好事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南宋和蒙古计划联盟攻金,如今已是信使往还,将有成议了。你若是忠于大宋,有志报国的话,不必投奔江南,在这里为大汗做事,也一样为国尽力。”

  李思南道:“爹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希浩怫然不悦,“哼”了一声道:“你刚和我见面,就要教训起老子来了。”

  李思南道:“孩儿不敢,但请爹爹想想,蒙古灭金之后,他肯不肯让大宋苟安江南?依我看来,他和大宋联盟,正是各个击破之计!”

  李希浩道:“那只是你的推测而已。”

  李思南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爹爹,你若不及早当机立断,待到蒙古与大宋一成敌国,那时你、你……”

  李希浩道:“我怎样?”

  李思南咬了咬牙,说道:“那时你就要成为人所唾弃的卖国求荣之辈了!”

  李思南是拼着受父亲的责打说出这句话的,哪知这句话说出之后,李希浩的怒色倒缓和了些,只见他颓然坐下,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变为苍白。

  李思南只道父亲已给他说动,殊不知李希浩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倔强得很!只用父亲的威严只怕是压服不了他了,可得改用软功才成。”

  于是李希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孩儿,你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不过兹事体大,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才好。你的武功学得怎么样,我老了,将来若要逃走,还得依靠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