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浩道:“我昨晚不是和你说过了,待咱们随军到了中原,才能见机而为,你不必这样心急。”

  李思南纳罕问道:“那么爹爹来此,又是为了何事?”

  李希浩说道:“我想起了一桩心事。”

  “爹爹想的什么心事?”

  “大汗今天不是和你谈起岳飞和韩世忠的兵法么?咱们的先祖是韩世忠的部将,曾有许多零篇断简遗留下来,其中包括有韩将军临阵的部署,口授的兵法,平时练兵的法子等等。我在家乡的时候,曾立下志愿,要把先人的遗作,编成一部完整的兵书,不料书未编成,我已不幸被俘,流离异域。此愿耿耿心中,无时或忘。不知我这一部未曾编成的兵书,你可有带来么?”

  李思南心里想道:“说倒是说得对了,可惜今日的爹爹已不是年轻时候的爹爹,我虽然是你的儿子,也不能相信你了。”

  “爹爹问的是这部兵书么?这件事妈倒是和我说过,可惜这部书却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失了。”李思南答道。李思南生平从没有说过谎,想不到第一次说的谎话就是欺骗父亲,心中不禁感到几分内愧。

  李希浩何等老练,看出儿子神色有异,说道:“你不要妄自揣测,我不是想要把这部兵法献给大汗,只因这是我多年的心血,我不把它编成,这就是我一生的遗憾了。”

  李思南道:“我懂得爹爹的心事,但这一部书委实是已经失掉,却叫我哪里找得回来给你?”

  李希浩连连说了几声“可惜”,接着又道:“你妈知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怎么会让它失掉的?”

  李思南说道:“你被俘之后,接连几年兵荒马乱,逃难要紧,妈未能给你保全,你也不能怪她。不过,也说不定妈是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了。待咱们回到家中之后,再仔细地找一找。”心里想道:“如果爹爹真的愿意舍弃荣华,和我逃回故里的话,那时我自然会把这部兵书‘找’出来给他。”

  李希浩将信将疑,但李思南矢口说是失掉,他也没有办法,心想:“这小子不知是不是说谎?不过,反正有的是时候,慢慢再哄他说出来。骗不出口风,也还可以暗中搜他。”主意已定,说道:“既然失掉,那也无法可想。你今天累了,早点睡吧。不要为此事难过。”

  李思南心事重重,这一晚又是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他想的不但是这部兵书的事情,更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昨晚那个“刺客”留字给他,要他到阿儿格山松风谷中查访,他不明白这人要他“查访”的是什么,但想来总是和他有很大关系之事。他父亲就要随军出发了,他如果不据实告诉爹爹,又怎能够私自去松风谷呢?如果告诉了爹爹,却又违背了那人的吩咐,而且经过了这两天的父子相处,他也觉得这件秘密还是瞒住爹爹的好。

  将近天明的时候,李思南才朦朦胧胧地睡去,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中到了阿几格山,置身悬崖之上,忽地有个人在背后推他,李思南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这个推他的人竟是他的父亲,李思南站立不稳,坠下深谷,不禁失声惊呼,一叫出声,马上就醒了。帐幕外面,此时却正有人叫道:“李公子,李公子!”

  李思南定了定神,揭开帐幕一看,却原来是那个懂得汉语的卫士叫他。李思南道:“什么事?”

  那卫士道:“大人请你马上过去。”卫士口中的“大人”当然就是他的父亲了。

  李思南匆匆洗过了脸,过去给父亲请安。李希浩一脸兴奋的神情,正在帐中踱着方步,一见儿于进来,马上就说:“你真是交了好运了。”

 

  李思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好运?”

  李希浩笑道:“明慧公主派了人来,叫你今天去陪她打猎。”

  李思南道:“昨天我才陪她打猎,怎的今天又要我去?”

  李希浩笑道:“这不正是好得很吗?她一天也离不开你!”

  李思南怫然不悦,说道:“我是昂藏七尺的大汉男儿,到蒙古来,可并不是为了要陪公主玩耍、解闷的!”

  李希浩面色一沉,说道:“你的牛脾气又来了!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咱们是寄人篱下,不能不讨好人家!”

  李思南动了怒气,正要大声说道:“不去!”忽地心念一动,话到口边,吞了回去。

  李希浩看出了儿子面色的变化,柔声道:“南儿,你想明白了吧?你讨得公主的欢喜,将来你要逃跑,也容易得多啊!”

  李思南道:“爹爹说得不错,孩儿愿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李希浩连忙发问。

  李思南说道:“今天是我到她的帐幕去,然后才和她一同出去打猎。不比昨天是偶然碰上。”

  李希浩道:“这又怎样。”

  李思南道:“照咱们汉人的习惯,第一次到人家的家里,似乎应该带点礼物。”

  李希浩大为高兴,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为了礼物心烦呀!对,对,是应该送点东西去,才显得咱们汉人知书识礼。这个容易,容易——”

  他随口说了两声“容易”这才蓦地想起要送得合适的礼物,却还真的是很不容易!

  李希浩沉吟半晌,说道:“明慧公主是大汗最宠爱的女儿,珍宝玩物她有的是。她喜欢骑马射箭,可惜急切问又找不到一匹名马送给她。”

  李思南道:“我倒想起一样礼物,送给她,她一定欢喜。”

  李希浩连忙问道:“什么东西?你告诉我,我立即备办。”

  李思南道:“昨天我陪她打猎,与她闲聊,她说她最近学了汉文,很感兴趣。”

  李希浩说道:“不错,我也曾教过她的汉文,她的确很用功。不过,这可不能当作礼物呀?”

 

  李思南道:“她和我谈起了中国的字画,她说她很喜欢。可惜她的爹爹却是不收藏字画的,她只见过两幅,很想多有几张字画。她又说虽然她不懂得咱们汉人的诗,但念起来很好听,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也着迷了。”

  李希浩道:“哦,想不到她这样风雅,只可惜我一张字画都没有。蒙古是没有人做字画生意的,急切间哪里去求?”

  李思南道:“爹爹,你不是在家乡教过蒙馆的吗?不会画画,总会写字呀,你就给她写一张条幅吧!”

  李希浩苦笑道:“我有二十年没动笔了。”

  李思南道:“反正她不是鉴赏字画的行家,马马虎虎过得去,只要她觉得好看就行。”

  李希浩沉吟不语,李思南又催促他道:“这是你亲手写的,由我送去,只是这份人情,她也会感激的,何况,爹爹你的字也写得并不坏呀。妈说,从前在家乡的时候,每逢过年,左邻右里都是来求你给他们写春联的,你就勉为其难吧,我给你磨墨。”

  李希浩虽然说自己二十年没有“动笔”,但他所说的“动笔”的意思是指正正经经地给人写字,并非日常都不“动笔”的。他的帐幕里就摆设有文房四宝,样样齐全。

  李思南一面磨墨,一面说道:“爹,你快想好写些什么?时候不早,我可得赶快去和她打猎了。”

 

  李希浩无可奈何,只好提起笔来,说道:“好吧,我就随便写一首唐诗吧。此道荒疏已久,只怕写来一定不似旧时了。”

  李思南给他扶纸,只见他写得很是谨慎,当真是一笔不苟,而且每写一个字,就停笔想一想,好像是在揣摩什么的神气。好在他写的只是一首七绝,只有二十八个字,用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也就写完了。

  这首绝句是唐朝诗人王昌龄所作的四首“从军行”其中的一首。诗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李思南留心细看,李希浩所写的字迹和那本兵书上所批注的字迹倒是有几分相似,但只是“形似”而已,并非“神似”。兵书上的字笔法刚劲,现在所写的这一首诗,虽然刻意求其“瘦硬”,但仍然掩不了那几分柔媚的味道。李思南不禁疑云陡起,暗自寻思:“爹爹虽说是隔了二十年,但笔法犹如性格,却不应改变得如是之大。”

  李希浩掷笔笑道:“久不练字,手都硬了。不过,字虽然写得不好,这首诗选得似乎还算得体。你看怎样?”

  蒙古疆域由于连年征战,变化很大,与金国的界线也从无正式划分。不过,大体说来,是以玉门关为界,玉门关外,其时已是蒙古的势力范围,虽然还有某些金国的属部,金廷设有官职留守,那也只是虚衔而已。

  金国在未侵占北宋的领土之前,有一个军事重镇在古代鄯善国境内,鄯善旧名楼兰。

  王昌龄这首“从军行”,诗中说的“孤城遥望玉门关”与“不破楼兰誓不还”两句,说的虽是唐代征西域之事,但用作今天蒙古“伐金”之用,也还可以适合。是以李希浩特意写这首诗,希望通过明慧公主之手,用来讨好成吉思汗。写了之后,很是得意。却又怕儿子不懂,是以问他。

  李思南道:“爹爹这首诗选得很好,不过倘若选的是另外一首,就更好了。”

  李希浩道:“哪一首?”心里不大高兴,想道:“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难道他还能够从唐诗中挑出一首更适合的?”

  李思南道:“也是王昌龄的‘从军行’,爹爹选的是第二首,我以为最后那首更好。”于是念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这是歌颂汉名将防御外祸的。蒙古如今“伐金”,势将渡阴山而入中原。李思南念这首诗,自是把蒙古的骑兵比作诗中的“胡马”了。还有一层,李希浩虽是被俘而至蒙古,并非“长征”,但总是在万里之外的异域,而至今也还是“人未还”。因此这首诗从李思南的口中念出来,也是对父亲的一种讽喻。

  李希浩不觉变了面色,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是要回去的。他日若然蒙古与大宋为敌,我也希望能够做一个。‘龙城飞将’。不过,这都是以后的话,今日咱们还是不能得罪蒙古人的。还是用我写的这首诗好,你懂不懂?”

  李思南道:“爹爹的意思,孩儿懂得。我会把你想要表达的意思,藉这首诗向公主讲解的。”

  李希浩松了口气,说道:“好,你明白就好。你赶快换衣裳去吧,公主恐怕等得不耐烦了。”

  李思南回到自己那座篷帐,悄悄把父亲注释的那本兵书拿出来,和李希浩刚才所写的字对照着看,越看越觉得笔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