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快雪心中万念纷至沓来,一双手冷得沁人,徐锦之惊慌起来,大声叫阿爹。徐辉夜冲进屋中,却见江快雪摸着锦之的短发,柔声道:“没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送你的东西,喜不喜欢?”

  徐锦之抱着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锦之的小朋友么?”

  徐锦之便红了脸,“是我的小丫头。”

  江快雪见徐辉夜进来,打了个呵欠,“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声音随即冷了下来,“我要见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变成如我、如扶风一般的孤儿。你从此不必再带他来。”

  徐辉夜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喃喃道:“你心肠柔善,我却是个卑鄙的人。刚才听到寒山子的诗,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开,快雪、快雪……”他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利害,终于不能成声。

  江快雪推不开他,忽然尖声呼唤丫鬟。徐辉夜松开手,听她吩咐丫鬟:“我身上脏了,即刻要洗澡。”他茫然地走出去,一颗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后,徐锦之凭着童年的记忆,找到了这里。守宅的侍卫认得是来过此间的少主,不敢不拦,不敢真拦,便让他冲到了江快雪面前。迷蝶山庄的时间是凝滞的,她坐在廊下,晶莹的面孔仍如当日初见。

  少年呆了呆,沉着地道:“你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我母亲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记得这孩子,眉目神气酷似徐辉夜,长大了更像。“我是江快雪,你母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锦之吁了口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镇定下来后,他答非所问地道:“最近这半年,母亲每月都会到扬州一趟,处理剑花堂的事务。能够帮父亲分担,想必她很高兴。可是每次母亲离开,父亲也不会留在家里。我猜父亲有了外室,告诉母亲却被教训了一顿。母亲说,父亲这辈子只喜欢连家过世了的小姐,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丫鬟上了两盅茶。行云流水的叙述忽然中断,徐锦之看着茶杯上翠色连绵的花纹,半晌方道:“我对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缠着母亲告诉我,于是听到了一个陈腐乏味的段子,百年世家没落,侠客救了小姐。侠客为了再度拯救小姐而离开,小姐很伤心,死掉了。据说这小姐中了寒鸦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样古井无波地活着,才可能长寿。我突然想起小时侯曾跟父亲到山里看过一个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块冰。父亲叮嘱我别惹她生气,但也别逗她欢喜,陪她说说话就好。我想,这还真像中了寒鸦的人。于是我就找了来,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记性还不错。我随口问一问,居然也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岁月长,七年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可爱孩子长成锐利少年了。她温和地问:“听你的话,你父母还恩爱?”

  徐锦之握紧拳头道:“我一直以为是,现在才知道,统统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以为徐辉夜娶了秀人,又与金蝉脱壳的我在山里双宿双飞,可就大错特错。我被徐辉夜幽禁十八年,脾气是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耐烦听一个孩子对我大呼小叫。”

  徐锦之讷讷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进得来,不妨试试带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这里一步。”

  徐锦之打了个寒战,“不,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这样,对她还好些。”

   “不愧是徐辉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没精打采地转身而去。徐锦之的头一直不曾抬起,看着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摇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一瞬间,他是真恨这个令他羞惭的女人。他自幼学剑,总想走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侠客梦还没开始,就在这个凉秋午后被击得粉碎。

  “我只想维护自己的母亲。活在虚假的谎言里,总好过一家人生离死别。”他酸涩地想。

  

  

  嘉定五年二月初九。

  徐锦之站在迷蝶山庄的赤薇轩外,看江快雪专心刺绣,不敢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放下针,抬头见他,微笑道:“锦之来了?进来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徐锦之盯着自己靴子,踌躇着开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断他:“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徐锦之讪讪地站到她身侧,“江姨喜欢刺绣么?绣得实在是好。”他想找个话头,但那两只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的好,像要从绷子上飞下来。

  江快雪摇头,“刺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我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林子弟,虽然不能习武,却爱纸上谈兵,那才是真心喜欢。”她注视着轩外的虚空,“我现在知道了,光说不练的武功没什么意思,而刺绣好歹是门技艺。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说着说着,她自嘲地一笑,“久不与人说话,我竟成了个话痨。”

  徐锦之耸然动容,想不到她在这浮华奢侈的山庄幽闭二十年,竟还有这样的打算。江快雪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锦之,我想你也不会无故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陪江姨说话。”少年的面孔微有红色,“我只是、只是想听听江姨与赵、赵叔的事。”

  “你母亲不是对你说过?”

  “那不一样。”

  江快雪想:“这孩子前倨后恭,巴巴地跑来听陈年旧事,外间必有我所不知的异变,难不成扶风……”这念头一起,便不敢深想,只道:“好啊,你坐过来。”

  她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母亲怀孕时被仇家下了寒鸦之毒,她舍不得打掉我,自己却因为难产而死。三岁时我父亲也过世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长大,小时侯外公喜欢教我玩木偶的游戏,不许生气不许笑,我觉得很有趣。到我长大,终于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因为寒鸦,我只能摒弃悲喜爱欲,孤独终老。命运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他。天下着小雪,石楠的叶子红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飞过来,衣杉褴褛,可是气质清拔。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他被赶走,我很懊恼,让秀人追他回来。自此与他相识。

  “扶风也是孤儿,在蛮荒的海岛上长大。他师父是南海黎族,却精通汉学,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素朴而强悍,像石头一样固执,又像风一样喜欢流浪。我说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间万千人里,只有他能令我抛开束缚,恣意哭笑。

  徐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么?”

  江快雪摇了摇头,“不必等他来解救,我自己会好好活着。少年时爱得激切,现在想起扶风,像山泉一样温柔和平。他希望我过上平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幸福。”

  花荫后,徐辉夜嗒然若丧地听着。自此,徐辉夜放纵恣睢,不再费力维持好丈夫好父亲的局面。他没有节制地来迷蝶山庄,看着她发呆,什么都不说。

  

  

  嘉定五年三月十二。

  夜已深,江快雪躺在床上,无法安寝。徐辉夜的影子在窗外徘徊,她虽然不惧,终究不舒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辉夜走了进来。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驳的月影里,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鞋子。她素知他爱洁,但近日他怪异举动甚多,便不在意,冷眼看他燃了香,在书案前坐下。

  郁郁的甜香里,江快雪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记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吻得深而长,令人窒息。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隐约的兵器之声惊醒。她喉咙难受,轻轻咳嗽,竟震得全身疼痛,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随处可见深红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艳红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痛。

  江快雪站起来,看徐辉夜坐在窗边,笔直地朝他走过去。她捏着他裸露的肩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皮肤,沁出血来。他伸手揽住她,温柔地道:“快雪,我从此与你一样。”

  徐辉夜的身体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蓝色,正是中了寒鸦之兆。江快雪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却推不开他。这瞬间,这囚了她二十年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或是爱他。

  

  

  

  第 九 折   远大时节

  

  “以火烧回敬火烧,以伤口回敬伤口,以争斗回敬争斗。”——《旧约》

  

  剑花社。

  徐锦之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道:“江姨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们去。”这几句话不啻晴天响雷,将赵扶风和方佳木震住。徐锦之以为他们没明白,补充道:“就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

  方佳木走上去,摸摸徐锦之的额头,对赵扶风道:“没错,这孩子清醒得很。”

  赵扶风昨天掘出一座空坟,情绪已攀到最高点,此刻反而镇静,按着怀中的底野伽,道:“好,我们即刻跟你去。”

  徐锦之不动,“我只请求两位叔伯,别与我父亲为难。”

  方佳木想起旧事,顷刻间恍然大悟,默然点头。赵扶风门中最讲恕道,却也不是无原则的忍让,他肃然道:“锦之,只要快雪安好,我不会与谁为敌。”

  

  

  剑花堂。

  连青阮向连秀人道:“阿姐,堂主的轻功在我之上,人也机警,屡次被他甩掉。昨晚还好,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庞大山庄,很隐秘,暗哨也多。我没有停留,更不敢深入,马上赶了回来。我看这规模不像是养外室。剑花堂势力太大,就算对阿姐,堂主也保留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