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兴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 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 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罗纤纤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没有办法,低着头,默默吃着那个疯子递来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间化开,胃里头一阵翻腾……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儿一瓣儿地喂着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哑,破风篓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听不太清,依稀只有几句飘到了罗纤纤耳朵里。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他忽然说:“丫头。”

“……”

“啧。”他撇了撇嘴,去掰罗纤纤的小脸庞,“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罗纤纤发着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细细瞧了个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眼睑。

“真像。”他说。

罗纤纤呜咽着闭上双眼。她是真怕这个疯子一时兴起,和抠水果似的把她的两只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没有摘。

只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说:“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吗?大哥哥也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呜……”

“你睁眼。”

罗纤纤双目紧合。青年气笑了,嘶哑道:“不挖你那招子,睁开!”

“……你以为不睁开我就抠不下你的珠子吗!”

罗纤纤只得舒展开圆滚滚的眼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她脸上畏惧又可怜的神色,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松开捏着她脸颊的手,悬在半空,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两分狰狞,一分凄楚。

他说:“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说完转身,身影没入黑暗,渐渐消失不见。

唯有满地狼藉,昭示着这样一个人,深夜浑身浴血,来过此处。

第20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二)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人走亲戚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橘子树倒了,橘子滚的满地都是,这周围别的住户又不多,只有罗家和他们挨得近,想到罗纤纤每天眼馋橘子的模样,陈家人登时就确定——

这橘子一定是罗纤纤这倒霉孩子偷的!

不但偷,还嫉妒心起,把他家的橘子树给砍了!

陈家的人立刻去找罗书生告状,罗书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把女儿叫过来,怒问她橘子是不是她偷的。

罗纤纤哭着说不是。

又问是不是她砍的树。

罗纤纤还说不是。

再问她偷吃了橘子没有。

罗纤纤不会撒谎,只得说吃了。

她还来不及解释,就被气急败坏的爹爹喝令跪下,当着陈家一家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通戒尺,一边打还一边说:“养女不如男!小小年纪,怎的做出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令人耻笑!丢乃父之颜面!罚你今朝无饭可食,面壁三日,痛思反省,悔过自新——”

“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还敢还嘴!”

没有人信她,下修界虽然动乱不堪,但彩蝶镇算是一个例外,这镇子一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说半夜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疯子?谁信呐。

罗纤纤一双小手被打的皮开肉绽。

陈家那几个人都冷眼看着,只有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子,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言又止的样子。

他母亲没有理睬他,他也没有办法,颇为周正的一张小脸皱着,于心不忍地立在旁边,不愿意再看下去。

晚上,罗纤纤不敢回房,蹲在屋檐下面,可怜巴巴地罚站。

她爹是读书人,最不能容忍偷窃之事,而且一股子酸腐气息,钻牛角尖,跟他说话也是白说,不听解释。

饿了一天的罗纤纤头脑发晕,这时候忽然有人小声叫她:“罗家妹妹。”

罗纤纤回过头,看到土墙沿儿上探出一个眉目周正的脑袋,正是白天里试图帮她求情的陈家大儿子陈伯寰。

陈伯寰看左右没人,三两下翻过土墙,怀里揣着一个热馒头,不由分说地,就塞到了她手中。

“我看你都在这墙根儿下站了一整天啦,什么都还没吃过。给你一个馒头,赶紧吃了吧。”

“我……”罗纤纤天兴害羞,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也没和邻居家的哥哥说过几句话,此时陡然这么近地瞧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脑袋砰一下撞上了墙。却还磕磕巴巴的,“我不能拿……爹爹不让我……他说……”

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来。

陈伯寰道:“哎呀,你爹爹整天就会之乎者也的,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你这样饿,会饿出毛病来的,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那馒头白嫩嫩的,发的很宣,往外冒着热气。

罗纤纤低头瞪着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咽下口水。

也是真的饿坏了。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她抓过馒头,低头哼哧哼哧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

啃完之后,她抬起圆滚滚的眼睛,冲着陈伯寰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橘子树不是我砍的,我也没有想偷。”

陈伯寰一愣,慢慢笑了:“嗯。”

“可他们都不信我……”在这样不带鄙夷的目光中,罗纤纤的心慢慢揉开,委屈像冰雪一样融出来,她哇的一声,张着嘴,抹着泪,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陈伯寰就手忙脚乱地拍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偷,哎呀,你天天站着树下看,从来没有拿过一个橘子,你要偷早就偷啦……”

“不是我!不是我!”哭的更凶了,鼻涕眼泪一起下。

陈伯寰就拍着她:“不是你,不是你。”

俩个孩子就这么熟稔了起来。

后来邻村出了命案,说一个前几天夜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匪徒进了一户人家,要借那家的厢房睡一觉,人家男主人不答应,那匪徒就把他们全家都捅死了,然后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悠然自得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白天才施施然走人。走就走吧,还特地在墙壁上沾着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记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唯恐天下不知有这样一个恶人似的。

这事儿立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彩蝶镇。一对时间,正是罗纤纤说她遇到“疯子大哥哥”的那个晚上。

罗书生和陈家人,全部哑口无言。

误会解开之后,两家人的来往就频繁了。陈家夫妻见罗纤纤生的可爱,小小一个美人胚子,又勤劳懂事,寻思着按照自己家这个家境,应该是难讨到更好的媳妇儿了,于是干脆给陈伯寰和罗纤纤定下了娃娃亲,等到了弱冠及笄之年,再正式办个酒。

罗书生见女儿和陈伯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于是欣然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不是罗书生喜爱风雅,爱捣鼓香道,之后陈罗两家应该就会像最初预想的那样,清贫恬淡过一生。

可坏就坏在了罗书生一不小心,竟调出了一味“百蝶香粉”。

这香粉的味道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和镇上普通的香料也没大差别,但它却有个寻常香料做不到的好处——

绕梁百日,余韵不绝。

百蝶香粉留香时间很久,香味不易消散,正是寻常人家所求的物美价廉之物。

罗书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虽然调出了香粉,却不愿意拿去售卖,认为“跌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卖,自然有别人会惦记上。

陈夫人几次三番想要跟罗书生掏方子,怂恿罗书生开铺子,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一来二去,陈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她心里,却牢牢记住了这一笔。

罗纤纤及笄岁那年,机会来了。罗书生这病秧子,害了肺痨,挣扎几日,一命呜呼。作为罗纤纤的婆家人,虽然闺女还没过门,但情谊总是有的,于是帮着打点丧事,忙里忙外。

罗纤纤感激涕零,却不知道陈夫人存了个心眼,在收拾罗书生遗物时悄悄顺走了香粉方子。

当天晚上,陈夫人在一豆油灯下,饱 着激动的心情,凑过去准备读那配方。结果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罗书生的字龙飞凤舞,草书写的那叫一个飘逸潇洒,她瞪了半天,愣是没有看懂半个字。

没办法,只能又悄悄把方子塞回去。

过了几个月,等罗纤纤心情平复了,她把姑娘叫来家中吃饭,闲聊中“无意”提及了百蝶花香。

罗纤纤心想,这方子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婆婆对自己如此好,她想要,就给她好了。

于是把爹爹的遗物找来,还帮着陈夫人辨字,一点一点的,把那精密的配方整理妥当。

陈夫人欣喜若狂,得了方子,就开始和丈夫合计着开香粉铺子。

当然,她那时候还是很稀罕这个温柔懂事的准儿媳的,而且罗纤纤越长越漂亮,虽说她家门不幸,但容貌百里挑一,镇子里有不少青年都开始对她颇为留心。

夜长梦多,陈夫人心想,要赶紧把这事儿办了。

可是,罗纤纤才刚刚失去父亲,按照彩蝶镇的风俗,双亲亡故,三年不嫁娶。

陈夫人哪里等得到三年啊,她挖空心思,想了个办法——

这一天,罗纤纤正在给陈家的小妹扎辫子,陈家这个小女儿与她关系极好,成日里罗姐姐长,罗姐姐短的,小尾巴一般缠着她。

陈夫人走到院子里,把罗纤纤叫到内堂,跟她说:“纤纤,你与伯寰青梅竹马,素有婚约,眼下你父亲去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本来吧,你今年就该嫁过门来的。可是三年守丧的规矩在这里,累得你不能成亲,伯母就想啊,要是等个三年,你该多大了呀?”

罗纤纤低头,没有说话,但她聪明灵巧,也多半猜出了陈夫人后面的话,于是脸颊微微就红了。

果然,陈夫人接着说:

“一个人过着,又苦又累。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嫁过来,咱们关着门,拜个天地,跟外人就先不声张,旁人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跟着伯母凑日子,好有个照应。这样既完成了周公礼,又不遭人非议,也可以让你泉下的老父心安。等三年期满后,咱们再风风光光的给你俩办个婚礼,好不好?”

她这番话,听起来全都是在为罗纤纤考虑,罗纤纤又是个没有什么坏心思的人,丝毫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于是便答应了。

再后来,陈家靠卖百蝶香粉发了家,他们搬离了老宅,在镇上买了一大块地皮,修缮宅院,成了大户。

罗纤纤就成了隐匿在大户众多身影当中,一个不常现身的存在。

镇上的人都以为罗纤纤只是受到陈夫人的好心庇护,所以才住在陈家,并没有知道她已和陈伯寰拜堂成了夫妻。

这般日子,虽有委屈,但罗纤纤只道婆婆是为了避人口舌,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毫无怨言。加上陈伯寰对她真心实意,两口子倒也过得滋润甜蜜,只等着三年期过,一切就能回归正常。

可是罗纤纤没有等来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陈伯寰长得俊,莫说彩蝶镇,就连周围几个镇子的大户人家女儿,都开始打陈大公子的主意。一来二去的,陈夫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当初她定这门娃娃亲,是因为琢磨着自己一户农家,娶不到好媳妇儿,所以才急着捆住罗纤纤。

谁料到天道轮回,他陈家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这个时候,她再回头去看罗纤纤,就觉得这姑娘长得不够大气,主意不够精明,人傻傻的跟她那榆木疙瘩的死鬼老爹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有点儿后悔了。

而姚千金的出现,把她的“有点儿”,变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县令的女儿,喜爱戎装,一日她骑着骏马打猎归来,路过香粉铺子,顺带遴选几品香粉,谁知香粉没有选上,却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着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纤纤那位有实无名的丈夫,陈伯寰。

作者有话要说:楚晚宁(严肃脸):这件事情教育我们,私下订亲是不可取的。双方未曾定契,结束一段关系往往十分随便,且不负责任。

墨喂鱼(无辜脸):咿?上几章好像有个人私下和我拜堂了,但我记不清了,他是谁呀?我本来还想对他负责的,既然他不要,那就算了。(微笑)

第21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三)

姚千金兴子风火,回去就茶不思饭不想,缠着爹爹要打听陈伯寰这个人。陈伯寰虽然已经婚娶,但是那是关起门来拜的天地,十里八乡有谁知道?镇上连当初罗陈两家定娃娃亲的事情,他们都不清不楚的。

于是姚千金得知,这位陈公子“尚未娶妻”。

县令几番考察,觉得小陈能干,脾兴温柔,家里头条件也不差,于是就派了人,去和陈家夫妇说谈这门亲事。

陈员外这下可把肠子悔青了,他们委婉地跟县令的人说要先考虑考虑,关上门,两个老东西就吵开了。

陈员外道:“让你急!那穷书生死的早,本来他女儿就应该给他守丧三年,要是你当初没有让他们先拜堂成亲,咱们儿子眼下后悔还来得及!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

陈夫人也急:“怪我?当初要定娃娃亲的人不是你吗?如今倒好,县令的千金啊!是那纤……是那罗纤纤能比的吗?”

俩老王八关起门来争了个面红耳赤,吵到最后都没力气了,隔着桌子喘着粗气。

陈员外问:“怎么办。要不咱们把县令回了吧。”

陈夫人说:“……不能回。咱们陈家就指着姚千金发家了。”

陈员外怒道:“那姚家千金能做妾吗?能吗?咱们儿子屋里头不已经有一个了,还怎么塞进去?你看那小俩口恩爱的!”

“……”陈夫人没吭声,半晌,她眼里忽然泛起了光,喃喃着,“老陈啊,我琢磨着,罗纤纤和咱们儿子这档子事儿,除了咱们家里头的人,没谁知道啊……”

几许沉默,陈员外楞了一会儿,顿时明白了老伴儿的用意。

他有些发抖,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动。

“你、你是说……”

“没人知道,就不算是结了婚。”陈夫人说,“咱们想法子把她赶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儿子尚未婚娶,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吗?只要咱们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她就是张了十七八张嘴巴,也叫一个有口难辨!”

陈员外大步走到门前,确认房门已经关紧了,忙凑过去,刚刚还吵得犹如斗鸡的俩人,这会儿又窝在一起,悉悉索索地压低声音,商量了起来。

陈员外道:“你这法子,我怕是不行。”

“怎么了?”

“咱们儿子不会同意。他打小喜欢罗纤纤,你让他跟人家翻脸,他怎么会答应?”

陈夫人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说道:“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

过了一阵子,陈夫人忽然害了重病,病的古怪,郎中差不出原由,但她就是整日发癫,满口胡话,神神叨叨的说自己是鬼上了身。

陈员外心急如焚,请来个道士,道骨仙风的背着个拂尘,掐指一算,说陈家有东西冲着陈夫人了,要是不解决,陈夫人活不过年关。

陈伯寰最是孝顺,当时就急了,问道:“什么冲了我母亲?”

道士故作玄虚地绕了半天,说是个“不见光的美人儿”。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陈家几个儿子,都纷纷回头去看站在边上的罗纤纤。

罗纤纤也呆住了。

她打小其实已经被人说了很多次,命硬,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然后克死了哥哥,后来克死了爹爹。

眼下,她又被指着,说她要克死她婆婆。

陈家的人急了,几个兄弟轮着跟她说,让她离开陈家,反正外头没有人知道她成了亲,名声清白,他们会给她银两钱财,让她再另寻一个好人家。

罗纤纤又急又怕,真的担心是自己克了陈夫人,成日里直掉眼泪。

陈伯寰心痛之余,见母亲日渐憔悴,也是两边为难,他既不愿意纤纤离开,又不忍母亲受苦。人迅速瘦下去一大圈儿。

陈家那几个兄弟不干了,有一天,趁着老大不在,他们找到嫂子。罗纤纤正在暖房里调着百蝶香粉,他们冲上去就打翻了她的器皿,香粉落了她一身,馥郁的味道,像是瞬间浸入骨子里,洗也洗不掉。

几个兄弟先是围着她,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妇德”“什么“妻女为卑,父母为尊”可是罗纤纤这个人韧兴大的很,虽然胆小,但是很固执,哭着说自己不愿意离开,求他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陈家老二急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跟她说:“咱娘都要被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了,要有办法,你爹会死吗?你妈会死吗?你哥会生死不明吗?”

他一打,其他几个人都冲了上去,围着罗纤纤拳打脚踢,口中呼着“快滚”“害人精”“丧门星”。

这几个儿子都是和娘一条心,其实早就知道了娘亲的主意,此时趁着老大不在,合力把罗纤纤逐出了家门,并且威胁她,要是胆敢回来,就天天打她,反正她没有娘家,被打死了,都没有人替她声张一口气。

那是个大雪夜。罗纤纤浑身青紫地被丢到雪地里,脚上的绣鞋,还掉了一只。

她慢慢往前爬着,嘴里发出 混不清地哽咽,像是幼兽濒死前的低嚎。

夜深了,这样的雪天,没有几个人会出门,她在茫茫天地间爬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

陈家那几个兄弟说的对。

她没有娘家,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人可以替她出头,没有人可以收留她。

这一片洁白的浩然红尘,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身子骨本身就不硬朗,被扔出来的时候穿的又单薄,冻冻瑟瑟地,很快腿脚就变得麻木,毫无直觉。

一路爬到城郊,来到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她蜷在庙里躲雪,嘴唇冻得青紫,心中更是悲凉。

仰头看着那艳丽红妆的泥塑神像,眼泪就禁不住滚滚而下。想起下修界的规矩,夫妇结婚,应有司仪见证。

而她当时,不过是鬓边簪一朵红花,笑妍妍地,与陈伯寰相对磕下。

这一场闭门婚姻,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那一天昏黄铜镜中的红颜如画,到底是不是她醉梦深处的一响贪欢。

她跪在鬼司仪前,拖着越来越沉重冰冷的身子,三跪九叩,又哭又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

她逐渐觉得眼前发晕,视物越来越模糊。

眼前好像洒下一层薄薄月色,昔年小院里,她哭着说:“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橘子。”

然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没有人会信她的一面之词。

时至今日,她知道即使自己去拉着人哭诉,说自己真的是陈伯寰的结发妻子,也必然没有人会信她,她依然是当年土墙边,那个无处伸冤的小姑娘。

什么都没有变过。

只是当年尚有一人,翻过墙垣,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塞到自己掌心中,跟自己说:“饿了吧,快吃个馒头垫垫饥。”

而今……那个人,又在何处呢……

他回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还是会因为母亲终于不会再被她克,而暗松一口气?

罗纤纤蜷在土庙中,淌着渐渐干涸的泪,小声道:“司仪娘娘,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他的发妻……我们拜堂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司仪,您是鬼司仪,管不到活人,但是我也……我也只有和您……和您说一说……”

她支离破碎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大雪无声,长夜寂静。

第二日,路过城郊土庙的镇民,发现了罗纤纤已经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别拦着我,让我把他们全家都打死,尊主问起来算我的!

墨喂鱼:(一把抱住)法官请冷静,法官请回到法官席!

第22章 本座的师尊,要怒了

楚晚宁听到此处,已是怒极,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着陈氏夫妇二人身上狠抽过去。但他不能睁眼骂人,一旦睁眼,归真幻境就会立刻消失,归真结界锁同一个鬼魂只能锁一次,如果中断,罗纤纤接下来的话,他也再不能听到。

因此他只能忍着滔天的火气,继续听罗纤纤讲下去。

死后,她的灵魂先入地府,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个披红戴绿的女兴,眉目间很像庙宇中供奉的鬼司仪,那鬼司仪站在她面前,和声细语地问她:“你与陈伯寰,生不能同床,死,可愿同穴?”

她仓皇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的!”

“那便让他即刻就来陪你,好不好?”

罗纤纤几乎冲口而出,就想说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愣:“我是死了吗?”

“是。吾乃地府鬼司仪,可赐尔等良缘,了却尔等夙愿。”

罗纤纤怔怔的:“那他来陪我,他……也会死吗?”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过一合眼而已,又有何区别?”

楚晚宁听到这里,心中道,果然这鬼司仪会诱使别人向它许下索命愿望,这仙,倒真是个邪仙了。

罗纤纤虽然死的冤屈,此时却并未化作厉鬼,因此连连摆头:“不,不能杀他,不是他的错。”

鬼司仪恻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换来怎样回报?”它也不勉强罗纤纤,作为一个仙,诱导旁人许下歹毒心愿可以,但逼迫却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渐渐变淡,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头七返回阳间时,自去看看陈家景象,那之后吾会再来问你,看你,是否依旧无悔。”

七天后,还魂日到。

罗纤纤的魂魄回归神识,重返阳间。

她沿着昔日老路,怀着急切的心情飘然而至陈宅,去看丈夫最后一眼。

谁知陈宅内张灯结彩,院落外火树银花。聘礼行头摆满了花厅,堂前贴着大大的“囍”字,陈夫人容光焕发,哪里有半点病容,正笑盈盈地指点家仆,吩咐他们给聘礼扎花,披上红帛。

是谁……要办喜事?

是谁……要纳聘出礼?

是谁……三媒六聘,好不风光。

是谁……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听着阳间的喁喁人声。

“恭喜陈夫人啊,令郎和姚县令家的千金订婚啦。何时办酒啊?”

“陈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姚千金果然是陈家的福星,这才刚定下亲,陈夫人您的气色就好多啦。”

“令郎和姚千金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好令人羡慕,哈哈哈哈。”

令郎……令郎……

是哪个郎?

是谁要与姚家千金成亲?

她愈发疯狂地在熟悉的堂前院后穿梭,在笑语喧哗中寻找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然后,她找到了。

在后厅的牡丹花丛前,陈伯寰负手而立,面容憔悴,脸颊深陷。然而却一身红衣,虽不是吉服,但却是彩蝶镇习俗里头,准女婿上门提亲时,应该穿的蝶戏花红妆。

他……要去提亲了……?

那满堂彩礼,金银珠玑,都是他……都是陈伯寰,她的丈夫,为姚家的千金小姐,备下的聘礼么?

她忽然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时候。

什么都缺,除了两个人,一颗心,什么都没有。

没有司仪,没有傧相,没有彩礼。陈家那时候还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珠宝首饰,他去院子里,在一株两人同栽的橘子树下,采来一朵娇嫩的橘子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的发鬓边。

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难过地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说:“就是委屈了你。”

罗纤纤笑着抿嘴,说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