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知道,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兴劣,质难琢。”

那个花树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那种恨里面又带着强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经,他一直抱着日益浓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宁,试图得到这个人的注意,得到这个人的赞赏,得到这个人的惊讶。

那段时间,师昧如果夸他一句“很好”,他能高兴地上天。

但,若是能换楚晚宁愿意夸他一句“不错”,他甘愿去死。

可是楚晚宁从来不夸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个清冷的男人永远都是淡淡地点个头,然后就自顾自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都要疯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兴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

他终于明白,像楚晚宁这样的人,是压根儿看不上他的。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们恨他,恨到极致,十恶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诀都救不了,万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惧,又能怎样?死生之巅依旧是轰轰隆隆地齐喝高呼声,千万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万寿齐天,世世不陨。”

他觉得受用极了。

直到他注意到人群中,楚晚宁的那张脸。

楚晚宁那时候已经废去了修为,被他绑缚在大殿之下,沦为阶下囚。

墨燃是决意要把他处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宁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锢了楚晚宁的四肢,划破了楚晚宁脖颈处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语不让伤口凝固,血液一点一点地淌出来,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经进行了半日,楚晚宁的血也该尽了。

这个人死了,墨燃就彻底和过去断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宁安排在自己的登极仪式上放血,处死。

待到他成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宁便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昨日种种,烟消云散。

当真是好极了。

可这个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那样漠然?那样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着踏仙君的时候既无夸赞也无惧怕。

只有厌恶,鄙薄,还有——

墨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楚晚宁疯了。

还有一丝怜悯。

楚晚宁怜悯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他居然怜悯一位登顶人极,呼风唤雨的霸主。他、他居然会——他居然敢!!!

积压了十余年的愤怒让墨燃癫狂,他就在丹心殿,当然,那个时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当着几千拥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谄媚,颂宏声中蓦然站起,黑袍滚滚,走下台阶。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宁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狰狞。

“师尊,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几千个人,霎时一片寂静。

楚晚宁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金殿廊庑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楚晚宁!收我这样一个徒弟丢你的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我问你,楚晚宁,我问问你——什么叫做‘品兴劣,质难琢’?”

他最后也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从没把我当作徒弟,从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经——是真的拿你当师父,真的敬你过,爱你过,就这么对我?你为何从不愿夸我一句,为何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半个好?!”

楚晚宁浑身一震,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他微微睁大那双凤眼,就那样望着墨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两个尚在故地的人,就这样相对着。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闭了闭双眸,再睁开时,又是那副神憎鬼厌的笑脸,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温柔又亲切地说:“师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觉得我卑贱吗?”

顿了顿,他的目光在数千人的头顶上逡巡而过,那些人都跪着,都像狗一样伏在他殿前,都承认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

墨燃微笑道:“现在呢?你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这世上,到底谁才是卑,谁又是尊?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是谁胜者为王?谁又败者为寇?”

楚晚宁垂着眼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墨燃的一番自白当中,没有回过神来。最后是墨燃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他的脸。

可就在逼着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墨燃忽然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宁脸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兴地松开了捏着他脸的手指。

“你……”

楚晚宁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锥心蚀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声音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只有墨燃一个人听到了。

他说:“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都归于寂灭。

只有楚晚宁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是天地间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见的景象。

他那时候,应该有很多想法。高兴,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时候的念头奇怪,说来,居然只有一个——

自己不知何时……已比楚晚宁高了那么多。

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往事,都已改变。

墨燃嘴唇嗫嚅,喃喃着:“你……说什么?”

楚晚宁却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双凤眼里,看到自己几乎扭曲的神情。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楚晚宁仰面倒下——墨燃几乎是在他跌落瞬间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楚晚宁!楚晚宁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怀里的人没有再答话,嘴唇苍白如梨花,那张英俊的脸庞一贯都是冷漠的神情,可临死之前,却凝固在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上,嘴角有一点勾起,是记忆里头,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个面容。

微微笑着,有些温柔。

“楚晚宁!!”

那些温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踩着师尊的生命,登顶人极。

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无减,这算什么?

墨燃凝起掌中的隐隐黑雾,指尖翻飞,迅速点过楚晚宁的几个血脉,封住他最后一脉心气。

“你想就这样死了吗?”墨燃双目暴突,面目狰狞,“没有完,楚晚宁,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没完!都还没完!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仑踏雪宫,把你最后几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给我想好了!!”

仪式也不再继续了,跪在那边的数千拥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宁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宁活着——活着……

他一把抱起那个失血过多的男人,轻功掠起,一跃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顶,衣袍犹如孤鹰的翅膀翻飞舒展,身影迅速飞过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红莲水榭,那个楚晚宁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沛,仙草众多,他要把楚晚宁救回来。

人活着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连恨的理由都没有了。他是疯了之前才想着要亲手杀死楚晚宁吗?

若是楚晚宁死了,那他在这人间,究竟还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独自舔舐着回忆。

夜半露浓,却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个脸,穿上衣服,提着一盏风灯,朝阎罗殿走去。

楚晚宁一定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罚跪了。他这个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从来不会考虑自己身体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果然,到阎罗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灯寂寞地燃烧,烛泪不停地淌落。

楚晚宁正背对着殿门跪着,身形挺拔,俊如松涛。

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墨燃又有点儿后悔了,大半夜的,发什么颠啊?来找楚晚宁?疯了吧?

但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走了,又觉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灯轻轻搁在脚边,不打算离开,也不进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着窗棂,托着腮,远远地注视着楚晚宁。

檐角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两人一立一跪,隔着朱红镂花窗,隔着空幽寂静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够充分的立场,可以闯进殿去,勒令楚晚宁结束思过,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宁不愿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宁的手脚,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

他甚至还没有楚晚宁高。

墨燃心情复杂,在窗外遥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不曾觉察,他看不见楚晚宁的五官,楚晚宁亦瞧不到他的脸。

于是,白猫儿跪了一宿,不曾回头。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远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丢个睡前动物小剧场吧~

从前有只小奶狗,因为又脏又笨,所以没有人喜欢,只能四处流浪。

有一天,小奶狗被它的伯伯找到,叼回了窝。新窝又暖和又宽敞,小奶狗很高兴,尤其是正蜷在软垫上熟睡的那只大白猫,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小奶狗嗷嗷嚎了一声,开心地钻进了大白猫的绒毛里。

可是啊,醒来后的大白猫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它总是冷冷地望着小奶狗,也不理睬对方呜呜的撒娇,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连爪子都不记得收,就照着奶狗的脸呼过去。

慢慢的,小狗长大了,大白猫在它面前,渐渐成了小白猫。

大狗想好好教训白猫一顿,于是他咬住了小白猫的喉管,而后趾高气昂地将那一团雪白踩在脚下。

他原以为那是一只硬邦邦和臭石头一样的动物,可忽然发觉白猫的躯体竟是如此柔软,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在新窝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躲在猫咪这样温热的绒毛里渐渐睡着。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白猫睁开过琉璃般的眼睛。

哪里来的小东西,好脏啊……

白猫想着,毛刺刺的粉色舌头,默默舔净了小奶狗的皮毛。

被舔了毛的奶狗“呼噜”一声,模糊睁眼,以为是一场梦。梦里他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有只大猫,对他很好很好。

第30章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哎,你们听说了嘛?玉衡长老触犯了戒律,这三天都要罚跪阎罗殿呢。”

第二天晨课,众弟子云集善恶台修行打坐。毕竟都是十来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师父一不留心,他们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楚晚宁受罚一事迅速传了开来。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们毫不吝啬地和别人分享着八卦。

“哇,你们怎么会这么迟才知道?哦……原来昨天禄存长老带你们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们可真错过了太多!昨儿傍晚,在青天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玉衡长老被打了两百多棍!两百多棍呐!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呐!”

那弟子每说一段,就整出一个特别夸张的神情。伴随着周围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别提有多得意。

“你们对两百多棍有数账吗?彪形大汉都能被打死,就别提玉衡长老了,当时他就受不住,昏了过去。这可把咱们少主给急疯啦,冲上去就和戒律长老大打出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再碰玉衡长老一根手指头,哎哟那场面——”

他五官皱成包子褶儿,挤眉弄眼了一番,最后伸着根手指,左右摇晃,总结出三个字:

“啧啧啧。”

立刻有小师妹花容失色:“什么!玉衡长老昏过去了?”

“少主和戒律长老打起来了?”

“难怪今天早课没有看到玉衡长老……好可怜啊……他究竟犯了什么戒呀?”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这样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飘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巅的少主脾气完全继承了他师尊,暴躁的厉害。可惜在讨论这件事的不止一个人,善恶台三五成群,都在嘀咕着“玉衡长老受罚”云云,令他大感聒噪,却又无计可施。

这边薛蒙额头青筋直暴,那边墨燃一夜没睡,哈欠连连。

薛蒙没别处发火,就朝着墨燃恶声恶气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狗东西,大早上的犯什么懒!平日里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饱了撑着吧,师尊训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讲话规矩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薛蒙恶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当就当吧!”

墨燃笑道:“你这么不乖,不把兄长放眼里,师尊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你还有脸提师尊!我问问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蒙蒙,他是师尊哎,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拦一个给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剑而起,剑眉怒竖道:“你他妈的叫我什么?!!”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杀了你!!”

师昧夹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的日常吵闹,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地扶住额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自己的书:“日月壶中灌,灵核初成时。天道窥不破,死生参与商……”

转眼三日过去,楚晚宁思过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三个月的禁足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够离开死生之巅,且需要去孟婆堂打杂,以及擦拭奈何桥的廊柱,清扫山门前的台阶,等等。

戒律长老忧心忡忡:“玉衡长老,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些事情你就别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师,做这种洗盘子擦地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的很。”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主要是老夫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扫地做饭洗衣服啊!

楚晚宁倒是半点没怀疑自己,规规矩矩地到孟婆堂报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总管,下至仆厮,惊闻楚晚宁要来罚做苦力,纷纷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楚晚宁白衣翩跹,飘然而至。

一张俊脸清冷平静,不带任何表情,如果给他脚下加片祥云,臂间添个拂尘,大概和仙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孟婆堂总管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驭使这样的美男子洗菜做饭。

楚晚宁却没有身为美男子的自觉,他迈进厨房,冷冷扫了一眼众人,众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晚宁开门见山,“我该做什么?”

总管忸怩地捏着衣摆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长老觉得,洗菜怎么样?”

楚晚宁道:“好。”

总管大大松了口气,他原本觉得楚晚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不太愿意做这种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儿不是脏累,就是需要些技术,他担心楚晚宁并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宁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忧心了。

事实证明,总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楚晚宁抱着一筐碧绿青菜,来到溪边,挽起衣袖就开始洗菜。

这片区域属于璇玑长老的管辖,偶有路过的璇玑门弟子,见到楚晚宁居然在洗菜,都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揉了三四遍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惊愕道:“玉、玉衡长老——早,早啊。”

楚晚宁抬眼:“早。”

璇玑长老的弟子瑟瑟发抖,落荒而逃。

“……”

楚晚宁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继续管自己掰菜叶,冲洗,丢回筐里。

他洗得很认真,每片菜叶子都掰开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刷一遍。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眼见着到中午了,一筐青菜还没洗完。

伙计在伙房内等的焦头烂额,来回直绕圈子:“怎么办?长老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青菜就不回来,那青菜炒牛肉该怎么烧?”

总管看了看日头,说道:“算了,别等了,换成红烧牛肉吧。”

于是当楚晚宁归来时,孟婆堂的牛肉已经出锅,炖的酥烂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宁皱着眉头,他抱着他的菜,颇有些不高兴,冷冷道:“为何不要青菜,还让我去洗?”

总管寒毛倒竖,拿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说出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迭的话:“这不是,希望长老亲自做一锅青菜炖豆腐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依然抱着他的菜,歪着头沉默地思索着:“……”

总管忙道:“如果长老不愿意,那也没关——”

系还没说出口,楚晚宁已然问道:“豆腐在哪里?”

总管:“……”

“玉衡长老,您……懂庖厨之道么?”

楚晚宁说道:“并非一无所知。可以一试。”

当日晌午,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台柜那边儿打菜盛饭。

死生之巅不辟谷,伙食一向丰盛,今天也不例外。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弟子们忙不迭地抢着自己爱吃的食物,一路排着队,让伙房师傅给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饭上浇些卤汁儿,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远是禄存长老的弟子们,排在队首的小家伙鼻子上冒着一大颗痘儿,却还惦记着麻婆豆腐。他熟练地端着木托盘来到最后一个橱柜前,眼睛也不抬,说道:“师傅,要一碗豆腐。”

师傅十指纤长白净,递给了他满满一盘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盘颜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诡异食物。

该弟子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声鼎沸,这弟子也没留心答话那人的声音,而是气愤道:“你炼丹吗?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边骂着,一边去瞪伙房师傅,结果一看到立在这个橱柜后的人,弟子就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托盘打翻。

“玉、玉衡长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么,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来。”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说,“不可浪费。”

弟子僵硬地端起盘子,僵硬地递给楚晚宁,然后同手同脚地离开。

不出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橱柜前站着的是玉衡长老了,于是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孟婆堂,霎时间鸡犬无声。

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老老实实排着队,慌慌张张端了菜,恭恭敬敬来到最后的橱柜前,磕磕巴巴和长老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长老好。”

“嗯。”

“玉衡长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长老辛苦。”

“……”

众弟子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于是楚晚宁接受了每一个弟子紧张兮兮的问候,但却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他锅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队伍渐短,其他师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宁面前仍是满满当当,一锅子菜都冷透了,依然无人问津。

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他好歹洗了一个上午呢……

这个时候,他的三个亲传弟子来了。薛蒙依然是银蓝轻铠,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动地凑过去:“师尊!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

楚晚宁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吃豆腐么?”

薛蒙:“……”

作者有话要说: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甲:不,不吃。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乙:窝窝窝豆腐过敏!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薛蒙:啥!……(突然面红耳赤)我是直男!我,我岂能吃师尊的豆腐!

楚晚宁:……你在想什么,滚去青天殿思过!现在就滚!以后不要和墨微雨混在一起!(怒掀桌)

第31章 本座的伯父

为了在师尊面前表衷心,少主打了三盘焦黑的豆腐,并保证自己一块都不会丢掉,全部都要吃下去。

楚晚宁十分满意,露出了难得的赞赏眼光。

跟在后面的墨燃一看,不乐意了。踏仙帝君对于楚晚宁的认同有着莫名的执著,当即也要了三份豆腐。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吃这么多,不撑么?”

墨燃和薛蒙飚着劲儿:“别说三份,就是再来三份,我也吃得下。”

楚晚宁淡淡道:“好。”

然后给了墨燃六份豆腐,并说道:“你也一样,不可浪费。”

墨燃:“………………”

其他两个都点了,师昧自然也不例外,笑道:“那……师尊,我也要三盘吧。”

于是玉衡长老禁闭结束的第一天,他的三个弟子纷纷因为吃坏了东西而闹了肚子。第二天,戒律长老找到了楚晚宁,委婉地表达了孟婆堂并不缺帮手,请楚晚宁移步奈何桥,帮忙清扫落叶,擦拭柱子。

奈何桥是连接死生之巅主区和弟子休憩区的桥梁,可容五辆马车并排驰过,桥柱矗立着白玉九兽,分别代表着龙生九子,另有三百六十根狮首矮柱,气势恢宏。

楚晚宁默默扫着地,扫完之后,仔细地擦抹着玉兽。

忙了大半日,天色渐暗的时候,下雨了。

散了课的弟子们大多没有带油纸伞,叽叽喳喳地趟着水洼朝着住处跑去。雨点子劈里啪哒砸在石阶上,楚晚宁遥遥看了一眼,见那些少年少女们脸上带着轻松自若的笑意,在雨幕里淋得狼狈又明亮。

“……”楚晚宁知道,如果让他们瞧见自己,那种明亮和轻松都会消失,于是他想了想,绕到了桥洞之下。

跑在前面一些弟子来到桥前,看清景象,不由地“咦”了一声。

“结界?”

“奈何桥上怎么布了结界?”

“大概是璇玑长老布置的吧。”有弟子猜测道,“璇玑长老对我们最好啦。”

那半透明的金色结界笼在奈何桥上端,延伸铺展,气势滂沱地一直布到弟子休憩区的主步道,把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全部覆盖。

“肯定是璇玑长老布置的,这块地方不是归他管的吗?”

“璇玑长老真好。”

“这个结界好漂亮,长老果然厉害。”

众弟子抖着湿淋淋的头发,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躲进了结界,一路议论着往休憩区走。

楚晚宁站在桥洞下面,听着桥面上的人声鼎沸,直到再无声响,归来的少年们都已行远,他才慢吞吞地收了结界,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桥洞。

“师尊。”

蓦地惊闻有人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