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长老虽与楚晚宁不睦,但碍着尊主在,他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因此嘴上并没有嘲讽楚晚宁,全部写在眼睛里。

楚晚宁簌簌抬起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贪狼长老。

对方目光发亮,里头像是在放烟花。

楚晚宁:“……”

“王夫人诊断的大致不错。”贪狼长老断完了脉象后,松了楚晚宁的手腕,楚晚宁立刻把手抽走,放下了袖子。

“那为何十日了,还不见恢复?”

贪狼道:“上古神木的汁液量虽小,效用却强。你要恢复,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楚晚宁随口一问:“要多久?”

贪狼说:“我不确定,不过,大约十年。”

楚晚宁瞬时睁大了双眼,贪狼长老虽还努力绷着,但他眸子里的幸灾乐祸的笑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对,你啊,可能需要十年才能恢复原貌。”

楚晚宁盯了他一会儿,森然道:“你是在诓我?”

“岂敢岂敢,您可是玉衡长老啊。”贪狼笑道,“我看你这样也没什么,挺好的,不就是身体变小了而已,心智稍有幼化,但微乎其微,何况法力都还在,急着恢复做什么?”

楚晚宁脸色铁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贪狼道:“不过这十年间呢,也不是说你时刻都会是孩童容貌。这种汁液的游走,与你的灵力一脉相承。你若是三五个月,什么法术都不施展,也就能变回原样了。”

“这个法子可行!”薛正雍眼前一亮,似看到曙光。

岂料贪狼又微微笑道:“尊主何必如此着急?我话都还没说完。玉衡长老恢复原貌后,依然不可太多动用法术,一旦灵力损耗多了,就又会被汁液左右,变回孩童。”

“多?怎么叫多?”薛正雍叫道。

“这个嘛,树汁已经遍布他全身。”贪狼说,“一日最多两招。”

楚晚宁声音冷硬如铁,道:“鬼界结界常有缺漏,炼锻灵器机甲也需法术,我若一日最多两招,岂不成了废人。”

“那我就没办法了。”贪狼阴阳怪气道,“毕竟人间若是失了北斗仙尊,明儿太阳都未必能照旧升起了呢。”

薛正雍在旁边焦急道:“贪狼,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整个修真界,你的医术是数一数二的,你快想想办法。玉衡这样子虽然法力不受影响,但毕竟是个幼童身体,身手肯定不如原来。再说了,他在金成池受伤一事,让其他门派知道了,保不准会生出什么花花心思来。十年也太久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良药,能够……”

贪狼长老讥嘲着打断了他的话:“尊主。北斗仙尊沾染的是上古神木的汁液,又不是随便什么常见的毒。你觉得我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薛正雍:“……”

“好了,我要炼丹了。”贪狼慢悠悠道,“二位请回吧。”

薛正雍:“贪狼!”他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拉了拉他的衣摆,说道,“尊主,走了。”

两人行至门前,贪狼的声音却又忽然从背后传来。

“楚晚宁,你要是愿意虚怀若谷地好好求我,没准儿我就愿意帮你配药了呢?虽说你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但也未必无法应对,你考虑看看?”

“……”楚晚宁回头道,“你要如何才算虚怀若谷?”

贪狼斜倚榻间,正懒散地理着桌上银针垫包,闻言微抬眼帘,眸中讽嘲之意闪动:“别人走投无路时,都是磕头求救。你我同僚一场,磕头就免了吧,你跪下来,跟我说两句好话,我就帮你。”

楚晚宁没吭声,冷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才道:“冬腌菜,我看你是没睡醒。”

言毕,拂袖离去。留贪狼一个人坐在原处发呆,半天没有琢磨过来冬腌菜是什么意思。

日子徐徐而过,玉衡长老对外言称闭关,实则是困于孩童身体里出不来。这件事情先后被薛正雍、王夫人、贪狼长老知晓,后来为了不露馅儿,璇玑长老也惊闻了这件奇事。

一晃几个月匆匆而逝,红莲水榭闭门谢客久了,薛蒙他们不禁有些担忧。

“师尊都闭关七十多天了,怎么还不出来?”

“可能是灵力又要精进了吧。”师昧喝了口茶盏里的灵山雨露,抬眼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要下雪了呢,很快就到小寒了,也不知道师尊除夕之前能不能出关。”

墨燃正懒洋洋翻着剑谱,闻言道:“估计出不来,他前几日用海棠花传音给我们,不是说时日尚久么?我看挺玄的。”

这天正好是死生之巅的闲暇日,众弟子不需修行。墨燃三人聚在一起烹茶煮酒,小院亭楼里竹帘半卷,重帷浅遮,底下走漏着迷蒙水汽。

最近跟他们常常混在一起的,多了个璇玑长老门下的小弟子夏司逆。

他自那日和薛蒙结识后,薛蒙就隔三岔五拉他过来一道修炼玩耍,日子久了,更是与他们形影不离。

原本的玉衡门下三徒,莫名的就多了个小的。

此刻化名成夏司逆的楚晚宁,正坐在桌几前吃糕点。他吃东西的模样虽斯文,但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

薛蒙无意瞥了一眼,愣了一下,目光复又落回盘中,愕然道:“哇,小师弟,你这食量遗传谁的?”

楚晚宁慢条斯理地嚼着桂花糕,花糕太好吃了,他根本理都不想理薛蒙,毕竟有人跟他抢食呢。

墨燃的手和楚晚宁的手同时落到了最后一块荷花酥上,两人倏忽抬眼,目光相交擦出电光火石。

楚晚宁:“松手。”

墨燃:“我不。”

“松开。”

“你吃了八块了,这块我的。”

“别的可以给你,荷花酥不行。”

墨燃瞪了这个小家伙一会儿,使出了杀手锏:“师弟,你甜食吃太多了,会长蛀牙。”

“无妨。”楚晚宁很是冷静,“我六岁,不丢人。”

墨燃:“…………”

啪的一声,薛蒙一巴掌伴着他的抱怨应声而至:“墨微雨你讨不讨厌,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师弟抢东西吃。”

趁墨燃哎哟一声捂着头的空档,楚晚宁已经面无表情且眼疾手快地拿过了荷花酥,心满意足地小口咬了下去。

“师弟——!!!”

楚晚宁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啃甜点。

四个人正热闹着,突然间,一阵锐利的啸叫声穿透天穹,回荡在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色微沉:“集哨?”

薛蒙撩开半边帘子,探出窗外看,外面行走着的弟子也纷纷驻足张望,都露出了颇为意外的神色。

集哨一响,死生之巅所有门众都必须聚于丹青殿外广场。这也意味着必须有紧急事务的时候,哨声才会响起。这种哨音在楚晚宁未加入门派之前,常常是在鬼界结界破损时被吹起,不过自从楚晚宁加入后,集哨已经许久未曾响过了。

师昧搁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到薛蒙身边:“好奇怪,有什么事如此着急?”

“不知道,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

只有墨燃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嘴唇,睫栊垂落,遮住眸中流露出的一丝不自然。他知道这个哨声意味着什么,只是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和他印象里的略有出入,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四个人来到死生之巅,众弟子也陆陆续续都到了,很快巨大的丹心广场就聚齐了所有的长老与弟子。

待人齐全,薛正雍从大门紧闭的丹心殿走了出来,站在玉带栏台前,底下是层层递落的青石长阶。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还有六名鲜丽女子。那六名女子容貌或俏或冷,生的都极其美好,她们临风而立,寒凉天气里却只着一层单薄纱衣,一眼瞧过去,皆是红裙如霞,眸如赤焰,帛带飘飞,眉宇间亦都有一簇火焰痕迹。

薛蒙登时就惊住了。

不止是他,几乎在场的每个人在看到那六名女子时,都是神情剧变。

薛蒙愣了好久,才嗓音微颤地喃喃道:“羽民仙使……她们,她们是朱雀仙境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怎么样哄你开心》

死生之巅新入门弟子甲,想要拜入楚晚宁门下。但听说长老十分苛严,便决心向三位师兄求教。

弟子甲:尼嚎少主!我是弟子甲!求问怎么样才能哄得玉衡长老开心呢?

薛蒙:首先,你要严以律己晨钟暮鼓勤勤恳恳,然后你要逆来顺受风雨不改心志坚定,最后,你要耐磨耐 ,师尊打你左脸,记得把你右脸也给送上去,师尊要锯你左腿,记得把右腿也伸出来给他。

弟子甲很绝望,于是求助师明净。

师昧:让师尊开心?很简单,你只要记得他喝酒爱喝梨花白吃鱼爱吃江鲈鱼汤圆三枚刚刚好酒酿十碗不嫌多冬日冷了爱泡茶茶里玫瑰要放多烤肉孜然必须撒辣椒一粒不能搁……

弟子甲:…………

他只剩下了最后的救星墨微雨。

弟子甲“墨师兄,他们说的都很长很复杂,我天字愚笨,记不住啊qaq

墨燃:哦,没事,我的方法倒是很简单。

弟子甲:什么?

墨燃:睡他。

弟子甲:……

墨燃:睡一次不够就睡两次,睡两次不够就睡十次……

弟子甲:恐怕睡一次第二天早上就要被沉塘浸猪笼。

墨燃:?谁说要让他第二天能下床了?你以为我说睡两次不够就睡十次是什么频率?

弟子甲:什,什么频率?

墨燃:一晚上。

弟子甲,遂,弃疗。

第55章 本座不安

朱雀仙境虽然名叫仙境,但里面所居的并非神仙,而是一种半仙半妖,血统混杂的异人。

他们是修真大陆上与仙人最相似的存在,又被称为“羽民”。

羽民世代远居于九华山迷阵之中,拥有自己的桃花源,显少 手人间事务。但他们体内毕竟不全是仙人的血,也有一半凡俗骨肉,因此也未能全然超脱,常会于修真界秩序动荡,岌岌可危时现身,以其强大灵力襄助凡人度过难关。

墨燃前世闹得翻天覆地时,羽民便曾经大批出现过。但他们的实力终究比不过将禁术修炼到如臻化境的人界帝尊,最后所有羽民都被墨燃赶尽杀绝,他踩着腥臭的血,踩着满地残损的焦羽。

一把火,朱雀仙境毁于一旦。

那真是极疯狂的一段记忆,甚至事后墨燃想起来都会冷汗涔涔,湿透背心。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像是被恶鬼附身一般,残酷得厉害。

不过眼下,他显然还没有和羽民交手的实力。事实上因为种族优势,大多数修仙之人的灵力都在羽民之下,整个死生之巅能和他们过招的,目前恐怕只有那几位出类拔萃的长老。

薛蒙无意中看到了墨燃的脸庞,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什么。”墨燃睫毛虚落,低声道,“方才跑得急了些而已。”

羽民临世,正是上辈子师昧悲剧的起始,墨燃整颗心都悬到了喉咙口,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为何这一世,这么多东西的进展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冬日的死生之巅,一轮虚弱的残阳挂于天穹,漫漫散照出一层死白的光辉。

墨燃站在日头下,不由地拉住了师昧的手。

师昧微愣:“怎么了?”

“……”墨燃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薛正雍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他说的话倒和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日召诸位于丹心殿前,只因时隔八十余年,羽民仙使再度临世。和八十年前一样,仙使离开桃花源,来到人间,是因为卜得人间危难将至,特来相援。”

他顿了顿,转头慢慢环顾下面黑压压的门徒。

“诸位知道,鬼界结界虽为始神伏羲所设。但百万年来,结界逐渐削弱,每隔数十年,结界就会再次破损。这些年来,鬼界结界的力量已日趋薄弱,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

薛蒙小声哼道:“爹爹真是胡言乱语,明明几乎都是师尊一个人在相助。”

“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而然鬼界的漏洞越来越大,终将与数十年前一样,完全溃散。届时万灵降临,百鬼袭世,人界和鬼界将打破界限,凡人将饱受疾苦。为了避免这般惨剧,羽民仙使将在所有的修真门派遴选出几名灵力天赋最为合适的人选,前往桃花源封闭修炼。”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羽民要选人带去桃花源仙境进行修炼?!

所有弟子的惊异中都生起了丛丛叠叠的兴奋,不论天赋如何,也都或多或少生出了些暗暗的期待。

惟有墨燃一人毫无喜色,眉梢眼角还隐隐透出一层忧虑。他平日里善作伪饰,教人辨不出真假,然而此时此刻,竟是掩饰不住心中情绪——

此一事,事关师昧生死。当年,师昧就是被羽民选走,去桃花源修行的。他归来不久后,鬼界漏洞出现了一次大规模溃散,大批亡灵从地狱爬至人间。

在那场浩劫中,师昧与楚晚宁并肩作战,他们一人站住一边阵脚,携手修补那个最大的缺漏。然而,师昧的力量终究还是无法和楚晚宁齐平,数不清的厉鬼见阳界将要关闭,便同仇敌忾朝着师昧扑杀而来,千军万马化作通天彻地的煞气,在瞬间将努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贯穿!

邪煞诛心,亡魂穿魄。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没有丝毫阻拦,他在师昧从蟠龙柱顶端倒坠而下的时候,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师昧未及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尽数封合!

那天飘着大雪,师昧从高台上飘落,就像万千晶莹中毫不起眼的一小片。

飘雪漫天尽是,无穷无止。于是有谁会在乎哪一朵六棱冰晶行将融化,就像代代无穷的凡人,从生到死数十年,除却至亲,有谁会在乎一个寻常人的死。

大雪中,烽烟里,墨燃抱着呼吸渐弱的师昧,跪着求楚晚宁看一眼师昧,救一救师昧。

可是楚晚宁最终仍是转了身,选择投向了皑皑雪原,选择了成全他自己的众生大义,于是师徒之情,一朝泯灭。

多可笑啊。

楚晚宁喜欢的东西,在乎的东西,追求的的东西,都是那么可笑。

比如楚晚宁他喜欢听雨赏荷,喜欢杜工部期期艾艾的诗,对仗严谨到了一种诚惶诚恐的地步。

比如楚晚宁会在乎春草又活,秋蝉又死,会在乎哪里又有硝烟起,哪里庶民不得生。

再比如楚晚宁也一直教他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已为末。

可墨燃想,去他妈的众生!

那些人他不识得,不在乎,是死是活,与他而言算什么?

楚晚宁的雨里或有无处可归的荒魂在喃语,草木里溅着流民的浊泪,他墨燃可觉乎不得。他的雨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草木是寻寻常常的草木。苍生就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谁他妈的在乎。

所以他想,楚晚宁虚伪,卑鄙,满口仁义道德,仿佛心怀天下,可是他那狭小至极的心胸里,却连个徒弟的位置都吝于给予。

后来他曾逼问过楚晚宁,问他你心痛吗?你会不安吗?你说众生为首已为末,可你还好好活着,你让师昧听了你的话去死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骗子!

你还有心吗?

师昧从高台上跌落的时候,他在喊你啊,他在喊师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楚晚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你从来……

都没有在乎过我们。

你不在乎的……你不在乎的……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

楚晚宁成了修真界人人敬之爱之的无冕之王,没有人会在乎死去的人,师昧的尸骨就像一级不值一提的石阶,被胜者踩于足下。

他拿一个禀赋不足的徒弟,换来了河清海晏,所谓的天下太平。

没有人会说他是错的。

只有墨燃瞧见了他额前的冠冕,如此辉煌,是由死人的骨头铸成,是师昧的死成就了他。

恨到肺腑里。

“喂,小仙君。”

“喂——”

忽然有一抹温良的手,触上了他的额头。墨燃猛地一惊,从黑黢黢的回忆中脱身,倏忽睁开眼。

面前是张艳若芙蕖,明如流霞的娇嫩脸庞。一位羽民仙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跟前,正冲他微微笑着。

“如此大好机会,小仙君怎的在走神?”

“啊,仙子姊姊莫怪。”墨燃担心让人看出异样,勉强打起精神,朝羽民仙使笑道,“我这人喜爱想入非非,见姊姊们来了,心里头就盼着能被选中,也好见识见识桃源仙境是什么模样,这不由地就沉浸了,失仪、失仪。”

原来在墨燃失神回想的那会儿,羽民已下来开始遴选合适的人。也亏得他前世对此一劫最窥不破,竟是满腹纠缠,连周围的动静都不曾觉察。

那羽民仙使又是嫣然一笑,然而甫一开口,却说了句令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我瞧你灵力纯澈,修为和资质也是难得,你若想去桃花源,便随我去罢。”

墨燃:“……”

墨燃:“!!!”

去桃花源?

前世明明只有师昧和楚晚宁两人被选中了,为何这世会——

他吃惊之情溢于言表,索兴被羽民垂青本就是件值得惊愕的事情,因此周遭之人也并无奇怪,只用羡艳的目光朝他望着。

墨燃被羽民带上了丹心殿,在最初的惊异后,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来,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无人瞧见的狂喜。

这一世,果然有些许事情变了。

虽然此刻他还不知这些变化究竟是福是祸,命盘又是因何而改,但至少他也可以去桃花源了,只要他也跟着羽民修习了术法,届时修补结界的重任就未必会落在师昧身上。

他是个粗人,活了两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众生为首,己为末。

但师昧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

包括自己这一具皮囊,半缕归魂。

只要师昧活着,他都可以不要。

然而,待当羽民把所有人都选好,聚集在丹心殿前时,墨燃却发现这次的阵容竟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师昧依然在当选人之中。不过,因为在闭关修行,楚晚宁缺席了遴选,所以最后选中的人并没有他,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个小弟子夏司逆。

更令墨燃诧异的是,薛蒙居然也受到了桃花源的邀约,用仙使的原话说:“你身上似有勾陈上神的佩剑余威,有些意思。”

渺渺钟声自不远处的通天塔响起,浑厚悠远,回荡在整座死生之巅。

“下修界死生之巅,所收仙君为薛子明,墨微雨,师明净,夏司逆,共四人。”为首的羽民仙使在与薛正雍沟通后,放出一只传音鹩哥。

她抬着手,让羽毛鲜亮的鸟儿停栖于指尖,朗声继续道:“今日见此四人,天资合适,秉兴纯质,为良人妙才。特禀明上仙。”

说罢,纵鸟飞去。那鹩哥记下了她的话,扑腾着强健的羽翼,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高天之中。

去桃花源修炼仙术,是比求得神武更为难得的际遇,没有人会拒绝。又因为所炼仙术是为了抗御鬼界结界大规模的溃散,此为修仙者的担当,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修行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三五年,均无定数。

羽民倒是并非不近人情,见岁末将至,特意说让他们好生过了除夕,之后再带他们前往九华山桃花源。

墨燃想到不久之后将要与师昧一同前往桃源修炼,不由得心中喜悦。但这种喜悦却并未持续太久,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起初还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路过死生之巅的南麓,他抬头看了一眼结界严合的红莲水榭。

墨燃的脚步经不住慢了下来,最后不动了,停在原处,仰头望着云烟浩渺的远山。

楚晚宁闭关已经三月有余了。

这一世,对这个人的仇恨似乎渐渐淡去……即使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却楚晚宁抛弃他与师昧二人时的嘴脸,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恻隐,会心乱如麻。

夏司逆跟他走在一起,此时见墨燃神色有异,又见他盯着南峰出神,心下微动,问道:“怎么了?”

“小师弟,你说我们走之前,他出不出得来?”

“……他?”

“啊。”墨燃愣了一下,回过神,冲着楚晚宁笑了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小师弟着实乖巧懂事,也是十分喜爱,“我说的是我师尊,就是玉衡长老。”

楚晚宁:“原来如此……”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以前从来没有闭关这么久过。难道在金成池,真是伤的重了?”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师尊。

楚晚宁明明已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问:“你……可有些想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这是一道送分题,你好好回答师尊吧。今日剧情非轻松剧情,不加小剧场破节奏了,挠头~

第56章 本座包饺子啦

墨燃被这样一问,神色竟有些怔忡。

我想他了吗?

尽管前世恩怨深刻,无可疏解,可是这辈子楚晚宁却还不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反倒是在逆境中次次相护,自己落得一身病痛。

他半晌才慢慢道:“嗯……他几次受伤,全是为了我……”

楚晚宁听他这般表述,但觉心中微暖,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讲了后半句。

“这恩情太重,我只盼能帮他快些好起来,不想欠他太多。”

心里那暖洋洋的东西似乎是死了,一动不动,凝成了冰。

楚晚宁僵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

墨燃早就说了不过师徒情份而已,是他自己,有一点点希望就要昏了头脑地往火焰里扑腾,最后烧成了灰也怪不得别人。

楚晚宁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是十分难看的,碰了一鼻子灰。

“你也别想太多,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有什么欠不欠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墨燃转过眼珠瞧着他:“你啊,小小年纪,总板着脸学大人说话。”说着就笑吟吟地去揉他的脑袋。

楚晚宁被他揉着揉着,一开始还笑,到后来慢慢的眼眶里起了层水,他望着眼前那张灿烂年轻的脸庞,轻声说:“墨燃,我不和你玩了,你松手。”

墨燃脑袋里的筋太粗了,不曾觉察他神情的异样。更何况平日里和“夏司逆”这样笑闹惯了,因此他依旧逗孩子似的捏了捏楚晚宁滑嫩的脸颊,将他嘴角轻轻上掰,做着滑稽的鬼脸。

“噗,小师弟怎么又生气啦?”

楚晚宁望着对方眼眸中那个稚气幼小的孩童,被摆弄出的笑容是那么丑,像是一个可悲又可笑怪物。

“松手。”

他并不觉察,如往常般逗他:“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不说你像大人了好不好?来,和好,叫声师哥~”

“你放开……”

“乖啦,叫一声师哥,一会儿给你买桂花糕吃。”

楚晚宁合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终于有些低哑了。

“墨燃,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开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细长的眉蹙起,因为合着眸所以不曾掉泪,但喉间却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个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喜欢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着,护着那个人,得不到也好,怎样都好。

但那个人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个人一动,心口便会血流如注,一天一天的,旧疤未愈,新伤又起。

于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会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痛楚中支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

墨燃终于觉察到不对,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着他微微发红的脸,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好。楚晚宁忽然觉得,其实变小了,也是好的。

好歹能毫无顾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软。

好歹能让他关切地看自己一眼。

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一转眼,除夕来临。这是死生之巅一年中最热闹悠闲的时刻,众弟子们贴着桃符,扫着积雪,孟婆堂的掌勺师傅从早忙碌到晚,准备着岁末的珍馐盛宴,各个长老也都以自己擅长的法术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贪狼长老将一池泉水点化成了美酒。璇玑长老则放出了自己驯养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让它们各自守在门派各处,给大家驱寒送暖。禄存长老,他给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让它们满山吱哇乱跑,逢人就喊“新春快乐”。

大家不指望玉衡长老能做些什么,事实上,玉衡依然在闭关,长久以来,压根儿就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惟有薛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过了今日,我们便要走了,看来还是无缘在离开时见他一面。……不知道师尊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着一只苹果, 混不清道,“说起来,晚上所有长老都要演节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么。”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概是演如何‘生气’吧?”

薛蒙瞪他:“怎么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过年的,薛蒙开个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瞧见了小师弟么?”

“你说夏司逆?”薛蒙道,“没瞧见,人家好歹是璇玑门徒,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璇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过年再与我们厮混,他师父该要气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

红莲水榭,斜阳向晚。

楚晚宁捏着一枚药丸细细打量。薛正雍坐他对面,楚晚宁不曾请他喝茶,他就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壶,还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他丝毫未觉,而是嚼着糕点,说道:“玉衡啊,你别看啦,贪狼嘴虽然毒,但心眼不坏的嘛。他怎么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儿去了。”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贪狼长老费心研制出了能让我恢复一日成人形体的丹药,那他为何不干脆多炼几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这么容易的。”薛正雍说道,“这种药所需药材十分罕见,他炼制了三枚,就已经耗完。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样。”楚晚宁沉吟道,“原来如此,多谢他。”

“哈哈。”薛正雍摆摆手,“你们俩其实挺像的,都是嘴上说的难听,心眼儿却不坏。”

楚晚宁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兀自斟给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复一天往昔形体的丹药。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块花糕,却被楚晚宁按住了手。

“干吗?”尊主不满道。

楚晚宁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临,死生之巅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孟婆堂。每个长老带着他们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饺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帮他们传递着盐罐子、辣椒粉、葱花碟子,或是别的杂物。

每一桌都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唯有玉衡长老这一桌,徒弟全了,师父却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边,叹了口气:“我想师尊了。”

师昧温声道:“师尊不是前几日写了书信出来,让我们好生过节,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关,就会来瞧我们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啊……”

正哀声叹气的,目光没精打采地瞥过门厅,忽然一愣,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猫儿般睁圆了眼,朝孟婆堂庭门处望去。

血色迅速褪去复又涌上,薛蒙面泛红晕,眸中光亮,竟是激动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是……是……是……”

墨燃当是璇玑长老养的珍奇异兽跑出来了一只助兴,觉得薛蒙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么有?瞧你那样,跟见了神仙似的,有什么好大惊小——”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后面那个“怪”字,无论如何就都说不出口了。

敞开的大堂门扉外,暮色风雪中,楚晚宁一袭白衣,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修雅得衷地侧身收了油纸伞,抖落细细覆雪,而后睫毛帘子卷上,露出一双明锐细长的凤眸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待墨燃觉察过来,他竟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盗汗,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下来。

孟婆堂渐渐静谧。楚晚宁平日出现在孟婆堂,弟子们就不敢喧哗,何况他闭关多时,此时于除夕雪夜中现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