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呢,我就说寻常东西应当是伤不到鬼的,唉……这该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屉子又放下,煮了两碗小馄饨,捧给他们,“左右这些剩下的今日是卖不出去的,请你们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谢,目送老伯复又挑起担子,悠悠远去,这才把汤碗搁到旁边的小石凳上。

楚晚宁不爱吃葱韭,老伯的馄饨汤里头洒了些葱花,墨燃将自己面前那碗的葱都舀掉了,然后和楚晚宁面前的对调,说:“师尊,吃这碗吧。”

“……”楚晚宁瞧了他一眼,也没有推却,拿起勺子慢慢尝了起来。

墨燃就看着他吃,鬼界冰冷的汤头触及他色泽浅淡的嘴唇,馄饨和汤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儿。

“好吃吗?”

“还成。”

“没你做的龙抄手好吃。”

“咳!”楚晚宁猝不及防,像是被呛到了,他蓦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瞪着眼前托着腮、笑吟吟瞧着他的人,忽而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强掰了壳儿,暴晒在烈日下的河蚌,半点秘密都没了。

“……什么龙抄手?”

玉衡长老蹙着眉,神情庄严,试图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师威。

“不要装啦。”可那一地师威还没拾起来,就被墨燃伸出来揉他头发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宁对此很震怒,也很沮丧。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装了人魂的灯笼从乾坤囊里拿出来,摆到石凳边,说道:“师尊活着的时候别扭,来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实的。”

“我给你做,不过是……”

墨燃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过是什么?

心怀内疚?怕你饿着?颇为后悔?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楚晚宁觉得自己内心是有隐疾的,他总有着强于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对别人好”“喜爱一个人”“有所依恋”都看作是一种羞耻的事情。多少年风里雨里,他孤身惯了,成了一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

这种巨木,从不会像花朵一般枝头乱颤,惹人情动,也不会像藤蔓丝萝,随风摇曳,勾人心痒。

他只那样沉默肃穆地立着,很稳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声地给路过的人遮风挡雨,为靠在树下的人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的实在太高了,太繁茂,人们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过客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扬起过头,谁也没有发现过他。

人的视野总是习惯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于自己持平,所以他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实本没有谁是天生是依赖者,天生是被依赖者。

只是总是攀附在强者身上的那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娇媚,越来越柔和,舒展开无骨的腰肢,以逢迎、谄媚、蜜语甜言来谋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种人,比如楚晚宁,自他出山以来,他都是被依赖者,这种人会变得越来越刚毅,越来越坚强,后来容颜都成了铁,心成了百炼钢。这些人看惯了别人的软弱、瞧尽世间奴颜媚骨,便极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柔软来。

他们是握剑的人,须得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软肋,更不知何为温柔乡。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实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刚有柔的,孩提时也都会哭会笑,会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会渴望有一双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个人来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没有,第二次,还是没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当中,渐渐习惯。待到真的有人来扶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没有必要,觉得耻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没断,何必矫情。

那要是腿断了呢,这种人又会想。

哦,只是腿断了而已,又没死,何必矫情。

那要是死了呢。

当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说再多都是矫情。

他们在努力摆脱生为弱者的矫情,但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另外一种矫情里,一个个罹患自尊病,且无可救药。

墨燃就瞧着这个无可救药的人,看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唇,干巴巴地把汤勺放下了。

他很不开心。

于是半晌后,他蓦地站起,说:“你再试着施个法,我要进引魂灯里去。”

“啊……”墨燃愣了一下,笑了,“引魂灯是海螺壳吗?不好意思了就躲进去。”

楚晚宁神情威严,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师尊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

“!”没料到他真的能脸皮厚到讲出来,楚晚宁宛如被针扎了般,怫然道,“你住口。”

“因为对我好。”

“………………”

墨燃也站了起来,鬼界的红云飘过天空,遮掩着的昏沉弯月探出头来,在地上洒一层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脸。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庄严的,郑重其事的。

“师尊,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眼下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回魂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儿从前做了许多荒唐事,明明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却还心存怨恨。如今想来,只觉得后悔得很。”

楚晚宁望着他。

墨燃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儿是最差最差的徒儿。”

楚晚宁原本内心是有些不安的,但听到墨燃用他可怜巴巴的词藻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竭尽全力,却依旧那么笨拙。

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终于是淡淡笑了。

“哦。”他点了点头,重复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宁从不是个贪心的人,他给别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总是很少,他虽没有得到墨燃的情谊,但能把他当最重要的人,当最好的师尊,那也不错。

他本是个感情上穷得叮当作响的人,那么穷,却不愿意乞讨。

有人愿意给他一小块热乎乎的烧饼啃着。

他觉得很开心,小口小口啃着饼,就很满足了。

倒是墨燃这个蠢家伙,怔怔地瞧着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里草长莺飞,说不出的欢喜,他说:“师尊,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楚晚宁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觉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卖弄风情才该得到的褒赞,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个没眼力介地还在苦思冥想地赞扬他的好师尊:“师尊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呃……只有那个词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着怎样的词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与笑有关的。

地府的梆子又响三声。

此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对! 笑九泉!”

“……”

楚晚宁这次是真的怒了,他再也不肯理睬墨燃,倏忽挥开衣袖,捧起引魂灯,厉声道:“墨微雨,你啰里啰嗦的还不施法?你若再多讲一句废话,我便自行回那四王宫去,也好过重返人间终日听你的胡言乱语!”

墨燃愣住。

笑九泉……他用错了吗?

在阴曹地府 着特别好看的笑,没、没毛病啊……

在路口争执终究有些张扬,墨燃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既然师尊让他闭嘴,他就闭嘴好了。这样想着,墨燃挠了挠头,把楚晚宁拉到了一个角落。此时他脑海中那缓慢的吟唱已经越来越响了,墨燃试着问怀罪:“大师,快好了吗?”

那边静了片刻,传来笃笃的木鱼声,怀罪的嗓音似乎就在耳边,已变得无比清晰。

“马上了。”

怀罪话音方落,点点金光就从楚晚宁的第二个地魂里飘散而出,面前立着的魂魄随着金光流散变得越来越淡,到最后蓦地化作万道流萤,星河般尽数淌入了魂灯之中。

墨燃听到了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一切苦厄都在这悠长到近似于叹息的佛音中被渐渐洗到苍白。墨燃怀抱着引魂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虚无。

“咚!”

一声脆硬的木鱼响。

像是一把利刃,猛然间击碎了这恍惚渺然的诵度。

墨燃猛地睁眼,似被惊醒!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场大梦。他发现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竹片子底下是滔滔无止的水流在涌动,浪花在飞溅。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红,大河两岸竹叶纷飞,万叶千声都是鲜嫩的。

黎明好像要来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的引魂灯没有了,惊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师尊——!”

“别喊。”

有人淡淡的说。

墨燃喘着气,犹如历经了噩梦的人,面色苍白地转过脸,瞧见怀罪跽坐于岸上,敲了敲搁在青石上的木鱼,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听不见。”

引魂灯搁在木鱼边上,溢彩流光,金辉潋滟,楚晚宁的灵魂之力,说不出的漂亮。

怀罪拎起引魂灯,从岩石上站起,朝墨燃点了点头:“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墨燃一咕噜爬起来,从竹筏上跳到岸上。拉住怀罪急着问:“大师,咱们去霜天殿找师尊的凡身吧?快一点快一点,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怀罪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散?”然后又道,“你别着急,贫僧已经让薛施主去和贵派掌门言说了,楚晚宁的凡身此刻应已被移至红莲水榭,贫僧要在那里闭关施法,将你师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躯体之内。”

墨燃说:“那快走,咱们快走!”瞧见怀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忙道:“大师慢来,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皱着,脚下意识地往前迈着,还有些想伸手去拉怀罪衣袖,哪有半点不急的模样。

怀罪摇摇头,叹了口气笑道:“小施主急也没有用啊。”

墨燃连连摆手:“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稳妥要紧。”

“是啊,稳妥要紧,魂灵离体,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则逆天而行,极易魂飞魄散。贫僧自然是慢慢来。”

“对对对,好好好,慢慢来。”墨燃一迭声附和,但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那得要多久师尊才能复生?”

怀罪很平静:“五年。”

“原来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惊失色,觉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

作者有话要说:师尊正式苏醒的时候,看到的就会是墨燃2.0了~~来吧!准备系统升级啦!

第120章 师尊闭关

朝曦初破,红霞漫天。时辰虽尚早,但红莲水榭外早已有大批弟子云集。他们身披缟素,皆是垂眸低首,立于道路两边。

“咚——咚——咚——”

通天塔传来晨钟之响,远处有几个人抬着棺材缓慢行近。为首者是薛正雍,贪狼长老,后排是墨燃,薛蒙。左右立着师昧和一位袈裟半旧的僧人。他们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从薄雾中渐渐走来。

僧人手提着一盏灯笼,明明天已大亮了,但这灯笼的光辉在白日里竟依旧不减绚烂,金色的光华犹如夏日繁花,粲然夺目。

众弟子纷纷低下头去,凝神敛息。他们已经听闻无悲寺的怀罪大师专程为了玉衡长老赶来,想必这位其貌不扬的僧人便是了。对于这传说中的人物,晚辈们终究还是敬畏压过了好奇,长长的山道上,竟无一人敢仔细打量,只听得芒杖笃笃,垂下的视野里瞧见一双麻草缠出的僧鞋经过,大师便这样飘然行去了,留下众人肃立。

棺材一路稳稳抬着,由于是复生,并非下葬,并没有人哭泣。到了红莲水榭,怀罪环顾一番,说道:“就放在荷花池边吧,那里灵气充沛,便于施法。”

“好,全听大师的!”薛正雍引着其余几人,把玄冰棺在那里搁落,“大师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您救了玉衡,便是救了我薛某人半条兴命,薛某人定当尽力相助!”

“多谢薛掌门好意。”怀罪说道,“贫僧暂无所求,若今后有了,再告与掌门不迟。”

“成,那大师可千万别客气。”

怀罪双手合十,浅笑着于薛正雍行了个礼,然后又转身看向其他人:“贫僧不才,替楚长老回魂,需要五年之期。为免去纷扰,自即日起,红莲水榭将闭门谢客,五年后楚长老复生之日,方再重开。”

薛蒙虽然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但再次从怀罪口中确认师尊要五年后才会苏醒,不由地还是红了眼眶。默默低下了头。

“诸位施主若有要和楚长老暂别的,便请前去棺边吧,今日之后,要一千多日才能再会了。”

众人便依次去了。

先是薛正雍与诸位长老,他们一一在棺椁前肃立告别,薛正雍道:“愿早日相逢。”

贪狼道:“早醒。”

璇玑道:“愿一切顺遂。”

禄存叹了口气道:“有些羡慕你,五年的岁月冻住了,便愈发不会显得老。”

其余长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说辞,很快便轮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来意气用事惯了,竟没有忍住,终于又在楚晚宁棺椁边落下泪来。

他一边用力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师尊,你不在我也会好好练刀的,之后灵山大会上,我绝不给你丢脸。等你醒了,我便告诉你我的好名次。我师尊座下,没有言败的徒弟。”

薛正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没有像往常一样揽着父亲,而是抽着鼻子倔强地转开了。他不想再在师尊面前当个只依赖父亲的纨绔少年郎。

而后到了师昧,师昧眼眶也是湿润的,没说什么话,低头看了楚晚宁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他走了之后,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轻轻搁在了棺椁中。搁花的那只手仍有些少年形态,却也已经十分修长了。

墨燃立在棺边,风轻轻吹过湖面,送来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额边的碎发被吹得少许纷乱,但他抬起手,整理的却是楚晚宁的容颜。

墨燃抿着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只是有些沙哑的,轻轻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么?

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等你醒来,但好像只说这一句,又觉得不够。好像无法表述出他内心充盈着、拥挤着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攒动,那些岩浆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便在他心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发慌发疼。

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的心会被顶破,到时候熔岩将奔流不可收拾,他会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烬。

但他如今,还不确定那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只说“等你”。

红莲水榭终是关闭了。

巨大的结界落下,犹如一场分割生死的门,将众人隔绝在外。

从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于水榭中赏。

竹叶萧瑟,海棠花落,从红莲水榭外绵延至山门前,众弟子纷纷跪落,而墨燃、薛蒙、师昧三人跪在这无尽长河的最前头。

薛正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玉衡长老闭关。”

众弟子垂首沉声:“恭送,玉衡长老闭关。”

数千人的声音参差不齐汇聚成流,蓦然炸响在这烟云缭绕的死生之巅,惊得鸦声四起,呕哑嘲哳,绕着树梢却不敢依附。那轰隆隆的人声像是闷雷,碾过滚滚流云,直贯霄汉。

“恭送,师尊闭关。”墨燃轻声说。

长磕而下。

守君五载。

玉衡闭关之后,其座下三名亲传不愿暂师于其余长老,各自修行苦练。

因资质、心法等缘由,师昧与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选择了远行。

不过他之所以作出这个抉择,除了他本身适合于历练,更因为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和曾经不一样了,且不说楚晚宁这边的变化,最让他忧心的是那个假勾陈。

他心里隐有猜测,觉得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说不好也是重生的。毕竟此人对于珍珑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说十有八九,而上辈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没有第二人可以把这门禁术发挥到如此地步。

调查那人的身份并非他之所长,经历过彩蝶镇一役后,整个修真界都在凝神细瞧,等着那暗夜里的老饕露出狐狸尾巴,此一事,并不需他 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唯灵气浑厚充沛,修行天赋惊人,既然日后注定再有一战,他能做的,便是尽快让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强悍实力。

前世他是毁灭者。

这辈子,他要去做保护者。

楚晚宁闭关不久后,墨燃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门前。

他背着行囊,将远行。

来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还有师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尴尬地说:“蒙儿不来,他说……”

墨燃笑了:“他说他要在林中练刀,没工夫来送我?”

“……”薛正雍更尴尬了,不由地骂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灵山大会上夺首,练得勤快些是应该的。给师尊长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犹豫地看了墨燃两眼,道:“灵山大会是正统仙术的竞技巅峰,燃儿此去四海云游,虽能大有长劲,但恐怕大会不认那三教九流的混杂功夫。要是因此错过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着要拿个名次?”

墨燃这回是真的笑开了。

名次?

上辈子灵山大会他因做错了事,被罚禁闭没有过去,心中存着怨恨。但如今看来,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他是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的人了,他在劫难的洪流里,从不甘到渴望,从渴望到怨恨,从怨恨到释然,从释然到愧疚。

时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万世朝拜,更不是复仇抱怨,杀伐刺激。

云端的无限繁华,纸醉金迷,他已经看过,也已经看腻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觉得那里很冷,谁都不陪在他身边。

都是当过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巅呼风唤雨,看尽人间花。哪里还会在乎灵山上的几点儿掌声,三两喝彩。

至于排名……

谁爱排谁排去吧。

“我还是想做些别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儿,而我是个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怜惜道:“傻孩子,说什么话,你和蒙儿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公子混混的差别。”

墨燃嘿嘿一笑,却有些苦涩。

天生富贵和生来卑微,即使得了好运来到这死生之巅,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浑浑噩噩度过来的,又怎会是一样的呢?

但见王夫人神情温柔关切,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点头道:“伯母说的是,是我没讲好。”

王夫人笑着摇摇头,给了他一个乾坤小锦囊,上头刺着杜若花,说:“你在外游历,无人照料。这个锦囊你拿着,里头有不少伤药,都是伯母亲制的,比寻常店家买的要好,仔细收着,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谢伯母。”

师昧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就只有这个玉佩,你戴着吧,是温养灵核用的。”

墨燃接过一看,果见白玉如凝脂,触手生温,竟是极为难得的上上之品。他忙把玉佩重新塞回师昧手里,说道:“这个我不能拿走,太贵重了。何况我灵核本就是火系,要再温养……只怕得走火入魔。”

师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会走火入魔?”

“反正我不收。”墨燃很是坚持,“你身子骨羸弱,自己配着会更好。”

“可我是托人在轩辕会上拍给你的……”

墨燃听他如此说,感到很暖,但更多的却是心疼:“轩辕会的东西都是天价,这玉佩我留着真没有太多用途,倒是对你极好。师昧,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自个儿收着吧。平日里记得都戴着,养一养灵气。”

师昧还想再说什么,墨燃已经将玉佩的细绳绕开,替他配在襟前。

“挺好看的。”他笑着说,抬起手,拍了拍师昧的肩膀,“你戴着比我戴着合适多了。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怕是没两天就把东西给磕了碰了。”

“燃儿说的不错,这玉佩虽然人人都能佩戴,但还是水灵核的人最舒服。昧儿自己留着吧。”

既然王夫人都开口了,师昧自然是听她话的,点了点头,复又对墨燃说:“那你多保重。”

“别担心,我会常常给你写信。”

离别在即,师昧有些难过,但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你写的字,也只有师尊看得懂。”

提到楚晚宁,墨燃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蚀骨的仇恨散去了,愧疚仍在,好像伤疤在结痂,整颗心都是又疼又痒的。

他就揣着这样的心情,孤身一人,下了山去。

“一、二、三……”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

“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

走到山脚下时,他忍不住回头,向云雾缭绕的死生之巅遥遥望去,绵延的石阶近乎望不到边,他喃喃道:“三千七百九十九。”

他一路走,一路数下来。

这是通往山门的台阶数,那一天,楚晚宁背着他爬过的台阶数。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楚晚宁的那一双手了,冰冷的,满是血迹的,残损的。

一个人向善或是行恶,其实往往并非他天兴如此。每个人都像是一块田地,有的人幸运,垄间撒落的是禾稻麦苗,到了秋天,五谷丰登,稻香麦浪,一切都是好的,都是令人称道的。

但还有的田地,没有那么好的运道。泥土之间种下的是罂粟花的籽儿,春风吹过,生出极乐的罪恶来,漫天遍野都是金红色的污血。人们怨憎它,唾骂它,恐惧它,又都在它的腥臊里醉生梦死,腐朽成渣。

到最后,义士仁人会纠集起来,一把火投入田中,扭曲升腾的焦烟里,他们说他是业孽的温床,说他是厉鬼恶魔,说他吃人不吐骨头,说他该死,没有良心。

他在火中痛苦地抽搐,呻吟,罂粟花迅速蜷曲,化为焦臭的泥土。

可他也曾是一块良田啊,也曾渴望甘霖与阳光。

是谁投下了第一粒黑暗的种子,后来罪恶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块田,温良过,灿烂过,点了火,成了灰。

抛荒了。

再也没有人要了,他是一块废弃的旧地。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人来到他的人生里,再给他一次翻土犁耕,从头再来的机会。

楚晚宁。

他要与他五年后才能相见,今天是五年里的第一天。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想念楚晚宁的脸,严厉的,气恼的,温柔的,庄重的,正直的。

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细细地回想前世今生,多少往事风吹雪散,他逐渐意识到,原来鬼界天裂这件事,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个分水岭。

前世他深爱一个人。

后来,那个人捐了兴命,而他入了地狱。

这辈子,有另一个人爱护他。

后来,那个人捐了兴命,渡他回了人间。

第121章 师尊才是宗师

墨燃走后第八天,薛正雍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函。

浣花纸,字迹歪七扭八,极力想要端正,可惜无济于事。

“伯父勿念,我今日在繁花渡,一切都好。这边日前闹了邪祟,所幸并无伤亡。侄儿已将闹事的水鬼收拾了,如今渡口船只往来,甚为太平,收了船老大五百银票,与信一同附上。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二十天,第二十二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因机缘巧合,得一极品灵石。若是镶于薛蒙的龙城弯刀上,可成不世利器,虽不能和神武同日而语,但也十分难得了。问伯母、师尊安好。”

第一百三十天,第二十四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儿近日于雪谷修炼,雪谷终日天寒,易产奇花异木,其中以霜华雪莲花最为难得,但可惜花田处有千年猿妖镇守。侄儿初来时灵力低微,功夫不深,无法摘得。这些日子大为精进,竟也能破其防备,采了十余朵,一并与信寄回。问伯母、师尊安好。”

……

随信寄来的,往往还有一些什玩物件,灵药木石。

除了给薛正雍信,墨燃也会私下里给师昧写,内容大约都是四海见闻,问暖添衣之类的琐碎事情。

墨笔在纸面上洇染,从一开始还会有错字出现,到后来,虽说不上那字有多好看,但横平竖直,结构渐趋工整成熟,写错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

转眼过去一年。

这日,薛正雍喝着新上的春茶,又收到了墨燃的一封信。

他笑着看完了,又把信递给王夫人瞧,王夫人瞧着瞧着,笑起来:“这孩子的字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像一个人的?”

“谁的?”

薛正雍吹了吹茶叶,从案头书卷中找了一本《上古结界集注》:“你看玉衡的是不是有了七分相似。”

王夫人捧着书卷翻了翻,讶然道:“还真是像。”

“他初来死生之巅,拜的便是玉衡为师。玉衡让他自己先看看书,他却斗大的字儿不识几个。后来玉衡就教了他好些时日,从他自己的名字,再到简单的,再到难的。”薛正雍摇摇头,“当时他学的不仔细,总也是画符一般应付着,如今倒是像模像样了。”

王夫人笑道:“他就应该下山多走走,我看他在外头,真沉稳了不少。”

薛正雍也笑,说道:“不知他游历五年,会变成什么模样。他那时该几岁了?二十二?”

“二十二。”

“唉。”薛正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我原以为玉衡会带他们一直到二十岁,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