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与之争辩,却也并不想听。你帮我捂着,等他们不说了,你再松开。”

墨燃就真的走到楚晚宁身后,抬起手,一边一个,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很愤懑,又很心疼,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楚晚宁把一切都做的那么好了,还会有人不满意?这个人的两辈子仿佛都是为了别人活着的,从没有自私自利过一天,为什么只要一件事情做的有争议,只要一件事情处理的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就要被那么多人戳脊梁骨?

好像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往往习惯于对恶人的一次善行感激涕零,而对好人的一点过错死咬不放。

前世踏仙君杀人无数,某日吃错了药,赠与无悲寺大师们每人万两黄金,于是被人交口称赞,都说踏仙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踏仙君,因为这一件小善事,就简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光辉。

而楚晚宁呢?楚晚宁是个无可争议的宗师,是天下至善至仁的仙尊,所以他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不对,都会被人无限恶意地去揣测。

多少次都是如此。

楚晚宁做事狠了,就有人怒骂他冷血。

楚晚宁做事软了,就有人质疑他怕事。

墨燃甚至在五年游历期间听到有人谈及当年彩蝶镇陈员外一事,竟有声音指出楚晚宁是为了哗众取宠,所以才鞭抽雇主,伤及凡人——

“他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木头人嘛,不然你们看看,正常人哪里会没有三五好友?再看这楚晚宁,十五岁叛出怀罪大师门下,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这天下之大,谁愿意当他的朋友?”

“是啊,当年彩蝶镇那个陈员外,再怎么有错,那也是雇主,楚晚宁下手那么重,那么不顾及门派脸面,不顾及仙门规矩,我看他是孤苦伶仃久了,心里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

到底谁才扭曲?

这个人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的血榨干,肉嚼碎,连骨头都献祭出去,才是对的,才是好的,才不愧天不愧地是名副其实的楚宗师?

墨燃捂着他的耳朵,楚晚宁身形高大修长,但是站在如今的墨燃面前,头顶还是只到他的下巴。楚晚宁更不是个柔弱无力的人,可是墨燃低着睫毛望着他,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生出无限的疼爱与柔软来。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要抱住这个人。

不带情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抱着他,想在这硬邦邦的天地之间,以血肉之躯,给他尺寸温暖,仅此而已。

对于这些不过脑子就说出口的质疑,以及“如果是我,我一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语,楚晚宁却是比墨燃习惯的多,显得很平淡。

这时候金成池的回忆也结束了,回忆碎片在重新崩塌重组,楚晚宁便把目光移开,落到了南宫驷身上。

南宫驷背对着他,一直跪着,再也没有站起来。

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南宫驷这一辈子都以为容嫣是斩杀妖兽时不幸身死的,可事与愿违,隔了那么多年,纸还是被火焰穿透,烧成灰烬。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如今跪着的南宫驷,和回忆里跪在灵堂里的那个孩子,就这样恍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孩子在笨拙地背着逍遥游,但是他背的很生涩,总也连贯不起来,他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地慢慢背给他的母亲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磕磕绊绊,每次停下来的时候,他稚嫩幼小的脸上,都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遭受的苦痛,“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定乎内外之分,辩乎……”

孩子细软的嗓音戛然而止,他没有背下来,小小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像风中的蒲柳,他最后捂住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阿娘……我错了,驷儿错了……你醒一醒好不好,阿娘……我再也不贪玩,你醒一醒,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后来,逍遥游成了南宫驷每一堂早课都会誊抄默写的卷文,伴着他,从垂髫小儿,到意气风发的儒风公子。

容夫人走了,再也不能教他。

不久后,楚晚宁也走了,再没有回头。

南宫驷便一直没有拜师,他凭着这一只缝缝补补的旧箭囊,凭着那一句“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终于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天下第一宗门里,长成了一位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端正英杰。

而此时,离容夫人逝世,已过去了近十五年。

幻象再一次聚起,这一回,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南宫柳的寝殿,是月圆之夜,南宫柳缩在床榻上,榻上铺着凉席,摆着竹夫人,显然是夏日,但是南宫柳却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不停地在发抖,嘴唇青紫。

楚晚宁拍了拍墨燃的手:“松开了,我想接着看。”

墨燃道:“你也可以不看,我说给你听。”他还是不想放下捂着楚晚宁耳朵的手,但被楚晚宁又拍了两下,心知拗不过,便只好把手垂下,一边还很阴沉地往周围扫了一圈,心想要是有谁再说楚晚宁的不是,自己就暗戳戳记在脑子里,回头再找这些人单独算账。

幻象里,徐霜林从门口走进来,歪七扭八地行了一个礼,很没有规矩。不过南宫柳好像习惯了,并没有在意,他眼里暴着血丝,哆嗦着问:“霜林,药呢?药呢?”

“配了,失败了。”

南宫柳“啊啊”地喊出了声,竟是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怎么会……怎么会……你明明说可以……我受不了了,我浑身的骨头都像长了尖刺在扎着自己!你,你快帮我把窗户都关严实,一点光都不要洒进来,一点都不要……”

“已经关严实了。今天是满月,就算你不出门,都会觉得疼。”徐霜林道,“没用的,你逃不掉。”

“不——不!药呢?”南宫柳有些疯癫,“药呢药呢药呢!!你说可以配的!我信你!药呢!!!”

“我重新翻阅了宗卷。配不出来,你身上的这个恶诅太狠毒了,非得要一样东西才能解开。”

“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只要给我药!给我药!!”

徐霜林道:“我要施咒人的灵核。”

“!”

南宫柳刹那间面色惨白。

“灵核……你要……你要他的灵核?”

“有吗?”

“怎么还会有!!”南宫柳咆哮道,头发散乱,口角流涎,“你也知道是谁诅咒的我!我的好师尊,那个废物……脓包……君子!罗枫华!他篡了我的位置,我把他赶下宝座的时候就已将他碎尸万段了!我还把他骨灰压在了风水极险的血池之地,送他魂灵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尸骨都朽没了!你还要我去找他的灵核?我怎么找?我怎么找!?!”

徐霜林静了一会儿,等南宫柳吼完了,渐渐趋于绝望,喉咙里溢出哽咽,他才慢慢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很难做到。你要不要听?”

“说……说说,你快说!”

“罗枫华虽死,但是你应当知道,《亡人录》里记载过,堕入无间地狱的鬼魂,虽然永世不得超生,却能聚合三魂七魄,生出犹如生前的肌肤骨肉,形成鬼胎,越是惨死的鬼胎,就越强大,有的甚至会在鬼胎外面再长出一只巨骷髅,护佑魂魄不散。”

“那又如何?我总不能去无间地狱里把他的尸身再翻出来……”

“你不能去,但是,他可以来啊。”徐霜林微微笑了起来,烛火中神情很安宁,似乎像是在谈论今晚去哪个友人舍间喝茶一般,“鬼界与阳间以结界屏障相阻隔,只要聚合至为纯澈的五大灵气,就能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徐霜林笑道:“不错,撕开缺口,引得罗枫华的鬼胎出来,那鬼胎和生前的肉体一模一样,也有灵核,你吃了他的血肉,再掏出他的灵核,不愁诅咒不破。”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五大灵气有点难聚,最好是需要上佳的精华灵体……你不要心急,再容我想想办法。”

南宫柳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可以发出来的却是一声可怖的哀嚎,他涕泗横流,趴在床上剧烈地发着抖。

“真的有这么痛啊?”徐霜林叹了口气,“你那个师尊,想必也是恨透了你弑师,竟会在戒指上施如此狠绝的诅咒,真是天见可怜。”

“呜……”

“好了,忍一忍,天亮了就不疼了。”徐霜林说着,在床沿坐下来,双腿盘着,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我陪着你吧,陪你说说话,分散分散精力,你就没那么痛了。”

南宫柳整个人都拱到了被子深处,在里头不住地呼哧气喘。

徐霜林道:“唉,讲什么呢?……要不聊一聊驷儿?他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天生灵核暴虐,容易走火入魔,这好像是南宫家族的痼疾,听说他曾祖父也有这毛病?”

南宫柳缩在棉被下头,吞了吞口水:“嗯。”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南宫柳的声音打着战,“他的病,比我的好,好应付多了。以后娶了妻子……都,都是能通过双修,压制灵流的。你,还是……还是多关心关心我的诅咒吧……”

“我这不一直都在关心你的诅咒吗?但你越想,疼的就会越厉害。”徐霜林因此又转了话头,抠着脚趾缝笑道,“不过这样双修,会不会对道侣的身子太好?听说驷儿的曾祖母年纪轻轻就去了呢。”

“废、废话。”

“哎呀,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到她还真是因为双修的原因早死的。”徐霜林感叹道,“儒风门当真水深,掌门居然要拿夫人的命助自己渡过劫难。”

“女人兴命……本就……无用。”

徐霜林笑道:“这么看不起女人啊。”

“太掌门之训,你又不是不懂。”

“我不懂,太掌门说过什么?”

“儒风门,当以君子率之。”

“没错啊。”

“君子是什么?是男子,懂了吗?”

“……噗,说句不恭敬的。掌门,你这句话曲解的,怕是要把太掌门从英雄冢里气得活过来。”

南宫柳哆嗦道:“你没有娶过妻子,你不明白。女人啊……没什么用,只有传宗接代,是…是她们之责。祖母能为祖父献身,也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徐霜林笑了,“那你是不是也得替驷儿找个心甘情愿与他双修,为他送命的人了?”

“……已经找好了……”

徐霜林一愣:“什么?谁啊?谁谁谁?”他显得很八卦,往床的更里面爬了爬,几乎想把南宫柳从被子里捋出来,“成啊,你心里头居然连儒风门的少主夫人都有人选了,那你快与我说一说。”

南宫柳裹着被子往床铺深处挪蹭,忍了一会儿痛,才沙哑道:“你义女,叶忘昔。”

“!”

第168章 师尊,有人诈尸

画面里徐霜林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同时愣住的还有画面外的大部分人。

墨燃瞧到此处,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是活过两辈子的人,这番对话和前世的一些事情串联在一起,让他琢磨出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来。

他知道叶忘昔对南宫驷的情谊,其实并不仅仅因为叶忘昔死前,曾要求与南宫驷葬在一处,而是因为在上辈子,叶忘昔的女兴身份很早就被公之于天下,南宫柳钦点她,让她与南宫驷成婚。

这一节如今看来,完全是父亲在给儿子找双修的炉鼎,但是两人婚约定下之后没多久,南宫驷就暴毙而亡了,叶忘昔却得以存活下来……墨燃忍不住想,南宫驷当年的死,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觉得不像。

画面上,徐霜林的手指捏紧成拳,脸上虽然还笑着,但语气却有了些凉意。

“你要小叶子嫁给阿驷?”

“嗯,她最合适。”

“哪里合适了?”徐霜林失笑,“你原先可是要培植她做暗卫统领的,把她弄成了不男不女的样子,如今又说要把她许给驷儿,你也不怕驷儿嫌弃她。”

“他确实不高兴,我原本见他常与叶忘昔说说笑笑,待她也好,还以为他多少能接受。可是我跟他说了成婚之事,他却大怒,说他根本不喜欢叶忘昔,之所以照顾她,只因她是个姑娘,在暗城混得不容易。他不肯接受这门婚事。”

徐霜林:“……”

“我怎么可能妥协?他就与我大吵一架,说我不尊重他的决意,随意处置他的终身大事,对叶忘昔更是就此避而不及,冷漠疏远。我越跟他说,他态度就越恶劣,到了最后甚至还觉得我偏袒叶忘昔,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南宫柳骂道,“他不就嫌弃她长得不好看?”

徐霜林倒是颇为公正:“……若是先掌门突然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女人,你能愿意吗?我觉得这还真的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你确实没尊重他。”

“他肤浅!娶妻要娶有用的,贤德的,他要是喜欢漂亮姑娘,难道以后身体调稳了,就不能再纳妾?”南宫柳叹道,“唉,这也怪我当初,咳咳,没有……及时没有瞧出叶忘昔对驷儿的心意,要是她还是原来模样,驷儿当会喜爱她的。”

“你也太荒唐了。”徐霜林道,“驷儿不会接受的。”

“除非他不要命。与他这样灵核暴虐的人双修,极是痛苦,若是娶了寻常女兴……怕,怕是根本受不了……”南宫柳喘了口气,“叶忘昔喜爱他,她愿意,也受得住。”

“她怎么可能愿意?!”

“我问过她了。”

“……什么?!”

“我问过她了,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说了。”南宫柳道,“她怕驷儿有恙,胜过怕自己身死。”

“……”徐霜林不说话了,头低垂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她可真是个傻子。”

看到这里,墨燃几乎可以确定了——上辈子南宫驷哪里是罹患恶疾忽然暴毙?十有八九就是徐霜林亲手杀害的。

南宫驷死了,叶忘昔就能活下去。

这辈子之所以南宫驷仍然活着,可能还真是因为宋秋桐之事,歪打正着。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本来就是极适合双修的体质,有她嫁给南宫驷,当父亲的自然也无话可说,甚至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不会再强求叶忘昔与南宫驷成婚。

既然叶、驷二人的婚约作废,徐霜林这辈子不加害南宫驷,那就完全说得过去了。可是仍有一点墨燃百思不得其解——徐霜林如今瞧上去,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魔头,可这样的一个魔头,为何会把叶忘昔看得如此重要?明明只是个养女而已……那个诡谲可怖,意图难辨的人,他到底在执念些什么?

所求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段回忆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等幻象再一次亮起时,时间点早了很多。

南宫柳瞧上去明显比现在年轻,还没发福。他手里掂着一样闪烁着碧色光华的小物件,众人细看之下,发现那是儒风门掌门的指环。

这个指环戴上去就拿不下来,直到卸任的那一天,而画面中南宫柳还没有戴上它,所以证明此时的他,还没有成为儒风门真正的主人。

有随侍进来,跪地行礼,那随侍的道袍上还沾着血迹,看来是一场鏖战刚过。这段回忆,应该发生南宫柳弑师,重新夺回掌门扳指的那个夜晚。

“掌门,罗枫华的尸体,该怎么处置?”

南宫柳转着那枚戒指,思量着:“葬在英雄冢吧,他好歹与我师徒一场,给他留个体面的归处。”

“是!”

随侍退下了。

墨燃微微皱起眉,他觉得有些奇怪,按方才看到的回忆看来,南宫兄弟的师尊罗枫华,明明是被南宫柳碎尸万段,沉尸血池之地,化为厉鬼,沉沦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但这里怎么又说南宫柳把他师父好端端地葬在了英雄冢?

幻象中的南宫柳摩挲着那枚碧莹莹的掌门指环,眼中闪动着复杂而奇异的光泽,好像有些畏惧,却又充满了渴望。

他喉结攒动,最后慢慢地抬起手来,映着烛火,把那枚指环,郑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他盯着自己的手,来回打量,嘴角慢慢勾起,似要绽放出一个灿烂痛快的笑来,可是那笑容的涟漪扩散未至一半,就蓦地止住。

南宫柳大喊一声,忽然从掌门宝座上栽下来,浑身都在痉挛颤抖。

“啊——!啊!!!”

“掌门!”

“掌门你怎么了?”

左右忙去搀扶他,岂料南宫柳一抬头,却是满脸的血迹,方才还好端端的脸皮忽然撕开无数细小的口子,那些口子撕了又立即愈合,愈合了又马上撕开,血液不停地从那诡秘的疮疤里汹涌而出。

“怎么回事!”南宫柳惊慌失措,“痛……好痛……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男子逆着月光,赤着一双线条流畅的脚,踩在冰冷的砖石上,来到了南宫柳面前,一撩长袍,半跪下来。

这个人正是比现在更加年轻一些的徐霜林,他俯身捏起南宫柳的脸细细打量,南宫柳不住地在喘息挣扎,眼泪鼻涕和鲜血混在一起。徐霜林似乎是有些恶心了,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霜林先生……先生救救我……”

这个时候徐霜林还只是辅佐南宫柳的谋士而已,所以南宫柳称他为霜林先生,而非是长老。

一番查探,徐霜林抓着南宫柳的右手,看着那枚熠熠生辉的指环,蓦地色变:“这上面竟附着万劫咒?”

周围聚着的亲随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俱是倒抽一口凉气,唯有南宫柳,竟是浑浑噩噩,不知生死之咒为何物,只挂着眼泪茫然地抬起头,鼻腔里不住有晶莹的鼻涕流出来,和着血污,滴在地砖上。

“啊,什么那是什么?”

“死咒。”

徐霜林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枚指环上被罗枫华下了死咒,他诅咒后一个戴上指环的人,只要照到丝毫月光,就会肌肤皲裂,生不如死……夜夜如此。”

“什么?!”

“还不止。”徐霜林的手抚过戒指的翡翠,阖眸感受那里头汹涌的灵流,“在十五月圆时,哪怕你足不出户,四壁封实,半点夜色都不透进来,依旧会感受到千刀万剐之苦痛,逃无可逃……”

他睁开眼睛,看了缩在地上以惨无人样的南宫柳一眼,轻声道。

“至死方休。”

浓稠腥臭的血污下,南宫柳的瞳孔猝然收拢,那样子浑然像是惊惶失措的硕鼠,又像是黑黪洞穴里探首的毒蛇。

他滑稽地抽搐一下,喃喃道:“至死方休?”

“嗯。”

“破,破不了?”

“破不了。”徐霜林说,“至少我此刻想不出任何可以破解的法子……只能以后……”

他话还没有说话,南宫柳就挣开他的手,惨叫狂笑着爬下台阶,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拖出一道歪七扭八的血印子,他一边哀叫,一边大笑,声音嘶哑扭曲到了极致,尖利得像针,连幻象外的许多人都忍受不了,堵住了耳朵。

“哈哈哈——咒我?你咒我?”

“罗枫华!你夺了我南宫家的掌门之席,我把你赶下台来,留你全尸,已是……已是天经地义!你居然咒我?你怎么忍心——你怎么有脸!!”

“我念你……授业之恩……把你葬在……葬在英雄冢……哈!英雄冢!你却要让我夜夜苦痛,皮开肉绽——至死方休!!!”他咆哮起来,一寸一寸挪到大殿门口,蛰伏在大殿红铜重门投下的浓黑阴影里,指爪狰狞抽搐,猛地拍起,忍不住重击着地面。

“至死方休!你怎么能狠心!你如何能狠心——畜生!畜生!你毁我一辈子!”

“掌门……”左右于心不忍,过去想把他搀回来,但是南宫柳怒吼着,大喝着,状若疯癫痴狂。

这一团血肉模糊的脸上,从来都是懦弱无能大过其他任何色彩,可今日却不一样,他脸上有着刻骨的仇恨,野火般跳跃在瞳孔里,烧的理智枯焦,寸草不生。

南宫柳歇斯底里地嘶吼道:“传我……第一道……掌门令……”

随侍跪地听令。

“前代掌门罗枫华,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命人将他遗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徐霜林静静地立在旁边,垂眸听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候新的一轮撕裂袭来,南宫柳承受不住,蓦地崩溃,复又大哭了起来,但他一边哭,一边仍旧是将他登上儒风门宝座的第一道命令说完,一字一句,都从后槽牙里挤出:“沉尸……血池……”

你诅咒我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我沉你入无间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这段幻象的最后,南宫柳睁着空洞茫然的双目,嗓音像是破陋的陶埙,极其嘶哑,他喃喃着说:“罗枫华,畜生……你这个畜生……”

记忆碎片又开始雪片般崩塌重组了,这寸寸揭开的儒风门腥臊秘闻,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入了神,有的人,比如叶忘昔和南宫驷,那是因为切身之事,不得不看,而更多的人却都被激起了一种窥伺他人隐疾的快意。

嫉妒是这世上最丑陋的情感之一,这些受邀来参加南宫驷大婚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拜服儒风门的?有多少经过那宏伟壮观的三出阙,经过寸土寸金的灵气石,看到天潢贵胄的七十二城,心中只有佩服,没有半点眼红?

越是高耸入云的阁楼,坍塌起来,就越能引来众人围观,瓜子皮儿磕的满地是,唾沫星子一溅三尺远。

他人的痛苦,永远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墨燃有些不愿意再看下去了,但是此事疑点重重,事关重大。虽然徐霜林的回忆瞧上去毫无问题,能把金成池、桃花源之变都解释过去,但他隐约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总觉得这段回忆里,有些东西格外不对劲。

……是什么呢?

他蹙起眉,沉闷地思量着。

但忽然间余光一瞥,瞧见远处似有异光闪动。但由于这里正在展开一段又一段的幻象,没有人会往林子外头看,所以竟然没有发觉——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脸色骤变,高喊道:“劫火!”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劫火?哪里有劫火?”

“那边——在那边!”

“不对!这边也有!”

谁都没有想到在他们看徐霜林往事回忆的时候,儒风门的四面八方,七十二城,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猩红色烈火,那火光此时还渺远,他们所处的密林又深,因此不留心看的话,根本瞧不清楚。

劫火属厉火之一,除非天降大雨,以甘露止熄,否则不把周遭烧的寸草不生灰飞烟灭,就根本不会停下来。

浓烟滚滚而生,火光犹如泼在绢面上的水,很快向四周晕染开,遥遥可见七十二城有一颗颗璀璨流星向四野飞逝而去,但仔细一看,哪里是流星?分明是一个个从火海里逃出来,御剑飞出的儒风门弟子。

林中众人见状,有不少陡然失色,大叫道:“怎么回事?”

更有人立即反身往诗乐殿跑,口中连声呼着同伴的名字。薛正雍也是面目豹变,因为王夫人还在那边,她根本不会御剑之术……

“阿燃!玉衡!蒙儿就交给你们了,我去瞧瞧夫人——”

墨燃也很心焦,点头道:“伯父快去,带伯母先离开,这里有我们,我绝不会让薛蒙有事。”

薛正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往火光冲起的诗乐殿掠起而去。

看到骤然惊起的这一团乱,徐霜林静静地立在原处,忽地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他笑着说:“好一派树倒猢狲散的景象。”

墨燃蓦地回首,见徐霜林打了个响指,让那流光溢彩的记忆残片犹如千万雪花,涌聚到他掌心里。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火海汪洋,天空中无间地狱的天裂依然没有闭合,还是不断地涌出金红色熔流,以极缓慢地速度向林间扩散。

墨燃盯着徐霜林看,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人,眼睛里的神·韵不对劲,这种眼神墨燃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死生之巅,他在空荡荡的巫山殿,他在楚晚宁身死之后,每每揽镜自照,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双可怖的眼。

弥漫着疯狂与血腥,自暴自弃,想要让所有人为自己殉葬的眼睛。

“你想毁了儒风门?”

听到墨燃这么问,徐霜林的反应,只是两枚脚趾头交织着互相搓了搓。

然后微笑道。

“是又如何呢?我毁我自己家,轮得到你来管?”

“你自己家……”

徐霜林踩着滚滚熔流,走到南宫柳身边,一把抓起他的后领根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抬起眼皮说道:“对,我自己家。”

他强迫南宫柳面对他的脸,然后抬起手,当着被凌迟果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的南宫柳的面,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脖颈底下开始,慢慢撕扯,一点一点……

嘶啦。

到最后只是轻轻的一声响,一张百年蛇妖画皮做成的精致人皮·面具被揭下来,露出后头,一张芳华不再的脸。

南宫柳先是浑身一震,继而急剧地颤抖瑟缩,他气若游丝,却仍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扯出星星点点的嗓音。

“你……是你……?!你……没有……死?你竟然……你竟然……”

“我没有死,你还活着,我怎么能比你先一步死呢。”徐霜林笑眯眯地说,“我可是处处都要强过你太多,包括寿数,你烂成泥了,我都会好好活着。怎么?你我久别重逢,高兴的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吗?”

他生出一簇火,将那人皮面具随意烧掉,火焰一直蔓延,烧到了他的手指尖,他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疼,甩了甩手,将沾染着焦黑的指尖按压在南宫柳的唇边,歪头笑着说。

“掌门仙君,好久不见……或者说,我应该喊你一声……哥?”

第169章 师尊,第一禁术

“南宫絮!”

未走的人群中,有年岁稍长的人,猛地反应过来,惊呼道:“是他?”

“是南宫絮……”

“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罗枫华当年亲手把他杀死的……他怎么……他怎么还会活着?”

叶忘昔更是惊呆了,一张俊俏的脸惨白惨白,嘴唇嗫嚅,半晌 着泪,摇头退后:“义父……”

徐霜林乜了叶忘昔一眼,朝她微笑道:“小叶子,来义父身边,义父不伤你。”

“你休想再碰她!!”蓦地有人暴喝一声,叶忘昔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回过头,南宫驷眸子里弥漫着无尽苦痛,淋漓鲜血,“叶忘昔,你到我身后去。”

徐霜林笑了:“我的好侄儿,你这脾气怎么跟你爹半点都不像,只像你娘?”

“你闭嘴!你不配提我阿娘!”

“我怎么不配了?”徐霜林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曾经最喜欢的人,根本不是你爹,而是我?”

“!”

看到青年面庞上扭曲盘绕的震怒与恶心,眼中迸溅出的痴狂和苦痛,徐霜林却反而觉得享受,他像是被这样刻骨的仇恨给滋养浇灌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爹毁我声名,夺我一切,但是那又怎样。儒风门……儒风门——还是在他手里,走到这末日黄昏了。恨我啊,驷儿,恨我啊——大哥!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南宫絮就这么死了?以为我会乖乖躺在坟墓里面,看你们在这阳世间逍遥痛快?”

笑容猛的拧紧,他啐道。

“做梦!”

他说着,绕到气息奄奄,却不得断绝的南宫柳身前,一把搙起自己大哥的衣襟,就像搙起一滩烂泥。

“煌煌儒风门,落到这样的废物手里,能有什么用?掌门……呵,可笑!身为掌门,不照样这么多年被我耍的团团转。我说要什么,就跟狗一样撅着屁股乖乖给我找什么?”他笑嘻嘻地拍着南宫柳鲜血淋漓的脸颊,笑得亲昵,眼神里却闪着阴森的光,“大哥,你可真是个脓包孬种,废物点心。”

一旁的孤月夜掌门姜曦说:“阁下所图,竟只是为了毁儒风门百年基业于一旦吗?”

徐霜林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百年基业?那算什么,基业毁了,可以重头再来,七十二城烧完了,也可以拔地再建。唯有人心死了,便成散灰,风一吹就散了,那才痛快。”他顿了顿,竟是灿然笑道:

“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心。”

这句话说的不阴不阳,配上他春光满面的脸,端的令人不寒而栗。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南宫驷却再也捺不住了。

他眼神烧着无尽的业火,充斥着绝望的焦烟,那双眼睛里只有仇恨与疯狂,没有半点生,玉笛声响,一头三人高的妖狼斩风破浪自林间长啸而出,腾跃至南宫驷跟前。南宫驷翻身上背,人未坐稳,影已疾掠。

“曼陀,召来!”随着他的嘶喝,一把闪着灼灼光华的神武弓出现在了他的掌中,南宫驷夹紧了妖狼,骑在狼背上,半身挺直,臂开玉弓曼陀,他脸上闪跃着疯狂的仇恨,顷刻间已是三箭连发,直刺徐霜林的要害。

徐霜林笑道:“驷儿,你很淘气。”

他躲过两箭,眼见着第三箭闪不过去了,却也不急,而是一把揪过自己兄长软绵绵的半死之身,挡下了这一箭。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对方再是薄情,对于南宫驷而言,血脉之情却仍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他忍不住浑身一紧,太阳穴突突直跳,犬牙早已咬破了嘴唇,满唇齿的血……

“还要不要和伯父玩?”徐霜林却是很亲热,笑着说,“伯父陪你。”

“南宫絮!!我杀了你!!”

“小孩子家家的,喊打喊杀做什么?”言语轻松,徐霜林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缓,与自己的侄儿拆起招来。

才不过几招,他凌厉的身手令周围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忍不住想——难怪当年南宫柳接任掌门,当弟弟的心态要扭曲——这兄弟二人的法术灵力,根本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异,当哥的给弟弟提鞋都不够看的。

“好厉害。”

“南宫絮当年不是偷学他哥的法术吗?他怎么会有如此本事。”

“简直和第一宗师不相上下……”

有几个原本想要帮着南宫驷上去围攻他的人,此时纷纷收敛了阵势,更有机敏之徒,心道儒风门此次灾劫看来已无法可解,竟趁着乱,转身遁跑。这种心态一个传一个是极快的,短短瞬间,那些没走的修士也都跑的跑,散的散,甚至顾不得那些先前被做成了棋子,还没有恢复神智的同门师兄弟。

转眼间狩猎林里已不剩几个人了,墨燃转头一看,只有自己,楚晚宁、叶忘昔还不曾离开——

不对,还有姜曦。

这倒是没有料到。姜曦是天下第一富豪,霖铃屿的掌门,世上最会做生意的商人,也是除了儒风门外,修真界最大门派的首领。

没想到他竟愿意管这吃力不讨好的摊子。

“姜掌门……”

一声微带颤抖的嗓门,让墨燃更是吃了一惊,他回头看去,刚才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橘子树后头还缩着一个人,虽然脸色灰败,嘴唇颤抖,但却仍强撑着没有走。

李无心?!

作为上修界垫底门派的掌门,李无心咽了咽口水,稻谷壳般油黄的脸上泛着细汗,不甚确定地望着剩下的几个人:“一起上吗?”

姜曦没有立刻答话,目光迅速自剩余的所有人身上掠过,而后杀伐决断道:“李庄主,你与我过来,我去将那些沉睡的棋子都救下来,你负责御剑将他们尽数带去周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