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 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毒药,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

第230章 【蛟山】少年郎

如果是他,他该怎么办?

重生。

会想要让那个人重生。

墨燃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徐霜林,低声说:“你根本没有料到南宫柳会狠毒到直接杀死罗枫华,绝望之下,你干脆将计就计,说戒指上的诅咒是罗枫华留下的,怂恿南宫柳在盛怒之下按儒风门的规矩,将罗枫华尸身投入血池,押至十八层地狱。”

“疯了吗?”一旁的薛蒙愣住了,“既然要罗枫华复生,他肯定是珍重这个人的。那为什么要把他推入十八层地狱?”

“因为魂魄一入炼狱,就无法超生。”墨燃望着他,眼神里竟有怜悯,“这样罗枫华就不会立刻投胎,你可以研习重生之法,让罗枫华回来。然后,建立一个理想之邦,一个由你为神明的,公平公正的地方。”

徐霜林:“……”

几许沉默,这个面目溃烂了大半的人倏地笑了,他盯着墨燃的脸:“墨宗师,我到今日才发现,你竟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用极轻的嗓音说:“因为只有疯子,才能懂我。”

言毕,纵情大笑起来。

那笑声犹如羽翼斑秃的兀鹫,虽已垂垂老矣,却还凶狠执着地盘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墨燃闭了闭眼睛,亦是轻声对他说:“南宫絮,你听着,重生之术这世上仍有人会,你若愿意,我便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恳求无悲寺的怀罪大师,还与你师尊兴命。”

“……”

他摊开掌心,把那残破的灵核递还给了徐霜林:“但请你,告知我……”

他犹如试图捉住最后一根浮草,用以救命。

他眉心蹙着,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眼里竟透着一丝无助。

“请你告诉我,一直在背后襄助你的人是谁。”墨燃说,“是谁告诉了你这样邪门的重生之术?是谁教会了你珍珑棋局?”

记忆与前世重合。

儒风门的滚滚烽烟里,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死于乱刀之下。

既然如此,前世的徐霜林到临死之前,定然还不曾有一个具体的谋划。但是这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徐霜林早早地在金成池布下了玄机,设计了桃花源惊变、彩蝶镇天裂,又在用活人祭祀的方法行不通之后,迅速改换手段,四处搜集神武,最终将罗枫华从炼狱之中拽出。

这样的重生之法,定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你想知道?”徐霜林眼中闪着不无恶意的精光,“我这一身技艺,确有人授,但是,我偏不愿意告诉你。”

“你宁愿到死,都做他的一枚棋子吗?”

“棋子?”徐霜林笑着,“你也想得太多了,他懂我,能明白我的心意,他与我是一样的人。墨宗师,你死心吧,我是绝不会告诉你他是谁的。你们大费周章跑上蛟山,心满意足将我逼上绝路,可那又怎样。”

“……”

“最后天下依旧会大乱,硝烟四起,战火纷争。他依旧会把上修界、下修界夷为平地,化归焦土。而后,善人得偿,恶人得报,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徐霜林眼底的笑意越来越亮,“真是……再好不过的场面了。”

薛蒙闻之大怒:“什么善人得偿恶人得报!什么能人居高庸人为奴!别人是善是恶,是能是庸,就由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了算?你外头做成棋子的那些人……还有南宫长英……还有……还有……”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晚宁的脸色,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还有南宫驷。”薛蒙显得很不忿,很冤屈:“他们愿意为你 控吗?他们就该死吗?”

“牺牲总是要的。”徐霜林淡淡看了他一眼,“薛公子,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他神情里透着一种恹恹,似乎并不是很愿意与薛蒙这样激烈兴子的人多说话,他重新把头转向了墨燃。

“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便吧。”他甚至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的乾坤袋里还有一枚凌迟果,你们要觉得不解恨,喂我吃下也无所谓。”

他说着,冷冷嘲笑道:“反正,二十岁那一年,我早已被你们这些名门义士凌迟过了,不差再来这一回。”

黄啸月道:“谁凌迟过你了?张嘴说瞎话,简直无耻!”

但墨燃却清楚徐霜林的意思。

二十岁那一年的凌迟不在身体,而在魂灵。

南宫絮也曾潜心习术,也曾心怀良善,也曾听师尊叮嘱,要做一世君子,仗剑诛邪。

而那一场灵山大会,却将他千刀万剐。

墨燃闭了闭眼睛,见徐霜林凄惨,也活不了太久了。或许是因为他与自己的前生太像,即便有仇有怨,在这一刻,他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说:“……罗枫华魂核仍在,你不若将那重生咒法再行施展,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

“再行施展?”徐霜林笑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灵核,又看着自己因为灵力匮乏、正在迅速溃烂的皮肉,他懒洋洋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世上就没有公平,他回来有什么用?还不是受罪,受你们这些大门派的欺凌。”

他说着,忽然眼色一沉,竟亲手捏碎了那枚魂核,碎片扎进掌心里,满手鲜血。

墨燃:“!”

薛蒙:“你疯了?!”

众人亦是茫然不知所以,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面色灰败,有的满眼警觉,都盯着地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子。

徐霜林谁也不理会,他望着罗枫华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看着它彻底的灰飞烟灭,终于大笑着哭了起来,满脸血泪纵横,笑得可怖疯癫。

从今往后,谁也见不到谁,谁也恨不了谁,都成了土,成了灰,好极了,好极了。

他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在众人的盯伺之下往前走,走到神武之阵前,那里头有一把武器,便是箜篌。

他坐下,用枯焦腐烂的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珍珑棋局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他的七窍开始流血,手指也开始灼烧,最终整个人都被劫火吞没,但他还是在火光中弹奏着。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快慰,有些放松,可那些快慰和放松很快都不再能看出来,他的皮肉在迅速地萎缩,蜷曲,干瘪。

烈火欺天。

徐霜林散漫的嗓音从大火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恬淡从容,依旧桀骜不驯,仿佛再大的痛楚也左右不了他,再近的死亡也胁迫不了他。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人群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竟都在这疏懒潇洒,云淡风轻的小调里,恍然想起了当初灵山大会上的那个青年。

鹤麾青衣,眉目磊落。

那个青年从漆黑的甬道走出来,从记忆的荒原里走出来,他信心十足地步入了赛场,携着他身经百战的佩剑,双手布满苦练剑术的老茧。

他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那样气华神流,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他瞥过十大门派的尊主和山呼海喝的看客,忽然咧嘴一笑,笑容极是干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停下脚步,腰杆笔挺,对着洒满阳光的赛场,对着他眼里灿烂的未来,抱拳道:

“儒风门,南宫絮。今日首战,还请诸位前辈,不吝赐教。”

终辜负,少年游。

良久之后,火光熄灭,招魂台上只留下了五柄无主神武,还有一个尚未完全消失,正在空中盘旋扭动的重生之阵。

罗枫华也好,徐霜林也罢,都不在了。

薛正雍有些不可置信,茫然睁着眼睛,喃喃着:“这就……都结束了吗?”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皆是报应。”无悲寺的玄镜大师闭目合十,长叹了一口气,“老僧但愿世间所有仇怨,都归于尘土罢。”

薛蒙乜眼白他,这老秃驴,一路上出力不多,倒是挺会打马后炮。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扭头问爹爹,“难道就那么下山吗?可是他还有一个同僚,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正说着话,忽然姜曦一声呼喝:“当心!都退后!”

众人猛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得半空中那个重生之阵缩小到半个巴掌大的时候,凝顿须臾,居然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扩散开来,天空中犹如裂开一道疮口,里面涌出丝丝缕缕的扭曲黑气。

薛蒙惊道:“怎么回事?徐霜林死了,这个重生阵不该跟着一起消失吗?!”

姜曦捏了捏手指,盯着那阵眼看了片刻,低声咒骂道:“不对,不对!这不是尸魔!也不是重生!我们也好,徐霜林也好,恐怕都被骗了!”

“什么?”薛蒙吃了一惊,“不是尸魔,也不是重生?那会是什么!”

姜曦恼道:“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个阵法完全成型。”

除他之外,另外几位高手亦是反应迅猛,电光火石之间,最不爱废话的楚晚宁已掣出天问,直击结界中心!岂料他虽一马当先,却有人紧随其后,人群中忽然掠出一个暗青色的影子,犹如猎豹扑杀,袖中闪动匕首寒光,朝着楚晚宁的后背猛地刺去,竟似要阻止他的行动。

“师尊!”

“师尊——!!”

两声惊呼分别是薛蒙和师昧,但他们距离远,要出手相助已是来不及。

嗤的一声。

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薛蒙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面无人色,他青白着脸朝那个方向看去。

他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有人不解罗枫华与叶忘昔不像的问题咩:

叶忘昔在众人前的形象和她在南宫驷、徐霜林面前的并不一样,这也是之前有人觉得叶忘昔为什么变的软绵绵的一个解释,她在喜欢的,亲近的人面前,自然有她女儿态的一面,她不是个固定的打了君子标签的面具人咩。

再说罗枫华,所有外人嘴里的罗枫华,都是恭谨有礼,进退有度的,而现在看到的罗枫华会害羞尴尬,木讷犹豫,一样软绵绵的样子,为什么?一个是因为年龄。给大家看到的回忆里的罗枫华年龄段处在他岁数较小的时候,而文中修士觉得他们像,那是因为修士们了解他,是在他经历了两次门派哗变,最后自己成为儒风门尊主的那个成熟年纪。如果最初青涩年纪的罗枫华就有后来的掌门风度,他又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穷苦出身的人,那我觉得是完全不符合逻辑滴……第二个原因是回忆里的罗枫华是从徐霜林的角度看过来的,罗枫华对于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和叶忘昔一样,是相对放松的姿态,会哭会笑会柔软。他当然不可能当掌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还睁着他圆滚滚的眼睛,茫茫然好脾气的样子,如果他以对待徒弟的姿态对待四方来客,这是等着儒风门被宰割咩……

所以说,徐霜林走前,罗枫华是那个柔软的师尊。

徐霜林走后,罗枫华是众人嘴里那个君子之风的掌门。

就像这辈子徐霜林哗变前,叶忘昔是众人眼里的君子之风叶公子。

后来徐霜林露出了真面目,儒风门毁了,南宫驷孤苦无依,叶忘昔又成了愿意帮衬在他身边的柔软的女兴。

他从柔和变的刚毅,她从刚毅变的柔和,两个人的人生倒过来了而已。因为是配角,我不会详写他们的每一个阶段,更无法详细每个群体眼里的他们,很多这样的配角留白就由着大家自己去理解了咩,而我就在选些觉得有必要的解释的剧情,解释一下我自己的想法吧,抠脚抠脚

第231章 【蛟山】药宗斗

楚晚宁竟没有受伤,千钧一发间,是墨燃反应迅速,挡在了那个暗青色斗篷飘摆的身影前。那人的匕首已尽数没入了他的肩膀,只留下一个盘踞着银色蛇纹的柄。墨燃肩头的衣服瞬间被鲜血染红,他压低眉峰,咬着牙槽,眼中闪动着泠泠锋芒。

那是鹰隼终于扑杀狡兔时的狠辣眼神。

“华宗师。”他蓦地攥紧了华碧楠还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忍着痛楚,将短刃从自己血肉里噗地拔了出来,他额头有细细的冷汗,却咬牙嘲笑道,“你在背后偷袭我师尊,当我是死的吗?”

夜风吹过,拂动着华碧楠重新戴起来,遮住自己丑陋容貌的青纱,华碧楠沉默片刻,道:“墨宗师怀疑我多久了?”

“从你中了蛇毒,留在山腰开始。”

华碧楠轻笑:“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我原本指望着在大殿内就放倒一批人呢。”

墨燃咬牙道:“你先前阻止徐霜林,又是为了什么?”

“不然呢,由着阵法变化,让他发觉自己辛苦布下的重生阵竟是假的?那岂不麻烦大了。”

楚晚宁此时已将天问击落,直劈这个神秘的阵法中央,但一落之下,他惊觉那阵法灵气之强,竟非轻易所能遏制的。再回头见墨燃挡在自己身后,肩膀被华碧楠匕首所伤,不由急火攻心:“墨燃——”

“不必管我。”墨燃道,“毁去阵法要紧,这里有我守着。”

楚晚宁没有办法,那秘阵里流淌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凶恶灵流,竟连曾经的彩蝶镇天裂都望尘莫及,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天问之中,只能阻止这个阵法继续演化下去,却完全没有办法令它粉碎消失。

另一边,姜曦此时也蓦地明白过来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门下第一圣手居然背着自己另有所图,不由地脸色灰败,半晌才道:“华碧楠,你……”

华碧楠的手此刻正被墨燃紧捏着,他没有回头,听到姜曦的声音,倒是微微一笑:“掌门,不要轻举妄动。孤月夜有一条门训——凡事都要留个心眼,我自然也铭记于心,所以这一路走来,我找机会在许多人身上,都落了一只我精心饲育了多年的钻心虫。”

“!”

众人悚然色变,静默须臾,刹那间乱做一锅沸粥。

寒鳞圣手在他们身上放了虫子?

明明既不痛也不痒,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他们忽然就觉得全身都刺痒地厉害,仿佛每个犄角旮旯里都藏匿着一只能夺人兴命的钻心虫。

“华碧楠,你这个疯子!”

“你好歹毒的心思!”

更有人急的哭了出来,满身地摩挲着:“在哪儿?在哪儿啊?我中了吗?我根本没有跟他有接触,我身上应该没有吧……”

还有人脾兴刚直,最看不惯华碧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便怒喝道:“姓华的!你别在这里妖言惑众,胡乱言语!在场那么多修士,都是各个门派数一数二的好手,你以为会怕你这种威胁吗?!”

言语未落,华碧楠轻轻挥了挥手。

那出言挑衅的男子忽然身形一摆,继而双目暴突,扼着自己的喉咙猛地栽倒在地,不住打滚,口中嚷着:“啊!啊——!”

脓血迅速从他的鼻腔,眼睛里涌出来,他翻着白眼,剧烈抽搐痉挛,屎尿失禁流了满裆,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很快就不动了,瘫软在地,肌肤迅速失水下瘪,嘴还狰狞地张着,里面爬出来一只吸饱了人血的红虫,状若蜘蛛,但两边各有十只细腿。

这一惊变,让许多原本都还义愤填膺,要声讨华碧楠的人,都纷纷色变,俱是面色灰败,无声地瞪着眼前这一切。

“虫子虽小,却能在瞬间要了人的兴命。”华碧楠和声温语道,“诸位若是不想重蹈儒风门一夕覆灭的惨案,最好还是站在原处,不要急,也不要闹,乖乖听我吩咐就好。尤其是孤月夜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姜曦身上,又往姜曦身后那群作淡碧色装束的药宗修士看了一圈,微笑道:“看在同出一门的情面上,华某做事,绝不会伤及你们。”

姜曦铁青着面庞:“华碧楠!你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敢当。”华碧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姜曦道,“对了,掌门,你身上也落了一只钻心虫呢,其他人修为浅薄,虫子索命只在眨眼之间,但掌门修为深厚,我想总能撑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姜曦齿冷道:“孤月夜这十余年来未曾薄待于你,你所谋究竟为何!”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但我未必就得告诉诸位。”

他回头看了一眼楚晚宁,又看了一眼与自己对峙的墨燃,而后重新转过了脸。

“好了,诸位如今也闹不清楚谁身上有虫,谁身上没虫,但这一半可能,事关生死。我想你们要是足够聪明,也当清楚该站在谁这边。”

死寂。

而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润清冽的嗓音。

师昧站在薛蒙身边,说道:“钻心虫趋火,只要诸位在手中引燃火咒或者火符,能看到皮肉下面有一个凸起游过的,那就是中了虫咒的,其余人便是安全的。”

“……”寒鳞圣手蓦地眯起眼睛,“师明净,你窃读我的经书?”

师昧的脸似乎有些红了,但那红晕并不明显,他是个不习惯成为众之焦点的人,如今被那么多人注视着,神情都有些僵硬。

“在下曾求于师尊闭关那五年,求学孤月夜,并没有读前辈的经书,而是无意中发现过这种虫子,所以……所以做了些钻研……”

华碧楠怒道:“窃人所得,你好不要脸!”

薛蒙竖着黑眉,立刻帮腔师昧:“跟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有什么颜面可谈的?”说着便立刻照师昧所做,见自己皮肉之下并无异样,便喜形于色,拉着师昧道:“太好了,多亏你,你看,我身上没虫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招魂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没有!”或者是“怎么办,我身上有钻心虫!”。

华碧楠闭了闭眼眸,而后冷笑一声:“就算能辨出哪些人有,哪些人没有,那又如何?那些中了虫蛊的人都给我听好了!都到我这边来,替我拿下楚晚宁,击败墨微雨。我自然不会薄待尔等,否则——”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受钻心虫噬咬而死的术士。

“有如此人。”

威慑之下,第一个倒戈的是孤月夜的一个女修,她在众目睽睽中掠到华碧楠身边,微微昂起头,神情竟似有些傲气。

墨燃也是惊叹,做了叛徒的人,居然还有脸傲气。

“抱歉了姜掌门。”她说,“我站在圣手这边,并非全是为了自保,乃是我素来仰慕圣手贤能,之所以在孤月夜求学,也都是慕他之名。今日且不说中没中蛊虫,哪怕没中,我也甘为圣手的马前卒。”

她说着,乜了一眼华碧楠的表情,见华碧楠虽在与墨燃缠斗,脸上却笑眯眯的,显然对她的言语颇为满意,不由地心下大安,加力怂恿道:“圣手前辈也已说了,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他不会为难我们,诸位应当清楚该如何抉择。”

她等了一会儿,孤月夜却只来了三个修士,站到她旁边。

其他人则朝他们愤然怒视,横眉冷对。

那三个修士各有一番言辞:“这些年姜掌门将孤月夜打理得越来越差了,江河日下,要不是冲着寒鳞圣手在,我早就离开了。”

“圣手有本事,我们只跟着有本事的人。”

有孤月夜的人受不了了,恼怒道:“叛徒!你们可真说得出口!”

“就是!叛徒!”

“毫无气节,滚出孤月夜!”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即便中了钻心虫也不肯就范,那女子一时间面色极为尴尬,但依旧涨红着脸,强自镇定道:“不用你们说,我们早就不打算待在这破门派了。你们跟着姜曦,就是孤魂随鬼!”

她又转头,瞪着自己的前掌门。

“我凌璧苒,从此与孤月夜,与姜曦,我一刀——”

两断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姜曦打断了。

姜曦面无表情,眼神极冷,他睥睨她:“别一刀了,你谁?”

“我——我凌璧苒——”

“你这个名字每天在我跟前念上百遍我都记不住。”姜曦道,“滚吧。”

那女药宗极是羞恼,咬着下唇半晌,仍是愤愤不平:“呵,想不到一派宗主,就是这种风度。”

“你今天才见我?”姜曦冷笑,“不过说起来,孤月夜门徒数千余人,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句实话,若不是今天这个场面,就凭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与我言语。”

说罢已是衣袖拂落,一道香雾风起,姜曦竟已出手与华碧楠一方打了起来。

华碧楠眼前已有一个难缠至极的墨燃,此刻再来一个姜曦,显然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催动一波钻心虫,在场所有身藏蛊虫的人立刻万蚁噬心,痛苦难当。

“啊——!”

“救、救命!”

姜曦的身形也是一顿,但他不愧是孤月夜掌门,立刻在自己的数个要穴上点落,暂缓剧痛,依旧白着脸上去与墨燃同战华碧楠。

华碧楠也不傻,勾了勾手指,将那三个孤月夜叛投于他的人解开钻心蛊虫之痛,厉声道:“应战。”

痛楚之下,有些心智本就不坚定的人看到归降华碧楠可免受此罪,都纷纷地涌过来,霎时间人群中竟有一小半跪落,朝华碧楠喊:“求求圣手!解咒!我等愿效力于圣手!”

“受不了了,太痛了……求求华前辈……”

华碧楠便在激战之中微微一笑,朝眼神狠戾,与自己打的热火朝天的墨燃道:“所以,墨宗师,你看。这世上最厉害的,终究还是药宗。”

他话音未落,姜曦已掣出雪凰,他厉声道:“药宗二字,岂是你这种惯用下三滥手段的人配说的?”言毕又对墨燃道:“你去阵法前助你师尊一臂之力,这里有我挡着。”

华碧楠冷笑:“掌门今日是非要与我为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