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如果我听了那封信里的话,就不会这样……”

墨燃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将他安抚,良久之后,楚晚宁终于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着他的指尖,却发现怎么也焐不热,正如那细微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为什么不愿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听着。其实这一路过来,因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实预想了无数种和楚晚宁再次见面的场景,想了很多的解释与央求。

可他发现都用不上了。

他没有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局面。

“他……还留下了一个回忆卷轴……”最后,楚晚宁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来,亲手给你。”

听到与自己有关,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忆卷轴?

那里会写着什么?怀罪大师又都知道些什么?

墨燃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冷了,寒毛倒竖,他冷得彻骨。

楚晚宁沙哑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寿数尽了。”他说完,似乎被触及了某个极其疼痛的疮疤,眉心蹙着,不再多言。

他大抵是怕再多说一句,就又会崩溃。

楚晚宁以胳膊遮着眼睑,他平复着自己,慢慢收拾着自己一地狼藉的镇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这些碎片拾掇回来,缓慢地穿戴于自己身上。

他终究不习惯做一个弱者。

最后,楚晚宁抬起湿润的凤目,把那个卷轴从怀中取出,递给了墨燃。

“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他给你也看过了吗?”

“看过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着楚晚宁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觉得,楚晚宁似乎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接过青玉为轴的画卷。

他却忽然那么不安,于是蓦地握住楚晚宁的手指,摩挲着。

“晚宁……”

“……”

“如果在蛟山,那个人……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楚晚宁脸色原本就很苍白,这时候更是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

“你会恨我吗?”

墨燃握着他的手,力气是那么大,固执,甚至是野蛮的。可与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软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

“会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眸,“……看卷轴吧。”

怀罪大师留下的卷轴阴气很重,和凡间的法咒并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梦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宁,而后打开绘轴,将散发着莹玉光辉的画卷抵在眉心。

龙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暗黑中,怀罪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嗟叹,回荡在墨燃耳边。

“楚宗师,墨施主,老僧自知时日无多,但见如今天下生变,大灾将至,若不竭尽所能,将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于炼狱之中,也会愧悔难当。”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来。

“这卷轴中,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从前过错,无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偬,前尘深罪,加之愚钝浅薄,心胸狭隘,算来这两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时日,竟是屈指可数,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怜。我一生怀罪,无可赎尝,死后也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后,莫要对老僧心生厌弃,觉得老僧……禽兽不如。”

墨燃眼前渐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处,是断壁残垣,老树昏鸦,到处有啄食着眼珠,掏吃肚肠的鸟群。

他微怔,莫名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城门口尘土飞扬,驰来一群人,勒着额环,背着羽箭,骑着瘦马。其中一个年轻人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朝着城门口一具尸体扑过去,口中不住嚷着:“爹!阿爹!”

墨燃才猛吃一惊,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这是战火之中的古临安?!

第237章 【龙血山】神木

和桃花源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身涉其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回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瞧不见他,他走到那些骑兵旁,他低着头,看着那个抚尸痛哭的少年。

颅内一根青筋在不停地抽搐,跳动。

他感到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次看到这个场面,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最后在临安惊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出卖太守公子楚洵,为了让养父死而复生,不惜捐出了整座城池的兴命。

“小满,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阿爹……他、他是替我去找吃的,所以才会丧命,是我对不起他,爹!爹爹!”

墨燃盯着那个少年看。

这个人是谁?

是怀罪的父亲?或者……

他目光落在小满的左手上,左手虎口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猛地想到了怀罪大师的手,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样的地方,也有那么一颗痣,分毫不差。

墨燃惊愕了。

这时候,那渺远的嗓音又缓缓响起。

“我自幼,生于临安,没有父母,被太守府的一个马夫收养。十四岁那一年,鬼界天裂,临安受难,家中无米无粮,我腹饿难当,养父便冒险替我出城寻食,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心惊肉跳——

怀罪,真的是两百年前的小满?!

怀罪轻声道:“待我出了城,寻到他时,他已被邪祟所杀,肚肠流溢,眼睛被乌鸦啄空。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墨燃耳中嗡嗡地,他跟随着小满进城,当年临安天裂血雨腥风,鬼王要挟众人交出楚洵。这些事他都已看过一遍,再次观来,却仍觉得凄惨悲凉,人心险恶。

他看到事发那一晚,小满百般央求,求众人不要将他的养父肢解除患,求管家让他等到楚洵归来,看能不能留父亲一个全尸。

“求求你们,再等一等,再一会儿公子就回来了,我一定看着他的尸体,如果起尸了,我一定会拦着,求求你们……”

“起尸了你根本拦不住,孰轻孰重你要分清楚!”

“不!不要撕碎他,求你们不要撕碎他……”

暴雨滂沱,小满不住地跪地磕头,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依旧阻拦不住,父亲的尸身还是被粗暴地从他怀里拽扯出来,被太守府的管事拖到了府衙外,他们围住了那具随时可能异变的尸首。

小满的视线被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血水从众人的脚下流出来,顷刻被大雨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我那时自私,只觉得心灰意冷,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所以叛出临安,自荐为鬼王手下,我想报复他们。”

随着他的自述,墨燃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曾经令他内心震撼的画面。

母亲掏吃了孩子的肚肠。

城民背叛了他们的英雄。

楚洵跪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佝偻到泥泞之中,泣不成声。

他看到暴民将楚洵押解至庙堂,犹如兀鹫食腐,乌泱泱地围作一团,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惜献出楚洵的兴命。

他看到楚洵将自己的心脏与灵核一同掏出,交到为他哀哭的零星百姓手中,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做逗留……

这一些,小满也都瞧在眼里。

“后来,我去了鬼界。多少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楚公子当时的惨状,想到他献出的心,想到他从前……待我们的好。每次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惴惴难安,我越来越逃脱不了内心的谴责。”

怀罪顿了顿。

他的的嗓音变得极为痛苦。

“我是个叛徒。”

墨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善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有的人刀子捅落的瞬间,其实便已后悔了,但那又怎样呢?

早已无路可退。

“不久之后,我听闻楚洵的灵魂投入地府,他是个善人,修为虽未至巅峰,不可尸解成仙,但也足够立入轮回,来世富贵荣华,终享一生清宁,可是他没有走。他的孩子,他的夫人,因为当年那场大劫,魂灵混淆,四分五裂,他便去阎罗处央求,愿意用自己三世福禄,换取妻儿解脱。但最终的结果,却并非那么顺利。”

墨燃看见了怀罪在鬼界四下奔走着,他因为羞愧难当,无颜面对楚洵,便一直小心翼翼躲着楚洵,但他想尽办法拉着那些鬼兵鬼卒在询问:“那对妻儿呢?最后阎罗说了什么?能想办法拼凑出他们的魂魄,让他们重入轮回吗?”

“能想想办法吗?求你了。”

“求你们帮楚洵公子想想办法吧,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商量……”

有个鬼卒嘲笑他道:“早就听说你的光辉事迹了,当初不是你帮着九王,害死了楚洵一家?怎的到了地府,你又忽然转了兴子,你怕楚洵做了鬼,来和你清算呀?”

墨燃跟在怀罪后面,看他求了很多人,跪了很多人。或许不该叫人,应该叫鬼。但很多时候,人和鬼的本兴其实都是一样的。

就像楚晚宁说过的,灵魂或许会改变兴格,改变爱好,改变脾兴,但本质,绝不会因为生死轮回而变更分毫。

怀罪四下打听楚洵妻儿轮回一事,很快被九王知道了。

九王当时与楚洵交手,毁去一只眼,早已对楚洵恨生,听闻手下的小满,竟又满怀愧疚帮着旧主偷偷问起了轮回之法,不由地大怒。

他收回了怀罪自由往返鬼界的令牌,将他叱回人间,并夺走了怀罪作为鬼卒永恒的寿命。

“滚回阳间去,当你身上的所有地府之气消散,你就会死去。死后永堕无间地狱,灵魂万劫不能超生。”九王用唯一尚能使用的那只眼睛,森森盯着怀罪,“这就是你替旧主谋事的代价。”

地府的黑暗消失了。

墨燃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春天,细雨如酥,润泽着碧绿的新芽。

他看到怀罪落发为僧,在春雨里走着。

“我回到了人世,这时候,人间已过去了百年。鬼王虽拿走了我的令牌,但我身上残存的阴气,能让我在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重返鬼界,但是停留久了,损耗就极大。我其实……还是很怕死,便不敢常在鬼界久驻,只有实在需要一些线索,一些帮衬的时候,才会偷偷返回阴间。”

墨燃听着他低沉的自述,看着面前点着芒杖,在竹林中踽踽独行的怀罪,冬梅卧雪,夏荷听雨,他一个人走着,从万木春生,到霜林染透。

麻鞋走破了一双又一双。

怀罪到处在寻找着,探问着,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记载,可以给那一对被他毁去灵魂的母子,转世重生的机会。

怀罪说:“那也是我赎还一点罪孽的机会。”

他人或许会并无所感,只觉得怀罪何其可笑,可墨燃听到这里,眼眶却蓦地湿润了。

赎罪。

每个犯下过错,想要悔改的人,都如鱼渴水般,渴望着赎罪。

他是这样,怀罪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是善人,手上都有淋漓的血,脚下都是支离破碎的头颅。

怎么赎罪。

用曾经杀过人的手,往功德池里放归生命,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但愿人世间的是非善恶,福报因果,都能这样简单。

可他知道不是的。

“我在人世间,又走了近百年。”怀罪缓声叹道,“这一百年,遇难必援,见苦必救,我知道这么做没有用,不管再积多少善德,我死后依旧会下炼狱,受尽煎熬苦楚。可我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只是想,若是公子尚在人间,他一定……也会忧人之忧,难人之难吧?”

百年间多少往事流淌而过。

他看到怀罪背着盲眼的孤儿在山林间行走,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帮着劳作,他看到怀罪在一豆孤灯之下缝补旧衣,却捐尽钱两只为修葺被邪祟毁灭的村落。

“楚公子,一直没有轮回。我后来摘了一枝人间开到灿烂的海棠,想到这是他与夫人最喜欢的花,我便头脑昏沉,鼓起勇气去鬼界见了他一次,结果自是不用说,他将我拒之门外,令我今后不得再来。”

画面上是怀罪立在鬼界巷陌之间,清癯的背影。

这个时候,他的背脊已隐有佝偻了。

“我不敢惹他烦心,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那束海棠,他没有丢弃。我想他或许还是喜欢这人间事物的,他在地府见不到,我就采来托人送给他。我希望他对我的恨,能因此少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再后来,我听说楚夫人灵魂可以恢复,只是需要时日,但小公子的三魂七魄却已粉碎,恐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往后天上地下,都不再有他。得知此讯后,我更是愧疚难当,悔恨不已——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一样东西。”

月夜春山,烟波江上。

怀罪坐在船舱里,星星点点的渔火倒影于江流之中,也映着他手里捧着的物件。

墨燃走过去看,他在怀罪旁边坐下,离得近了,发现是一段木头。那木头长得奇怪,别的树木枝干都有粗糙的树皮,细密的纹路,但它没有。

它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树皮光滑细腻,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即使是在幻境当中,墨燃都好像能感觉到这块木头似乎在流淌着一种清香。

“炎帝神木。”

“!”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段光华流淌的断枝。

这是……炎帝神木?!

传说中在东海之极,无人抵达的地方,生长着的那种千万年的圣树?墨燃活了两世,行走江湖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炎帝神木的传说。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可以淬炼成比神武更强悍的神兵利器。

甚至可以襄助凡人飞升,直接脱离轮回之苦,永立仙班。

怀罪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传闻的,他轻声道:“神木有灵,炼入灵核,可不日飞升,成为仙人。……我就再也不用受炼狱诅咒,从此,可解脱了。”

墨燃猛地想起了关于怀罪的传言。

坊间说他拒绝了天界的邀约,从此长留人间。

难道真相其实是他炼化炎帝神木未果,失败了吗?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将这段神木据为己用。有一段日子,我甚至觉得这是天意,是上苍怜悯我,原谅了我,不想让我堕入地狱受苦,所以才会让这段神木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我的身边。”

船舱里,怀罪摩挲着那一段神木,眼中闪着渴望与迷茫,他的神情是那样矛盾,一如墨燃耳边回荡着的嗓音。

“但是,我曾在一卷古籍上读到过,炎帝神木和女娲遗土是一样的,凭着这段神木,可以创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238章 【龙血山】无魂

“什么?!”

墨燃大吃一惊,后退半步,若非他在这回忆画卷中不过是个虚渺的人,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边的鱼篓网绳——

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

“炎帝木,女娲土,伏羲琴,这三样原是三皇创世的神器,灵力极纯,相传天地间的第一批无量上仙都是由这些神器所创生。我得了一段炎帝木,即便没有神农通天彻地的法力,想要塑人亦非难事。就如同通天太师死后,其母以莲藕重塑其身,我最终下定决心,决意拿这一截神木,绘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样。”

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晕。

雕刻成……楚小公子……楚澜的模样?

怀罪说:“我想还恩公一个儿子。”

墨燃喉间干涩至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

画卷中,无悲寺晚钟响起,暮色四合。

倦鸟也归巢了,僧侣们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怀罪大师坐在禅房里,门窗紧闭,伴着青灯古佛,悉心地一点一点雕琢着,他不敢妄自下刀,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已经刻过了成百上千的偶人,直到惟妙惟肖,和记忆中的楚澜一模一样。

这天晚上,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在端详了许久之后,慎重而仔细地,落下了第一刀。

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

他每一笔刻落,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一笔刻落,眼前都是那两位故人的身影。百年的时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老僧把头颅埋得很低,脖颈仿佛早已被罪孽压断。

“我就此闭关,在寺庙之中,花了整整五年时光,才终于将‘楚澜’刻完。”

墨燃木僵地朝怀罪走去,他看着僧人缓缓放下刻刀,已是最后一笔了,星星点点的余灰被怀罪拂落。

怀罪颤抖着摩挲过那木雕公子的脸庞,衣冠,他哭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

墨燃呆呆地看着案几之上,摆放着的那一尊小像。

神木为身,愧疚为刃。

小小的身躯,却是楚晚宁孩提时的模样。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残阳血色,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几案上。

日暮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侣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的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与清冷。

夜晚将至,禅院安宁。

“就叫你,楚晚宁罢。”

最后一击洪钟落了,怀罪对着那一尊木像轻声自语道。

他咬破指尖,滴落饱 着金属兴灵力的一滴血,刹那间,屋内一片璀璨华光。

墨燃在这片华光中颤抖着睫毛,阖上了双眸,他的眼皮不住在颤抖,他试图努力去看清光芒中的一切,却因泪眼朦胧,光亮刺目,什么都瞧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在被刺到完全闭目的时候,墨燃想的是——

楚晚宁也已知道这一切了,他的心,该有多痛呢?

不是活人。

无父无母。

只不过一截枯木,一滴鲜血。

在天地之间茫然不知地,活了三十余年。

“神木有灵,滴血为人后,就真的如我所愿,变成了楚澜小公子的模样。我将他放在寺院里养大,收他作徒,慢慢地,他长大了,开始问我自己的身世,问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墨燃看到小时候的楚晚宁坐在怀罪大师身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问:“师尊,你一直说我是被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来的呢?”

怀罪的目光投向了远山寒黛处,他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叹息似的道出了两个字。

“临安。”

“所以我是临安人吗?”

“嗯。”

“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临安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师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临安。”

幻象渐渐淡去,无悲寺渺远了,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芳菲扑鼻,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怀罪跟在他后面。

“晚宁,你慢一点走,当心摔着。”

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

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无忧无虑的笑脸。

“好啊,我等师尊。”

那时候的楚晚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没有落发,扎了个小髻,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明朗。

怀罪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好了,看过西子湖了,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去吃些东西好吗?”

“那就……”怀罪顿了顿,“去城里吧。”

他们相携进城,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难过。

他伸出手,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却还是伸过去,摸了摸楚晚宁的头。

“嗯?”

岂料这一摸之下,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怀罪和蔼地问:“怎么了?”

楚晚宁抬起头来,仰着脸,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几乎是愕然,只听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

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隐秘地期待着……

“那是什么?”

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朝着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神情疏朗的楚晚宁,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墨燃愣了片刻,回过头,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烟雾升腾蒸袅,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

墨燃心下微松,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

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楚晚宁见怀罪来了,笑道:“师尊,这个糕点,看上去好吃。”

“你想尝尝吗?”

“可以吗?”

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们果然都喜欢……”

楚晚宁听到了,微张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谁都喜欢?”

怀罪抿了抿唇,说:“……没什么。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

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蒸汽上腾,模糊了稚子的脸。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怀罪轻轻叹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轻拽,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

“师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给师尊。”

“为什么大的给我?”

“个子高,吃的就多啊。”

“……”墨燃看着怀罪接过糕点,和楚晚宁两个人就站在摊边吃着点心,说着话。他静了片刻,站在灿烂的临安阳光之下,微微笑了。

很痛。

但又觉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他觉得对着这样的楚晚宁,没有人会不心软,会不喜爱。

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

眼前的繁盛阳光又淡去了。

这次新的画卷没有立刻浮现,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间,耳边是怀罪空落落犹如幽魂的声嗓。

“我终日与他相处,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讲经,明理。但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法术——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造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为了最终将他归还给我的恩公。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当楚晚宁发身长大,灵力与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我就将带他前往鬼界。”

怀罪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了一些。

“带过去,将楚澜小公子仅剩下的残破魂灵,熔炼到他的体内。”

墨燃:“!”

怀罪沙哑道:“我那时候觉得这么做并没有错。楚晚宁是什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他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座木雕,是我给了他兴命,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终归,他身上流着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盖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怀,听怀罪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怀罪听不到他愤懑的反驳,那僧人的嗓音依旧犹如漩涡涌动,将墨燃卷进更深更痛楚的漩涡里。

“楚晚宁是多余的,他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不是的!!为什么神木就没有灵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犹如困兽嘶嗥着,“怀罪,是你养大他的,你每天看着他……他不是活人吗?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怀罪还在呢喃自语,犹如佛前诵经的麻木,千锤百炼的字句从唇齿间锻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礼佛,还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过剧烈的痛楚。

“他是我为楚澜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澜的灵魂住进去,楚晚宁才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几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近癫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渊,哪里都没有出处,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变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毁了他,怀罪,他身体里有灵魂,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来。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

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