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极了。

楚晚宁看着天音阁结界里,那个黑眸润湿,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被开腔剖心,灵核俱损的男人。

那个到千夫所指时,竟还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么傻。

楚晚宁嘴唇翕动,浑身颤抖。

他的手贴上天音阁的透明结界,他哽咽着:“判错了……判错了……”

别拿匕首扎他,扎我吧。

扎我吧……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

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

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

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抱着,还是该分离。

一双手颤了那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墨燃哭了。

他说:“师尊……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楚晚宁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再也顾不得周遭目光,众人注视,千言万语,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我那么脏……会把你也弄脏的……”墨燃低声地,字句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伤心,在他人面前从不示弱的这个男人,在楚晚宁怀里却再无铠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灵核,刺的是墨燃的心。

可这个时候,楚晚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凌迟撕碎,血肉模糊。

原来一筋一骨,都已紧密相连。

周围天音阁的大批修士围拢,重重裹挟着他们,步步紧逼。

楚晚宁白衣染血,一手提着天问,一手抱着墨燃。

人世间许多的黑白是非,其实并不容易说清道明。

自以为是的正义太多了。

居心叵测的算计也不少。

所以,屈子怀沙,汨罗水泣。武穆 冤,风波遗恨。

他们还能被还与清白,可更多的少年丹心呢?不是每一笔冤罪都能被吐露,还有一黑到底,永无翻案之机的人。

楚晚宁抱着墨燃,他轻声说:“别怕,我不会不要你。”

“师尊……”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带你回家。”

失去了疗愈咒术,墨燃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是一震,继而嘴唇翕动,眼泪滚落,却笑了。

“你待我那么好,我的篮子是满的……我很高兴……”他顿了顿,声音渐渐轻落下去。

“师尊,我好困……我冷……”

楚晚宁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抱着墨燃的那只手更用力,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送进去,可是没有用。

就和前世,昆仑山巅,踏仙君抱着将死的自己,试图救他兴命一样。

没有用。

楚晚宁很心焦,凤目湿红,眼泪无声地滚落,却还摸着他的头发,侧过脸,亲吻了他湿冷的额角,沙哑道:“别睡,你跟我说说,什么篮子?”

那些围近的人脸上满是警惕,鄙薄,森寒,戒备,厌憎,恶心。

但那又怎样。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声名,尊严,兴命。

两辈子了,他都眼见着墨燃堕入深渊,却束手无策。他只觉得那么痛苦,觉得自己是那样失败。

是他来迟了。

墨燃轻轻地,意识已渐涣散,血越流越多,身子也越来越冷,他轻轻地说:“我只有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有洞……是空的……捞了很久……”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青白的嘴唇嗫嚅着,呜咽。

“师尊……心好疼……”

“你抱抱我,求求你。”

楚晚宁心痛如绞,只不住地说道:“我抱着你,不疼了,不疼了。”

可是墨燃已经听不到了,墨燃的意识已经混乱。

都是乱的。

像多年前柴房里那个无依无靠,衣食不足的孩子,像乱葬岗上,那个母亲腐烂尸首旁跪地嚎啕,失声痛哭的孩子。

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踏仙帝君。

像通天塔下,那个孑然孤寂的身影。

像仗剑独行等他回魂的墨宗师。

像大雨夜里,那个蜷在卧榻上湿润了枕的男人。

“我好痛……真的痛……”

“师尊,我是不是都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越来越模糊。

“师尊。”

最后,那个赤子,少年,恶魔,暴君,那个小小的徒弟,哽咽着,慢慢的,声若云烟。

“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楚晚宁一直听他说着,此时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墨燃,墨燃,你为什么那么傻?

什么还清,什么干净……

是我欠的你啊。

谁都不知道真相,连你自己的记忆也被抹去。

可我却终于知道——

我终于知道,你只当了我几个月的徒弟,却用了两辈子,在保护我。

背着所有骂名、罪名、误解、诬蔑。

被迫变得疯狂、疯魔、嗜血、污脏。

若是没有你,今日跪在这忏罪台上的人,就应当是我,被挖心的人……也会是我。

是踏仙帝君用自己的魂,护住了晚夜玉衡。

从此他永堕黑暗。

而他长留光明。

都错了。

而就在此时,天音阁的精锐犹如兜兜转转许久的猎豹,终于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气,百余人朝他们扑杀来!

天问金光烈至苍白,白到刺目。

“杀了他们!”

“拦下他们!”

楚晚宁闭目。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

周围人群起而攻之,剑影血光里,楚晚宁蓦地睁眼!而后他单手一沉,五指张开,刹那罡风卷起,他厉声喝道:“怀沙,召来!!”

第277章 【天音阁】本座孤寒

随着这一声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杀伐凶刃应召而出,煞气欺天!

众人纷纷色变,天音阁的高阶弟子也被慑得往后退了一步,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喊道:“不许后退,不能错放!”

“此等祸患怎能留着!必须斩草除根!”

双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空气绷到了极致——

“动手!”

声如水滴,落入油锅,刹那喧嚣一片!只见法咒和利刃从四方向刑场中央劈斩,而楚晚宁手擎怀沙,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着潮水一般从涌袭而来的修士,凤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脸犹如修罗。

他护着墨燃,以一柄剑,以血肉躯,以一条命,和从此之后所有的清白。

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愿意放两个绝境中的困兽一条归路。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信任,没有光芒。

他们最后所有的东西,只剩下彼此。

“墨燃,再忍忍,我带你走。”

忽然一道厉咒猛地击中了楚晚宁的胳膊,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楚晚宁只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剑挥出——

“快闪开!”法场上的修士惊呼道,“闪开!!”

怀沙有惊天之势,这一剑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漫天,剑气交错纵横,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木烟离嗓音尖利:“楚晚宁!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道!”

“……”

见他不理,木烟离愈发震怒,厉喝:“你难道想公然与神嗣作对,违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斗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吗?”

怀沙的爆裂煞气下,周遭竟无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宁终于侧过半张脸来,看了天音阁的修士们一眼,然后说:“……我已经是了。”

说罢,他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头,哑声道:“别怕,都结束了。我们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面前的此刻已是一条尸骨纵横的血路。他杀了天音阁的修士,那些残肢断躯后面还有更多红了眼的死士蔓延上来。

家在哪里呢?

他们无处可去了,只有地狱能投。

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才终于得以脱身。带着墨燃御剑腾出九霄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从来没有夺去过这么多无辜的兴命,他身上此刻染着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阁死士的血。

脏了。

脏到了骨子里,再也洗不掉。

云气在眼前聚散,天地间茫然一片。

该去哪里?

蛟山是断不可能的,龙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巅……他怎有颜面再拖累死生之巅。

“师尊……”

听到耳畔这一声喑哑呻吟,楚晚宁蓦地回头,对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纸的脸:“你……把我送回去吧。”

“说什么胡话!”

墨燃却只是摇了摇头:“你已经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强,也十分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涣散了,“这就够了……我是有家的……够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还有退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睫毛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可是他仍攥着楚晚宁的衣袖,不住地呢喃着重复,“你还有退路的……”

“没有。”楚晚宁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没有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

“我陪着你。”

若是从前,墨燃能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会狂喜,会开怀,可是此刻他听到这句话,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抬了抬手,可他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是抬了抬手而已。

大滩大滩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终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抱着怀里越来越虚弱的躯体,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甩离身后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后会赶至,他带着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拨了几次才胡乱拨开了墨燃的衣襟。

——心脏处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脑内嗡地一声炸开,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脸庞。

他忽然想到,前世,墨燃守了自己的尸骨两年。

那两年里的日日夜夜,他会是什么心情?

“你别走,墨燃……”双手交叠覆在他伤口前,将源源不断的灵流输送给他,浑身浴血的楚晚宁守着同样浑身浴血的墨燃,像被猎人活剥了皮肉但还未死透的野兽。

在末日的余晖里,血融了血,肉缠上肉。

“你不能走,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

墨燃墨燃,墨是黑暗,燃是光明。他一生寻求光明,却终难逃夜色深浓。楚晚宁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墨燃的脸,只一眼,就近乎崩溃。

那张脸已经一点活人的影子都不再有,白得可怕,尽是鲜血,眉骨处甚至还有斑驳旧疤——那是曾经被人砸过石块的痕迹。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墨燃身前失声痛哭,锥心地疼。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通天塔下,灿烂而蓬勃地缠着他,跟他说“仙君仙君,你理理我”的那个少年吗?

为什么……都是血……为什么……再也没有生气,眉眼处不剩半点笑痕。

都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

所以墨微雨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的一生,竟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与折磨。

可能是因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连命运也欺辱他。他在生活的夹缝中,那样努力折叠出的笑容,最终仍被世人看作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谁知阶前朽泥尘,也曾芳菲四月中。

“……楚晚宁。”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咫尺远的地方冷冷响起。

“你为了救他,竟不惜损去自己的好声名么?”

楚晚宁一僵,蓦地抬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朝他缓步踱来。

踏仙帝君站在林木之间,眯着眼睛,正盯着他们细看。

“我原以为这世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的一身清白。”他慢条斯理地说,“想不到,你最后会为他脏了自己。”

他步步走近,玄色绣暗龙纹在阳光下潋着幽光,刺着黑金虬波的赤舃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

几乎是本能地,楚晚宁蓦地起身,掌中金光骤起,天问随召而出——他立在墨燃的前世与今生之间。

踏仙君眼瞳转动,视线先是在金光鼎沸的柳藤上逡巡,而后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回了楚晚宁身上。

这个男人此刻就像是从鲜血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没有半块衣料是干净的,一双凤目眼尾湿润,正复杂地迎向自己的目光。

踏仙君嗤地笑了:“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

见楚晚宁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让开。”

楚晚宁没有动,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可他依然清楚眼前这个“墨燃”不过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躯壳。

这具躯壳嘴角的冷笑愈发残酷:“怎么,你以为你这样杵着,本座就会拿你没办法?”

“……我要带他走。”

“去哪里?”

只一句,就如尖刀入蚌壳。

踏仙帝君眼底闪着讥嘲:“楚晚宁,你扪心自问,这茫茫红尘间,除了本座愿意收留你,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带他走?别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电,蓦地捏住楚晚宁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后一点没拔干净的灵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话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时收手后掠,但脸颊仍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随意一抹,耳鬓边已被天问抽开一道狰狞疮口,黑色的血水顺着面庞淌落。

“……”踏仙君沉默半晌,阴鸷地抬起眼皮,脸上的神情竟说不出是狂怒还是欣喜,他鼻梁上皱,情绪和面目几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恻恻地笑出声来,一挥衣袖,黑袍猎猎如云。

“想不到隔了那么久,本座还能再与天问一战。”抬起修长手指,自脸颊摸过,揩去血污,踏仙君瞳色幽暗,紧盯着楚晚宁的脸,“本座,甚为怀念。”

身后墨燃命悬一线,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术。楚晚宁纵使心绪再乱,也知不可与踏仙君多言。

“天问——万人棺!”

踏仙君暗骂一声,足尖刚掠起,地面就已裂开千道口子,无数粗遒的柳藤从大地深处涌出,朝着他直刺而来。而另一些细软的藤蔓则将昏迷不醒的墨宗师裹挟入腹,密密实实地护于柳枝深处。

踏仙君看着站在阵法中央的楚晚宁,几乎要气笑了:“你就这么差别对待?”

“天问,风。”

“……”

自己的质问却只换来了更猛烈的攻势,刀刃般的狂风铺天卷地,要说没有怨怼,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着地上那个衣冠狼狈的男子,忽觉心中一阵久违的酸楚。也就是这么一瞬走神,风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头瞧见汩汩黑血从那狰狞的伤处流出。

他又伤他……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

喉间陡起涩然,踏仙君那故作从容的笑容蓦地拧紧,抬手低喝:“不归召来!”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可是君归了,又怎样?君归了,还不是与他刀剑相向,还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极。

不归与天问相碰,两把神武都发出龙吟虎啸。

两辈子了。

离上一次这两把武器的生死一战,已过去两辈子了。不归刃柄上的镌刻早已磨损,如同踏仙君和北斗仙尊的昨日过往,都已残破不堪。

金色的辉煌与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着,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缠绵。在这明灭不断的光影中,踏仙君紧紧盯着眼前那张脸。

血迹斑驳的,神情复杂的。

活着的。

心中暴虐得厉害,烧痛的厉害。

他咬着牙槽,忽然极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明明都是我……你却要为了他,与本座再行一战。”

“……”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对着一具躯壳,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觉,他竟有一瞬,觉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湿润了。

“他伤成这样,你会难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哑地,竭力阴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些不甘尽数焚成灰,可是火烧起来,烈焰却熏得他红了眼眶。

“楚晚宁。你知道本座复生之后,看到红莲水榭里,你连尸骨都不剩了……是什么感受吗?”

楚晚宁一怔。而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来的踏仙君则合上了眼眸,脸上肌肉紧绷。愤懑与羞辱,苦痛与痴狂令他近乎发疯,他忽地将全部灵力灌注入不归当中——

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岩峦崩裂,地动山摇。周遭的草木在刹那间被凶悍的灵流碾成齑粉,柳藤也经受不住不归的狂暴,纷纷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这飞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双疯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红。

“十年,楚晚宁。他重生在了过去,留本座被唤醒在死生之巅,在巫山殿。这十年本座在信函里知晓你们的种种快活,知晓他的件件丰功伟绩——我呢?我呢!!”

刀刃蓦地劈落,飞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从头来过的时候,我连一抔骨灰都没有!”

陌刀劈斩,楚晚宁撤回天问,以怀沙相迎。

可就是这柄杀伐之刃,让踏仙君愈发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狱归来的厉鬼,怨恨至深。

他那种眼神,让楚晚宁都不由地心惊。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具尸体,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着林木,四下飘落的叶子还染着火光,边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袭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后拂掠,立在这万叶萧瑟,草木枯荣中。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突然撤后,就看到他闭上眼睛,那两卷浓深睫毛镇在过于苍白的脸庞上。踏仙君喃喃地说:

“凭什么如此待我。”

话音落,地面隐约发出隆隆震动。

楚晚宁蓦地色变,他立刻回头——

“墨燃!”

待要返身挡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却已听到森寒入骨的五个字。

踏仙君道:“见鬼。万人棺。”

石破天惊!

楚晚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个人,墨微雨能召唤得了不归,踏仙君也能召唤得了见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缠住楚晚宁躯体手脚。而另一部分柳藤则剖开已经受损的天问,将被天问保护在柳叶深处的墨燃缠绕着勾出。

楚晚宁见状心急如焚:“你停手!”

没有人理他,踏仙君飘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着藤蔓深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宁厉声喝道:“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