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那一刻,总是会越来越近,总是逃不过的。

墨燃意识又开始模糊而涣散,心脏的绞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回光返照不会持续太久,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垂着浓密的睫毛,炉膛里的火此刻已经有些黯淡了,那种昏黄的光映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宁眼神里的痛楚,因此忍着自己的难受,说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宁果然愣了一下:“什么?”

“疤呀。”墨燃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才有味道。”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掴了他一个巴掌,掴得太轻了,反而像是抚摸。

过了片刻,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他埋在墨燃温热的胸怀里,没有吭声,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很清楚。

楚晚宁都知道。

墨燃怔了片刻,搂住他,亲吻他的额角与头发。

“这么丑啊。”劫后余生的他比往日都要温存,他轻轻叹了口气,“都把晚宁都丑哭了吗?”

他若叫师尊倒还好。

一声晚宁,两世交替。

楚晚宁在被褥深处拥抱着这个男人炽热而鲜活的身体——他一直厌弃并且羞耻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任何激烈情绪,但他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紧绷与羞耻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唐。

于是在这肢体交缠的相拥中,在这被褥紧裹的窄榻上,在四壁空空的茅舍中,在风雪交加的长夜里。

楚晚宁轻声说:“怎么会丑?你有疤也好,没有疤也好。都好看。”

墨燃一怔。

他从来没有听过楚晚宁这样直白的表露。

哪怕御剑告白那天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最后一点点炉火的余晖,很安静,也很温柔。

晚来的安宁与温柔。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喜欢你,都愿意与你在一起。以后也愿意。”

墨燃就听他在自己怀里一句一句地说着,他看不清楚晚宁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到楚晚宁此刻的模样。

怕是眼睛红红的,连耳尖也是红红的。

“曾经知道你被蛊惑,但却不能表露,只能恨你……现在终于都能补给你。”楚晚宁的脸颊烧烫,眼尾也潮,“我喜欢你,愿意与你结发,愿意为你剖魂,愿意臣服于你。”

听到愿意臣服于你,墨燃的心犹如被烈火灼烫,整个身子都是一颤。

他既是感动,又是悲伤,既是痛苦,又是缱绻。

他几乎是颤抖地:“师尊……”

楚晚宁抬手止住他:“你听我说完。”

但等了好一会儿,楚晚宁却终究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想了很多,却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觉得不够。

有一瞬间,楚晚宁其实很想说:“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背负了太多。”

又想说:“前世直到我离开,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真相,是我误你。”

他还想说:“那一年红莲水榭,谢谢你愿意护我。”

他甚至想什么尊严此刻都不要了,他想跟墨燃哭,想抱着此刻尚且温热的这具躯体,说:“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

可是喉咙哽咽,心中苦涩。

最后,楚晚宁俯首,亲吻着墨燃心口的伤疤,睫毛簌簌,他低哑地开口。

“墨燃,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羞耻烧透了他浑身的血。

但言语却是那样的庄严。

“一生都是踏仙君的人,也是墨宗师的人。”

太烫了。

墨燃只觉得怀里的那一捧隔世之火再一次亮起,眼前是烟花璀璨,所有痛楚与悲伤都在此刻远去。

“两辈子,都属于你。”

“不后悔。”

墨燃倏地合上了眸,尽是湿润。

他最后亲吻了楚晚宁的嘴唇,他叹息道:“……师尊……谢谢你。”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浓。

他们相拥而眠,他们都在想,原来,这就是余生了。

墨燃知道自己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了,但他不说。他从小就奢望自己的余生能有诸多欢喜,这种时候,总该是快乐的。

他拥抱着楚晚宁,他说:“睡吧,晚宁。睡吧,我抱着你。你怕冷,我替你暖着。”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死生之巅,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请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抚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嗓音轻轻的。

喉间尽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来越窒缓。

但他还是笑着,他此刻的神情很宁静:“师尊,我会给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在他怀里,已是哽咽不成声。

“夏师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逗他,“师哥……讲故事给你听……以后每个晚上,都讲给你听……你不要嫌弃师哥嘴笨,讲来讲去,就只会讲牛吃草……”

最后的最后,墨燃抬起眼眸,望着窗棂上覆着的一层莹莹积雪。

天地一片浩然洁白。

“晚宁。”他拥着他,心跳回荡在楚晚宁的耳畔,他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阖落眼帘,梨涡浅浅,浸着两池梨花白。

心跳一点一点缓慢,一点一点断续。

忽然,窗外一枝梅树枝丫被积雪覆压,雪太沉重,枝丫折断了,发出突兀的动静。雪团与树枝一同跌落,噼啪脆响。

这一阵喧闹之后,楚晚宁,却再也听不到耳畔心跳的声音。

他等了须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会儿,他等了良久。

再也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静。

是令人一生绝望的可怖沉默。

终。

停。

歇。

屋内死寂,静的可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楚晚宁也没有动,楚晚宁依旧躺在墨燃怀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没有起身,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师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说会替他撑一辈子伞,讲一生故事,余生都会爱他。

墨燃说,外头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宁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热度尚未消的胸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与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宁伸出手,环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说:“好,我听你的话,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记得醒来。”

他贴着那再也没有起伏的胸膛,眼泪浸湿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赖床。”

晚安,墨燃。

这一夜很长,但我会陪着你,愿你有好梦,有火,有灯。

还有家。

第280章 【死生之巅】善恶口舌中

第二日清晨,阳光洒进了轩窗。

楚晚宁睁开眼,被褥是暖的,一个人的温度可以暖两个人的躯体。他安静地看着墨燃的脸庞,在他眼里这就是世上最俊的人了,是最好的人。

他没有动,他在想,今天当烹什么粥好?

昨天的已经喝完了,墨燃饿死鬼投胎一般喝了整整四碗,一点都没有剩落。

他亲了亲墨燃的脸颊,问:“再给你做一些,好不好?”

男人睡得很沉,漆黑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两卷蒲草般温柔,温柔地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眸,笑吟吟地拉过他,对他说:“饿啦,晚宁去给本座煮一碗粥。”

又好像会深情而缱绻地告诉他:“师尊做的什么都好,我都会喜欢。”

尸体早已冰冷了,脸颊吻上去是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楚晚宁没有哭。

他起身,给墨燃盖好被子,然后他去院子里拾柴生火,他认认真真地烹煮,好好地做饭。

水开了,雾气弥漫上来,米粥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冒着细小的泡泡。他用漏勺撇去浮沫,加了些盐,又盖上木盖焖煮着。

已经重生过一次的人,是不能再被重生术救回第二次的。

楚晚宁茫茫然立在灶台边,他神识里有那么一刻的清明,这一刻的清明就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忙遏制着指尖的颤抖,抬手去揭盖——

粥煮了,总会有人喝的。

他如今有着墨燃的零碎记忆,墨燃孩提时很穷困,吃不饱饭,得一只热气腾腾的饼都是能开心一整天的事情。

墨燃不会浪费的,所以也总会醒来。

粥煮好了,他又去院里清扫积雪,而后折了一枝新的腊梅,带回去剪掉枝梢,浸在陶土小瓶里养着。

梅花香十里,这样墨燃走在路上,还能闻见人间。

不,他的意识又混乱了。

什么走在路上,什么闻见人间……墨燃分明还好好地躺在这里,和昨日和前日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只是面庞更清癯消瘦,脸色更苍白。

他还会醒的。

两辈子了,无论是怨是憎,是爱是怜,自他们相遇后,墨燃就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自己。所以渐渐地,墨燃浸透了他的生命,成了风,成了时辰,成了流过指隙的泉,披于长发的光。

他是他的日夜晨昏,是他的一世红尘。

楚晚宁漫步在这红尘里。这个尘世,雪还会落,蝉还会鸣,秋荷还会死,夏花还会生,一切如旧,所以墨燃怎么会离开呢?

他愿意守着他,伴着他,一天又一天,等着他醒来。就像前世的墨燃与楚晚宁的尸身定下了契约,这一生阴阳倒错,楚晚宁也做了与踏仙君相同的事情。

“只有我走的那一天,你才会离去。”

曾经站在红莲水榭里,墨燃一身黑袍,这样对长眠的楚晚宁说道。

“陪着我。”

而今,南屏深谷中,楚晚宁一袭白衣,竟与当年的帝君重叠。

他伸出手,抚上墨燃毫无血色的脸庞:“……陪着我。”

金光起,他的灵力流转到那具尸身体内,从此之后,哪怕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世上仍有楚晚宁在,墨微雨的尸身便不会腐朽烂去。唯有多年之后,楚晚宁离世,灵力的流转终止,他们才会一起消亡。

化成灰,散作齑粉,零落成泥碾作尘。

他与他一起离去。

天音阁圣殿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在墙壁上透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木烟离独自立在大殿中央,负着手,闭目阖实。

忽然,殿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木烟离没有回头,淡淡地:“你来了?”

“来了。”那人摘落斗篷帽兜,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正是师昧,“木姐姐不去后殿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木烟离道,“不过就是你给人开胸膛剖脑子的事情。血腥气太重,我受不了。”

“那有什么办法,药宗一道,本就如此。”师昧笑了笑,“哪怕是孤月夜的姜曦,给死人动起刀子来也不会满室清香啊。”

木烟离皱了皱眉头,并不打算和他多谈论剖尸体割活人这种事情,于是问道:“说起来,你这术法施展了也有几天了,踏仙帝君究竟什么时候能彻底重生?”

“重生算不上,他体内也只有一片识魂了,顶多就是个活死人。”

木烟离乜过美目,说道:“我们要的也就是个活死人。越听话的越好。……那些灵核碎片怎么样,都还派的上用场吗?”

“差不多,虽然不是完整的,但力量一样大的可怕。”师昧说,“墨燃确实不愧是禀赋第一的修士,足够为我们开道了。”

木烟离叹了口气:“希望这次莫要再生意外。”

“生不生意外还很难说。”师昧道,“我正在施法把灵核在踏仙君的体内复原,最起码还要十天,这十天里,我希望木姐姐去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吧。”

“第一,等踏仙君完全复原后,我们就要去做那件大事。届时这些修士再傻,也会知道墨燃说的是真话,恐怕会携手来阻止我们。”师昧顿了顿,“虽说虾兵蟹将不足为题,但人多了,总是头疼的。”

“所以呢?”

“上修界战力虽强,但经验不足。关键是死生之巅。我希望木姐姐放出些消息,先挑起死生之巅和众门派的争端,把这个门派提前瓦解掉。”

木烟离道:“楚晚宁劫囚,墨微雨逃跑,这两个原本都是死生之巅的人,要做文章也不难。何况死生之巅之前就已经备受攻讦,不少人都想要逼迫他们散派。这个好说。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师昧叹了口气,似是惋惜,“替我杀一个人。”

“谁?”

“我自己。”

木烟离倏地回头瞪他,火焰的光芒照亮师昧眉目温柔的脸庞:“前世的你?”

“嗯。”

“你疯了?你认真的?他再怎么说也是……”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到师昧抬起蒲草般柔软浓密的睫毛,露出下面一双黑瞳,杀机已盛。

“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师昧笑了,“这话是没错。可他也是个叛徒。”

“……”

“如果不是他把楚晚宁放走,会有人来劫囚吗?”

“……”

“如果不是他后来扰乱踏仙君的神识,楚晚宁能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墨燃带走吗?”说到这里,师昧眼中闪过一丝森寒,“也亏他背着我学了些术法,一个瞎子,隐匿踪迹跑的倒快,没让我活剐了他。”

木烟离忍不住道:“我知道他这件事做的不地道,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族人。”

“他就是我,这两个红尘最终注定会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我就足够了。”师昧步上台阶,站在木烟离身旁,“就像你,前世的你已病故。但有如今的木姐姐助我,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也不至于非要杀他,我们一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木烟离有些焦急地盯着师昧的眼,“阿楠,我们发过誓的,只要是族中的人,便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残杀。”

师昧将目光转开去了,他没有说话,望着龙蛇腾舞的火苗,半晌才道:“我之前在蛟山也是这么想的,我疑心谁都没有疑心过他,所以到最后才给了他可乘之机。说到底,他跟我已经不一样了。”

“……”

“我依旧是华碧楠与师明净。”师昧淡淡的,最后合上眸子,叹息,“但他呢?他只是记得自己是师明净,早就不记得华碧楠是谁了。”

火焰噼啪,有橙色的星火爆溅出来。

木烟离最终摇了摇头:“你说的第二点我做不到。他已经为了我们失去了一双眼睛,如今我们不再容得下他,楚晚宁他们也不会再接受他——他哪里都去不了了,什么都做不成,你又何必急着要把他赶尽杀绝,就因为他背叛了你?就因为他和你最后选择的路不一样?”

师昧不语,良久,微笑:“你一向杀伐果断,怎么忽然心软了?”

木烟离蓦地抬起头来,她眼中闪动着痛苦:“因为他也是我弟弟,他也是你啊。”

她的脸庞因这俗世里的情绪而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冰冷,不再宛若一尊石像,一座冰雕。

“阿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做不到。”

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窜,舞成交错的红绸。

师昧叹了口气:“……算了,这件是私事,你要不愿意也就随你。但第一件事情,事关成败,请木姐姐务必办的妥当。”

木烟离闭上眼,此时此刻恰好晚钟响起,自阁顶的角楼庄严栖落。这口天音阁的老钟自建派起已历千百年,音色依旧浑宏。在这袅袅不散的钟声里,木烟离缓声开口。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天音阁这番对话后的第二个夜晚,上修界碧潭庄忽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血案。此事尚未彻查,火凰阁、无悲寺、孤月夜等门派就接二连三地也出现了类似的案子。

很快地,单一的恐怖事件变成了循环的,人们很快发觉了问题的关键——

珍珑棋。

到处都是珍珑棋。

乡镇巷陌,华都仙门,无一幸免。

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来越多,到处杀人放火,修真界各门自顾不暇,再没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地,鲜血染红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为荒城,这场灾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来得更为可怖。

因为人们甚至都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不知道该如何终结这突如其来的大杀戮。但大部分修士都认为这场灾难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宁与墨燃一手策划的。不过也有人心存怀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庙里的一群流民,他们议论道:“若说是墨燃捣鬼,倒也可信。但楚晚宁为何要帮着他?”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分一杯羹?”

又有人说:“我觉得并不止分一杯羹那么简单。那天劫法场,你们也都瞧见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师徒,至于会那样情绪激动?依我看来,楚晚宁和墨燃的关系根本就不正常。”

“啊……你是说?”

“龙阳之好,师徒相奸。”

上下唇齿一碰,不吝秽语污言。

围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纷纷露出了极为惊愕又极为厌恶的神情,喃喃道:“不会吧?他可是北斗仙尊……”

“那你们别忘了当年楚晚宁补天裂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他徒弟墨燃可是冒着兴命危险去地狱救他的。虽说师徒情深,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换你,你做的到吗?”

对方便沉默了。

篝火堆里有一个豆荚烧裂,发出了脆硬声响。

“还有蛟山那一次,你们听说了吗?师明净被掳走之前,曾经讲了一段话。”

“什么?”

“具体不太记得了。当时情况危急,许多人都没有细细咀嚼,后来仔细一想,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暧昧。”

有人皱眉道:“但听说师明净就是华碧楠,他的话能信吗?”

“一派胡言!”

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转头见一个男子怒目圆睁:“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分明是墨燃在给师明净泼脏水!”

“李兄何必如此激动……”

那男子道:“我缘何不激动?我这兴命就是师明净救的!”

“啊……”

“当时我就在蛟山,华碧楠给我们下了一种叫做钻心虫的蛊毒,如果不是师明净用瞳疗术给我解开,我早就命殒当场了!如果师恩公就是华碧楠,他何苦要替我们解咒?”

这彪形大汉越说越激动,最后眼眶竟然都湿润了。

“恩公为了救我们,被华碧楠伤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却还要被墨燃污蔑,我……我替他不值。”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了起来。破庙内的其他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面面相顾——

一边是师明净和天音阁,一边是墨微雨和楚晚宁,两边都有疑点,但显然后者疑点更多,更值得怀疑。

人群中有个女修,这时候望着明暗跃动的火塘,忽然低声说了句:“其实……那天在蛟山上对抗徐霜林时,我也在队伍里。师明净做的事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们俩都不像是坏人。”

“但他们俩之中,总有个人在说谎吧?”

女修摇了摇头:“谁在说谎这个事关重大,我不敢妄断。但我想说我亲眼瞧见的一件事情。”

瞧见众人纷纷把目光向她转来,她有些赧然,轻咳一声,说道:“那个时候大家都受伤了,墨燃和楚宗……楚晚宁的状态也不好,坐在旁边休息。我无意中瞧见,墨燃偷偷伸出手……去摸了楚晚宁的脸。”

第281章 【死生之巅】我多为善

“啊……”

许多上了年纪的受不了这种师徒暧昧,立刻以袖掩口,大皱眉头。

“这还成何体统!”

女修捧着手中的茶碗,低着头道:“我当时觉得古怪,愣了一下。但是他们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宗师,我说什么也不敢往有悖人伦的地方去想。不过此时回头再看,他们两个人确实不太对劲。”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是诸位刚刚提及的,师明净被抓走前说的那番话。那个时候他言辞模糊,我只觉得别扭,不曾细细琢磨,现在想来,他的意思是应该是墨燃曾经心悦于他,后来改了心意,又爱上了楚晚宁。”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

很多从前不起眼的细节,都在此时一一变得清晰。

突然有人轻声道:“天音阁劫囚那次,你们都去了吧?当时楚晚宁安慰他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亲了他的额头。”

“啊!”细节的描述更令人厌恶,但却愈发勾人好奇,“谁亲了谁?”

那人挠着头解释道:“楚晚宁亲了墨燃。”

“……”

“你们都没瞧见吗?”

众人纷纷表示并没有看清,那人便摊手道:“好吧,那就当我没说。或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但很多时候“就当我没说”其实是一句废话,和“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异曲同工之妙。

泼出去的水能再收回来吗?于是这种恶心愈发鲜明。师徒两人在一起,若是徒弟主动,多少还好一些,但若是师父主动,这层禁忌里就更蒙上一层腥臭,显得格外居心叵测和为师不尊。

这种私底下的议论和揣测当然不仅局限于这破庙之内。作为最大的嫌疑人,墨燃和楚晚宁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师慈徒孝”这种话题会让人昏昏睡,而“师徒偷情”则能让整张饭桌上的目光都聚拢在一张滔滔不绝的嘴上。哪怕有人怀疑、有人不满,但也不妨碍流言的四散。

所以一时间揣测什么都有——说墨燃爬床上位的,说薛蒙与楚晚宁也有染的,说师昧和楚晚宁恐怕也不干净的。这样一来,原本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朝夕之间就成了个喜欢猥亵英俊少年的变态老男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你们看他的三个徒弟,哪个不是个顶个的好看,要说他没这个心思,你们信吗?”

“墨燃刚刚拜入门派的时候,楚晚宁不是不肯收他吗?我在死生之巅里头有认识的友人,他跟我说,墨燃后来去红莲水榭过了一夜,然后楚晚宁就收他了——为什么?这还用问,睡过了呗,墨燃床上功夫好嘛。”

这些细节勾的人们心里痒痒,愈发津津乐道地谈论着。

“墨燃那时候才刚弱冠成年吧,楚晚宁也真下得去手。”

“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去偷看他洗澡的女修会被打个半死,恐怕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哟。”

几许暧昧沉默,然后有个地痞流氓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哎,其实我还真有点好奇,你们说,他俩睡觉的时候,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肯定是墨燃在下面吧,楚晚宁那种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他那么傲,总不至于找个徒弟来睡自己。”

“这样想想,墨燃还真的挺可怜的……被强迫跟一个大了自己那么多岁的老男人上床,兴子又烈又难伺候,长得还并不是最好看的,一定很恶心吧。”

“唉……”

而这些碎语闲言还不是最骏烈的,随着时日的推移,有几枚珍珑棋子被人认出了身份,都是死生之巅的弟子。

如果说一个两个还是巧合,那么每次被抓住的线索都指向死生之巅,便是再清白的门派都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引起莫大恐慌了。

这几天,陆续有人找上死生之巅来论理,却都吃了闭门羹。

“薛掌门不在,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

“薛正雍去了哪里?”

见对方直呼尊主姓名,守门的小弟子来了脾气:“异变以来,我家掌门日夜奔波,忙着摆平棋子,处处亲力亲为,哪里有苦难他就在哪里,你自己找去!”

那些寻衅滋事的人便冷笑:“忙着摆平棋子?我看是忙着 控棋子,和罪犯墨燃楚晚宁串通一气才是。”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那人道,“墨燃修炼禁术,楚晚宁劫囚逃离,结合之前薛正雍不断为墨燃求情,这些天又处处有死生之巅的弟子被做成了珍珑棋。说你们这门派后头没有猫腻,谁信啊?”

面对这些零零碎碎的寻事者,薛正雍听禀后,总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清者自清,如今这世道,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别再理会他们讲些什么,由着他们去吧。”

这一天,又有人寻上山门来,还带了几具尸体,说要让死生之巅偿命。

薛正雍回来已是深夜,他浑身是血,更有几处受了伤。他一边听着王夫人跟他讲这些事情,一边洗净自己脸上的污泥,喘了口气,没有立刻吭声。

王夫人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是不是该去和天音阁求助……”

“和天音阁求助?”薛正雍乜过眼睛,颊上有一道僵尸留下的抓痕,“我看天音阁这地方就不对劲。那个木烟离就跟个泥塑菩萨似的,浑浑噩噩,简直混账。”

王夫人忙去掩他的嘴:“你可别乱说。”

“……”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王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可是有什么办法。那是神祇后裔,是天神立下的千岁大派,他们素有威仪。所以就连三百年前,平王之灾那次都没有人敢质疑他们,你又有什么力气去撼动它?”

薛正雍眼神愤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他将擦洗伤处的毛巾一扔,一个人去了窗边,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的一轮弯月。

“你说燃儿此刻怎样了。”过了良久,他嗓音沙哑,如是问道。

王夫人拖着迤逦长裙,走到他身边:“夫君……”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那张一贯嘻嘻哈哈的脸庞此刻敛去笑容,竟显得那么疲惫,甚至有些老态俱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