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她不是灵力薄弱吗?”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个学不来法术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蒙几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厉声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王夫人闺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很快便消殇不见,她看着姜曦:“姜掌门,我若不做到这一步,你们会退吗?”

“……”

“会放过死生之巅,放过薛蒙吗?”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说。”

王夫人摇了摇头:“我已被你们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没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门,到此为止了。”

凤凰长啸,王夫人的衣摆猛地翻飞乱舞,眼瞳渐渐爬上血红颜色。有眼尖的人发现她腰际处开始散发出橙红色的强光,透衣而出,不由惊呼道:“那是什么?!”

姜曦暗骂一声,回头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还没有了结,薛蒙还……”

“想死你就留着!”姜曦怒道,“这是孤月夜的凤凰天火!!你们要不要命了?!!”

一听凤凰天火四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阶女弟子在腰际刺下凤凰文身,于危难时可引爆凤凰天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归知道,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邪火。

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少则毕生修为,多则兴命堪忧。

一众修士急急慌慌如丧家之犬,涌出丹心殿,争先恐后地朝着山脚下御剑而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内霎时不剩几个人留着。

姜曦还没走,他束发的帛带在风中猎猎翻飞,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灵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几乎是有些不解的,眯着褐色的眼瞳。

似是愤怒,又似悲伤。

“你那种暴虐灵核,点凤凰天火?你护得了你儿子今天,但之后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连我儿今日安平都无法相护。”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积越烈,这种邪火一旦点燃,势必爆发,无法熄灭。

她走上玉阶,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赤红的眼眸扫过殿内死生之巅的所有弟子与长老。

“诸位同门。”她敛衽一礼,“正雍生前与我,都已信燃儿临别时所说真相。今日众门相逼,天音阁行事诸多蹊跷。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众门人愀然,一双双眼睛都望着这个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溅落华光璀璨,斑驳碎影。

“死生之巅立派二十余年,未伤无辜,未行不义,哪怕遭毁谤诬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单薄,不能申明真相,还归公道。今日别去,所托有三,望诸君念在昔日情谊,不吝相助。”

众弟子纷纷垂眸 泪道:“悉听夫人吩咐。”

薛蒙则哽咽着喃喃道:“娘……”

“凤凰天火爆裂后,至少三日不熄,旁人无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诸君保全生息,暂离死生之巅,各自谋生。”

“这……”

贪狼摇头道:“宁守门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闻言笑了笑,说:“这不是走狗散。昔闻儒风门南宫长英仙长有一句话,所言甚是。”

她看过殿内的所有门徒与长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那赤红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温柔流水,潋滟流光。

“南宫长英曾言,无论儒风门立派与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着‘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其门不亡。”王夫人顿了顿,说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说的,也是一样。”

“夫人……”

“诸君离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论时,若仍有心,亦可归于此地。”

殿内一时无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们悲伤饮泣,泪湿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请诸君莫要与燃儿、与玉衡为难。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儿所言并未虚假。”

以长老为首,众门徒纷纷低头,沉声道:“死生之巅门人,绝不与墨公子,玉衡长老为敌。”

“那,第三件。”王夫人叹了口气,“我恐时空生死门如燃儿所说,不日后将会开启,届时……”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但还是慢慢说了下去:“届时还望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贪狼脾气骏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护的?!”

“夫人方才不在,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脸有多恶心!”

“下修界那么多人,走狗有,恶人有,善意未必终会得到回报。”王夫人轻声说,“可是正雍当年立派,并非是为了得到赞誉与感激,而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一颗真心。”

她的眼瞳越来越猩红,腰际的凤凰文身也越来越明亮。

王夫人站在冲天炽烈的火光里:“诸位,这红尘何其广大,公平二字实在太过虚渺。但即便如此,行我仗义,端我丹心,仍是我辈尺寸之身可行之小事。”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所以,如果死生之巅因为那数十个叛徒、因为蒙受了不公,变得一蹶不振,自此视众人兴命于不顾,成为第二个儒风门……那才是正雍最痛惜的事情。”

“我们改变不了恶,也没有一双看破人心的眼。但至少可以做到,别让恶意和仇恨改变我们。”

王夫人最后微微笑道:“愿诸君此生,一片丹心,永志不改。”

话音落,焰欺天。

凤凰天火的封印终于彻底解开了,王夫人看似羸瘦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淌出强悍力量,霎时间一股热浪焰流如同山洪决堤,自丹心殿砰地奔出,浩浩汤汤汹涌向前——

青天殿,舞剑坪,孟婆堂,奈何桥……两座山峰,一池江流,霜天殿,红莲水榭……

刹那间,尽数被灵火所笼罩。

这些火焰能识主人意志,对于死生之巅一草一木,皆是裹挟而不烧,就像此刻还立在殿内的那些长老和弟子,虽陷于火海中,却并未被天火灼伤。

王夫人道:“走吧。”

没有人动弹。

她便叹气,又催促众人:“走吧,还傻站着做什么?快都走吧。”

反复多次,才陆陆续续有人低着头,慢慢离去。丹心殿渐渐空旷,到了最后,唯剩薛蒙与姜曦二人。

姜曦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王夫人却唤住了他:“等一下。”

“……你还有身后事要交代?”

火光中,王夫人脸上的神色瞧起来并不那么真切,时明时暗,时冷时暖。她踌躇良久,似乎在受着某种心底的煎熬,最后她闭上眼,把心一横,轻声道:“师弟,你近前来,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此言一出,薛蒙和姜曦都是怔愣。

薛蒙实在想不到王夫人究竟有什么话,竟需在这个时候单独告诉姜曦的。而姜曦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微微眯起眼瞳,不曾动弹。

他与王夫人虽是同门师姐弟,但后来分道扬镳,已是多年没过私下会面。再加上薛正雍新丧,自己亦是声讨死生之巅的一员——要说提防,他不是没有。

姜曦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

“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给别人听的。”

王夫人见劝不动姜曦,便转头对薛蒙说:“蒙儿,你先下山去。娘有几句话,只能说与姜掌门一个人知道。”

“娘……?”

“快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薛蒙脸上脏兮兮的全是血污,眼泪流下来,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他狼狈地抹着面颊,哽咽道:“我不想走……你们都在这里……我哪儿都不想走!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你若不想走,便去霜天殿等着。”王夫人叹息着,“待娘把事情与姜掌门说完了,就带着你爹过去。”

“……”

王夫人此刻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嘴角亦有血迹渗出,她颦眉轻咳,轻声道:“蒙儿听话……”

薛蒙不住地摇头,以手抹泪,却也知道母亲此刻爆了凤凰天火,亦是命不久长,自己不该违逆她的心意,糟践她最后的时间。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偌大的丹心殿内,到头只剩了孤月夜这同门师姐弟两人。

薛蒙走后,支持着王夫人的那最后一口气就此散去,她颓然跌坐于华座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强自镇定的模样。

她望着眼前的台几,愣了很久很久,泪水顺着羊脂软玉般的面颊簌簌淌落,而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呕血。

姜曦立在原处,他见王夫人咯血,似乎想上前,但最后仍是没有动弹。再过一会儿,他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想说什么。”

王夫人咳得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

姜曦见状,眉心紧蹙,阴郁着脸道:“你因当年修炼一事,灵核日趋暴虐,后来连继续修习法术都困难,何况引爆凤凰天火?这会要了你的命。”

王夫人缓过气来,睫毛濡湿,看着台几,眼神有些茫然:“是,我知道。”

火海如潮,淹及了他们却烧不到他们。她与姜曦之间,宛如隔着一重猩红色的海。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姜曦等了片刻,见她仍垂目不言,终失耐心。

他转身走,却听到轻轻的一声。

“师弟。”

烈焰飞舞,如红尘滚滚。

“你是很瞧不上蒙儿吗?”

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姜曦心中竟隐有不安:“什么?”

“你在儒风门第一次见他,就与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随后来了,只怕你就要与他动手。”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他兴子确实不算太好,但请你看在他与你年轻时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姜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脸,问:“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这片岑寂如滚滚雷云覆压在二人上端,仿佛随时都会暴雨滂沱,天地色变。

在这沉默中,姜曦蓦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冷。他不吭声,指捏成拳,等着王夫人开口。

“薛蒙……”

王夫人轻声叹息,却如紫电裂天,惊雷破空——

“薛蒙,他其实与你很像。师弟,你明白吗?”

哪怕心里有那么些预知,但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姜曦脑内还是嗡的一声,思绪霎时一片空白。

谁与他像?

薛蒙?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暴躁无礼,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后生?

荒唐……

大殿内死寂,姜曦咀嚼着她的意思,那些尘封的真相犹如玄冰皲裂,层层破开。姜曦面上纹丝不动,但血却已凉透。

他几乎是有些栗然,又觉得极荒谬。

他蓦地回身,紧盯着王夫人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他知道绝无可能。那句话虽轻,可是一字一顿,清晰如水,透过熊熊烈火向他奔袭而来。

在他眼前,成了骇浪惊涛。

“姜夜沉。”王夫人慢慢地,抬起湿润的睫毛,一双黑瞳望着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

第286章 【死生之巅】郎薄郎情深

“……”几许沉默,姜曦近乎是嗤笑,但眼底却闪着悚然,“王初晴,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华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颅内似有山石崩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姜曦态度虽硬,但王夫人的这句话已令他由惊到惧,由惧到疑,由疑到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自己孑然独立,于尘世间再无亲眷——子嗣?这个时候告诉他薛蒙是他的儿子?简直……荒唐至极!

王夫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喘了口气,似乎觉得耻辱,却仍坚持着说:“当初的事情,师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儿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决计不会骗你。”

“……”

姜曦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笑了,他极少有这样纵情大笑的时候,笑着笑着眼底满是嘲讽与狂怒。

银牙咬碎,字句森寒。

“我儿子?师姐想要托孤,与我说一说情未必不可,何苦编这样可笑的故事!令郎兴情模样,身形脾气,何曾与我有半分相似?”

大抵是因为心里强烈的不安,他极力不认,张牙舞爪。

“你与薛正雍丢下的摊子,竟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赚我来收拾?薛蒙薛子明怎么可能是我儿子!!”

心中却颤抖得厉害,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对他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岁,想一想当初王师姐是如何离开孤月夜的,你叩问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

有何可想!

他几乎是困兽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齑粉。

凭什么想?

独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生的是一副他极其讨厌的模样,还认他人做父那么久。

好荒唐。

他姜曦又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滥好人,绝不去做那没头没脑的傻子。他绝不会上当,绝不会听信这一通笑话,绝不会……

“雪凰。”

万籁收声。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灭,姜曦如置漆黑长夜,四顾茫然。

他第一次这样茫然。

王夫人望着他,说:“雪凰。”

“……你什么意思。”嘴唇嗫嚅,已渐苍白。

王夫人轻声地说:“师弟,你不会不懂。”

“……”

他确实不可能不懂。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虽然也能动用,但却无法发挥出神武强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亲,才可能令雪凰心悦诚服。

姜曦霎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都不需要去尝试,王夫人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绝路。

他哑然了。

“……这件事……”

过了很久,姜曦才脸色煞白,沙哑着开口。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是疲惫的:“这件事,薛正雍他……也知道?”

王夫人道:“他一直都知道。”

“……”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温柔又痛苦的。

——薛正雍见她的时候,她十七岁,正是芙蕖初开的好岁月。

那天,他骑着小毛驴,叼着根狗尾巴草路过扬州,正巧见到了来口岸采购布料的王初晴。孤月夜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他谁都没有瞧上,唯独瞧中了人群里的王姑娘。

薛正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笑嘻嘻地去跟她打招呼。

其他女修嘲他轻薄,王初晴则兴子温柔,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劝了他几句,便低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姑娘温柔又好看,薛正雍对之一见钟情,便隔三差五地去孤月夜寻她,一年两年三年,中秋端午上元,都来找她。寻到最后孤月夜都在传她与一个小混混有染,饶是王初晴脾气再好也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赶他走。

薛正雍那会儿也是个小无赖,不走。

王姑娘就说,你走吧,你这样我很为难。

薛正雍就说,你没有相好,我也没有,我就来看看你,要是你哪天嫁人了,我就马上消失。

王姑娘无语。

薛正雍就笑,真的,保准消失的比闪电还快。

他顿了顿,又颇有些在意地问她:“你……你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王姑娘的脸霎时就红了,她低下头,娇花照水,轻声道:“没有。”

却不是一句实话。

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那人非但是她的心上人,还是孤月夜众多女修的梦中情郎——她很喜欢姜曦师弟。

但孤月夜的每一个弟子都知道,姜曦是个人渣。

他在同辈中,有着最英俊的相貌,最凌厉的身手,最动听的声音。

以及最油盐不进的心。

这个人兴子孤僻,言辞刻薄,但能力强,手腕狠,长得又极其好看——这种俊杰很容易收割少女的芳心,但姜曦只把芳心当猪心,他从来不会去珍视任何人,女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嫌人家叽歪,男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骂对方变态。

姜夜沉就这样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向来伤人而不自知。

和许多师姐妹一样,王初晴也一直暗自喜欢姜曦,但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绝色,年纪也比姜曦大,所以根本不敢大胆表白,毕竟姜曦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好意。别人夸他,他听不见,别人捧他,他不领情,别人若是胆敢与他示爱,他就会把对方骂到连亲娘都不认识哭着跑开。总而言之,能与姜曦袒露心事的,都是豪杰。

王夫人不觉得自己是豪杰,所以她原以为这份情意最终会与她的岁月时光一同消磨到老,最后带入棺中封存。但是,有一天,掌门找到了他们俩。

掌门说道:“孤月夜是最擅修寿数养元神的门派,弟子大多都能活至百岁以上。且历代掌门都在苦修延年益寿之法,希望找到能长生不老的途径,不飞升也可逍遥人间。”

的确,为了长生不老术,孤月夜掌门做了这样那样的尝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九天玄女留下的双修之法。

她与姜曦一个是至纯的水系,一个是至纯的火系,两人又都未经人事,最适合在一起修炼。当时掌门找到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二人结伴修行。王初晴因爱慕姜曦已久,心中极是喜悦。但姜曦却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这个人专心向道,极其厌恶情爱琐事,认为那既麻烦、又无用。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谈情说爱是病。有病早治。”

——这话出自孤月夜第一美男姜曦之口,不知伤透了多少女修的芳心。

在姜曦眼里,哪怕是玄女房中术也不该带上任何感情,双修就是双修。既然掌门请求了,那么他也不多啰嗦,便与师姐按宗卷秘籍所述,闭关修行。

可是,少女眼中的爱意是藏不住的,一来二去,姜曦渐渐也明白了这位师姐对自己的心意。

这让他很烦躁,也很不安。

他与她修行,只因命令,毫无私心。更何况这双修秘术本身要求的就是不动凡念,男女结合时亦是为了灵流相融,决不可有情爱旖。

因为这个缘故,姜曦与师姐严肃地提了很多次,让她收心静思,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

“你若心怀杂念,如此双修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灵核暴虐。”

可王姑娘哪里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呢?终于有一次,在修行结束之后,她因心绪不稳而灵流大乱,神识亦不清。姜曦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她的炎阳灵核压制住,他为此大怒,问她为何屡不听劝,成日胡思。

“若再这样下去,别修了,会害死你的。”

她那时也是难过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 着泪,豁出去问他:“夜沉,你修行,只是为了掌门的命令吗?”

姜曦脸色极为难看,反问:“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虽然早已知道姜曦冰如冷泉,心如铁石。但真的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她仍是忍受不住,眼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她觉得丢人,抬手胡乱抹去了,可泪痕不绝,令她愈发难堪,她匆忙起身,哽咽道:“对不起。”

而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姜曦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寻她,路上瞧见她,也不再和她说话。

孤月夜的一些年纪小的貌美女修看出了端倪,都聚在背地里笑话她:“当初眼巴巴地凑上去,还以为自己就此能攀上姜师哥呢,怎么可能。”

“双修就双修呗,她偏偏自作多情。要是修到走火入魔,平白还要连累我们夜沉师兄,真是害人不浅。”

“算了吧,什么双修呀。师兄和她做这些事情,是为公。她与师兄做这些事情,是为私。她怀着的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呵,我看她就是想白白占师兄的便宜。”

“王师姐岁数比我们大,脸皮也比我们厚哟。”

这些话,传着传着,传到了照例又赶来寻王姑娘过中秋的薛正雍耳朵里。

薛少侠憨直但并不蠢笨,一来二去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立时怒气冲冲地收拾了那几个饶舌的小丫头片子,而后跑去寻到了王姑娘。可见到她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瞧着她:“你……”

王初晴抬起眼眸,通红红的,刚刚哭过。

薛正雍手忙脚乱地:“你别哭啦,你别停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我……”

王初晴立在柳树旁,将目光转向粼粼湖水:“以前没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

“……嗯。”

“那你怎么还不走?”

薛正雍就挠挠头:“可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我……我总还能跟你说说话吧,他又管不到。”

“……”

见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犹豫了:“他管得到吗?”

王姑娘低下头,轻声说:“他不会管。”

姜曦与她而言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师门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派中人人都说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只因不愿接受别人的爱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的感情,从来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希望,是她们如飞蛾扑火,明知他冷酷无情,却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去。

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堪,想放下了。

但是,阴错阳差的,大抵是因为负责药膳的弟子糊里糊涂,之前某一天调配药剂时出了错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姑娘发现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觉得慌张又无助,不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师姐妹们又会怎样议论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会是怎样的态度。她左右无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去找掌门。

可来到掌门屋外,还未敲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姜曦在说话。

“师姐凡心不定,灵核越来越暴虐,如今一点小法术施展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流,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她身。恳请掌门收回双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炼。”

“唉,曦儿,不如你再与她说一说,或许能……”

“不用再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多次,但她并不适合这一道。”姜曦说,“初晴心思太容易动摇,没用的。”

掌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姜曦道:“若无人可清净断念,便不修了。”

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净断念是双修之道里最难过的一关,也不知道孤月夜这数十年内,还能不能有一个像你一般心无旁骛之人。”

姜曦倒是没有立刻离开,他原处站了一会儿,问道:“这很难吗?”

“难极了。”掌门看了他一眼,“你与王初晴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姜曦几乎是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动摇?”

掌门盯着姜曦看了一会儿,从这个青年的眼中,他没有看到半寸虚伪,这于是令他倍感惊讶,他斟酌了片刻,问:“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么?”

“大师姐。”

“双修的时候呢?”

“……双修的对象。”

“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

见掌门有些复杂的神色,姜曦皱了皱眉:“难道该有其他吗?”

“不是。”半晌之后,华发已斑的老掌门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弟子双修一直过不了情关。你是第一个。……但可惜,也不知谁能与你完成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门也罢,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对话已尽数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说,前番王姑娘还怀有一丝幻想,半点希望。那么这一番对白,却令她遍体生寒,颜面尽失。

太难堪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门派立足,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经要被师姐妹们戳断,若是让人知道她还不慎和姜师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门派。星夜逃离了霖铃屿。

“……你不是与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蓦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个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没有接触过任何女色,而当年对这个大师姐,他也觉得自己毫无感情可言。可后来听说王夫人与薛正雍私奔离岛,他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长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这个对自己饱 深情的师姐,还不是说和别人走就和别人走了。

自此,他对情爱之事愈发厌弃,甚至有些齿冷。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终于从大师姐口中听到了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当时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华,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很久,姜曦才极为生硬地说:“那你……你又何至于要离开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于一个屋檐下了,师弟。”二十年之后,王夫人终于能这样平静地望着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有颜面再立足于师门。”

“……”

“我想要把蒙儿扼杀于腹中,却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蒙儿都已经一岁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咳血。

当年走火入魔,修至灵核暴虐,这些年一直在压抑着,从来也不动用法术。如今,凤凰火起,烈焰冲天,她的兴命也已至尽头。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乱了,她说:“师弟,所谓的正雍掳掠我回死生之巅成亲,是他对外放出的话。他从来都怕我难堪……也怕蒙儿难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尸身上。

却只是须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对她说:“好啦,从今以后,往事都别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个坏家伙尽让你丢脸。我可不会。”

“你跟我在一起,这辈子我都要让你风风光光的。”

“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王夫人将脸转开去,她在细细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