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样,头七已过,却没有黑白无常索我进地府。我一直在这里游荡。”

踏仙君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必紧张。我的灵核在你身体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将目光投向浩荡魂河,轻声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听他这么说,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几许沉默后,忽然盘扭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你的灵核在本座这里了?也就是说……华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来去,就可以——”

他话未说完,就被墨燃打断。

墨燃转过头,淡淡望着他:“你知道华碧楠是谁吗?”

“……”

他朝着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虚无散着白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间。

“其实跟你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你这里被他动过手脚了,很多不利他 纵你的东西,他都会革除。但是,你既然还存留着一缕识魂,好歹也该记得一些吧……不要这样茫然无知地令人摆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墨燃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踏仙君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似乎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庞,很是安静,又有些悲伤地望着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这样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本座放手!”他一面说着,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挣脱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气像是都挥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脚都穿过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躯体。

墨燃阖上眼眸,轻轻叹息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到我重生以来的经历,很想让你得到我所有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我的灵魂才没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他说着,倾身向前,额头贴住了踏仙君的前额。

“回头吧。”他轻声喃喃,“放过你自己。”

听到这句与前世楚晚宁临死前太多相似的话,踏仙君浑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来得及发泄,眼前就闪过一片血污纵横。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场改变了他人生的大灾劫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飘飘荡荡犹如纸鸢,游荡于半空中,脚下是哭喊着的人群,是腥臭的鲜血与断肢。他张望着,师昧呢?师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寻不见,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烟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动。踏仙君飞掠过去,他惊诧地看到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了?

犹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画面一变,有人背起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尸山血海之中艰难地爬行着。

是谁?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是谁的。

那个自己都已经爬不动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拽着他的人,是谁?

踏仙君低飞掠地,他在那两个人身边盘绕着,他盯着那个浑身浴血,面目难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却如遭雷殁。

“楚晚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边似有人在怒嗥,声音虽然渺远,但那人的怒意却像刺刀直没肺腑。吼喝着:“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伤,他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遍体生寒。

踏仙君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给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对上的那双眼却让他蓦地一怔。

墨燃凝视着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竟是湿润的:“我已尽力把我的记忆都交给你了。”

“谁要看你与他的事情?!谁要知道你重生以来的事情!你苟且偷生,你辜负师昧……你与本座根本不一样!”他几乎是暴怒的,“谁要你自作主张?滚开!”

那无数人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墨燃望着他,那眼神甚至是怜悯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从袍角处,忽然燃起一丛金色的火焰,他虚无的身躯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融,化作点点流萤。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该走了。”

“我用自己的灵魂之力,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了你。此道逆天而为,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怎么样。”说到这里,墨燃顿了顿,笑了,“或许会被六道轮回所不容,也或许会直接被判入无间地狱。”

“……”

“想过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许我的魂魄可以跟着灵核,一起融到你的身体里。”

他之前说些什么踏仙君并不在意,但听到此处,蓦地长眉拧起:“你想都别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在怕么?”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眯起眼睛,“但这具躯体是本座的,你休想鸠占鹊巢!”

墨燃叹了口气:“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实。”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经承认,而你却视而不见的真相。”

“你闭嘴!”

墨燃平静地看着他,虚影越消越快,顷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抬起手,试图去触摸踏仙君的鬓发。但踏仙君宛如被什么剧毒之物黏惹上,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样,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体中的点点金光却如飞蛾趋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涌去——踏仙君但觉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复苏,那力量是如此炽烈而火热,像是岩石下的熔流。

这力量令他倍感亲切,却又极度厌恶。

“你休想与本座融魂……”

“谁都不想走,我也要尽力最后一试。”

踏仙君趋于狂怒:“给本座滚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视着他:“对不起。到最后还是要与你争夺这具躯体。”

“……”

“要是你的本兴能恢复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烧到了他的指端,而后,吞没了那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别做踏仙君。”

话音落了。

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天音阁的密室刹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昼,刺得师昧一时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袍袖遮住脸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师昧之前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蓦地挥落衣袖,苍白着脸朝冰棺内望去——

蓦对上一双黑到发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椁中缓缓坐起,他脸庞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复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连黑色绣金丝的衣袍都洇着丝丝寒雾,光辉洒在他身上也像是冻住了。

踏仙君抬起手,细长苍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边沿,接着他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师昧身上。

“……”

饶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这样森寒的目光注视下,师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喉结攒动,师昧强自镇定,“总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话,他面目极其阴鸷,甚至比之前更为桀骜莫测。

他喘息着,背后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动着墨宗师最后的笑容——他闭上眼睛,试图感知自己体内究竟有没有多出那不必要的三魂六魄,可这显然不是靠感觉就能得到答案的。

师昧立在旁边,见他神情有异,忙伸出手覆在他额头,口中默念法咒,抚平踏仙君内心的躁动不安。

“怎么样?”镇灵咒念了一轮,师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

踏仙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后,他抬起手,动了动五指,那修剪匀称的指甲盖犹如凝冰,不透半点血色。

他从棺材里站起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踏仙君开口,嗓音嘶哑地说了这第一句话。

师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云,金丝如水,他迈出棺椁,神情有些阴霾:“我想也是。”

他盯着师昧,师昧也紧盯着他。半晌之后,师昧低声试探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

几许沉默。

那个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薄唇启合:“怎么不记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顿,垂落睫帘,对绷到极致的师昧行了个懒洋洋的礼:“愿为主人效力。”

师昧眼中似闪过一丝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颗晶石。那东西闪着青碧光辉,模样诡谲,正是用来测试修士灵力的最强晶石。

他喉结攒动,怀着某种殷切期待,走过去将晶石递到踏仙君手里。

“能点亮它吗?”

“……”踏仙君眼波流转,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块石头,慢条斯理道,“这有何难。”话音方落,已是双指捏紧,手上经络暴突。

只在瞬间,世上最强悍的灵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华且不说,表面竟还出现了丝丝裂痕。

师昧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块石头,半刻不曾挪移。

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碧顽石竟在踏仙君苍白修狭的手指间爆裂粉碎,继而被悍猛的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成灰!!

“这算什么?”踏仙君随意一撮指间粉末,冷笑一声,“不经把玩。”

师昧蓦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几步,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便是人间最强的战力……此时此刻,终于重新归他所有了吗?

师昧按捺不住,颤抖从细微变得剧烈,石室内的幽光映照着他风华绝代的脸,是狂喜?亦或是释然?光线摇摆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诡谲的。

良久之后,才见得师昧将面庞埋入双手之中,低哑地喃喃了句:“母亲,你瞧见了吗?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疯狂,倏忽起身,朝着这空荡荡的四壁,朝着这除了他与踏仙君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石室,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见了吗?就快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没有人应和他,他在这空寂的密室内纵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泪水。

和曾经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样。

第289章 【死生之巅】访旧半为鬼

修真界的梦魇在这几日愈发张狂。珍珑棋局犹如瘟疫般在尘世间蔓延,幕后之人像是疯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尽数收于帐中。

这样广撒网地布子,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阁求助,但天音阁主忽然称病不出,哪怕有人逃难饿死于阁前,亦是大门不开。渐渐地,这些人终于极不甘心地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墨宗师死了,楚晚宁下落不明,死生之巅垮了,各大门派自顾不暇,越来越多失去神识的珍珑棋子在人间游走,杀人纵火,战势犹如枯草烧灼,已经以极惊人的速度弥漫了整个修真界。

江都、扬州、蜀中、雷州……雕梁画栋,楼船夜雪,都在炽热枯焦的火焰中发出沉闷悲叹,墙垣坍圮,多少人间风月,都在这劫火纷飞中庄严地大去。

天音阁的观星台上,师昧望着远山近水一片混沌,他独自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女人的丝履踩着细细积雪,一双手覆上,木烟离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发了。”

“……你已经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烟离微微错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等的,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他的。”

师昧说完这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素来冷静地嗓音里有一丝颤抖。

“姐姐。”他对木烟离低喃,“那么多年了,两辈子了,我终于做到……”

木烟离侧过脸,见他桃花眸眼里闪着湿润水汽,似极是激动,又似极委屈。

师昧闭了闭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走吧。”

他低沉道:“时空生死门就快开了。我们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带上,都送到那边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么多人……”木烟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瞧见了师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动的神情,她便仍是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去,即将步下观星台边缘的时候,师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头,看到昏黄的天幕之下,师昧侧着身子,大风猎猎吹拂着他的斗篷,他望着木烟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眶红红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木烟离就这样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木烟离道:“你放心,就算残忍,我也不会背叛你。”

师昧蓦地闭上了眼睛,人在紧要关头似乎总是这样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发抖:“这一世的我都叛离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烟离道,“他是背叛了整个蝶骨族,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从此把我们判入了地狱。”

“……”

“我明白你的无奈。”木烟离对师明净说,“阿楠,无论这世上的人怎么说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离去了。

师昧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行远,而后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冰冷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师昧仰头,瞧着空中郁沉沉的阴云,半晌叹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没有哪个英雄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华碧楠费尽心机两辈子,与天争与地斗,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这些禁术皆已在我掌中,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指节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讨个出路。”

三个字,散入风中。

“为我们。”

苍茫昆仑雪域上,疾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疾风劲雪像刀子般刮着他的面颊,但他眯着黑到发紫的眼瞳,似乎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砭骨的寒意。

他像峭壁上的兀鹰在翱翔盘飞着。跃上碧瓦飞甍,脚步轻盈,身手迅敏。昆仑踏雪宫那么多巡逻的高手,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走过的雪面,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很快这个男人就掠到了踏雪宫的最高顶,从这里可以眺望见风雪中的天池,朦胧岑静,水雾弥漫。

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停了下来。

男人立在昆仑之巅,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柄刺刀,黑眼睛望着天池湖面。风起了,很急,吹落了他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俊脸。

是踏仙帝君。

经历过师昧第二次淬炼的他,拥有了墨宗师的灵核,恢复了一如从前强大的力量。并且不再忤逆“主人”的命令。

他终于成了令师明净满意的杀伐凶刃,以及灵力源泉。

但是,自天音阁醒来之后,踏仙君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零落散乱的碎片——之前他一直都认为他恨楚晚宁,他爱师明净,他的喜怒爱憎都与这两个人有关。

可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

最近他时常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看到楚晚宁在孟婆堂里细细包着抄手,听到自己对楚晚宁说:“师尊,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看到海崖一轮月,唯照两人心,自己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而楚晚宁一直低着头,那素来凌厉的凤眸眼尾竟似湿红。他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我不好的。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他看到他与楚晚宁在客栈的床榻上抵死缠绵,外头风雨交加,皆与他们无关。

他瞧见红莲水榭楚晚宁抬起睫帘,朝着自己看过来——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睁眼。

这些都是什么?

他看到楚晚宁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是曾经情药折磨囚禁凌辱软磨硬泡却死都换不回来的那种眼神。

踏仙君觉得自己头很疼,他抬起手,白昼光晕照着他护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咒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儿呆。昆仑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满肩冰霜。他隐约觉得有些吃惊,因为他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场好梦,而自己竟会因为梦里楚晚宁温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宁。

“……本座真是疯了。”

他眨了眨眼,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让他去昆仑灵力最盛处,彻底打开通往前世的时空生死门。所以他照理该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还是不由自主地绕了圈。

那是他永远失去楚晚宁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鬼迷心窍地往那边走,可就在掠过踏雪宫宫闱游廊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阿娘……”

那声音很是耳熟,他蓦地停落脚步,匿身暗处,露一双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后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中,只有薛蒙一个人。薛蒙抱着一壶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杀的了。”踏仙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薛蒙的醉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难过,本座就很高兴。本座还没忘了之前是被谁在胸口开了个窟窿。”

“怎么样,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静,并无旁人。

踏仙君又盯着下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意,黑影拂动,他已来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凤凰儿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伸手摩挲着酒壶,想把里头的琼浆玉露往口中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捏住了红泥壶身,止住他的动作。

“你……谁……?”

“你猜啊。”

薛蒙勉强掀开一只哭到肿胀的眼,困顿地沿着那只手,往上瞧去。对上踏仙帝君那张英俊却写满了讥嘲的脸庞。

踏仙君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薛蒙,尽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后偷偷崩溃了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

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 。”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

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