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乱飞乱叫的鸡和鹅,也消停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刘海柱这杀气给震慑得不敢叫了。

那只刚才还在朝刘海柱狂吠的狗,也蜷在了狗窝边儿上,一动不动。

这个村庄,又恢复了宁静。

刘海柱的军大衣被砍了不少口子,鼻子也在淌血,耳朵好像也在渗血。但是,这爷们儿,还站着。而且,这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夜的大院儿里,就他一个人站着。

揣着那把斧子的刘海柱踢开了自行车的脚梯子,跟门口那老娘们儿说:“这是我朋友的车子,我骑走。”

然后刘海柱又想了想,一脚踹在了黄狗身上,说:“这狗,我牵走。你家人把我朋友打了,我牵你家狗走,回去给他补营养。”然后刘海柱还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家没地方养,我非牵你家毛驴子走!”

刘海柱解开狗链子,拴在了自己的车把上,看着这只大黄狗那驯服的样子,刘海柱舔着自己上嘴唇上不断从鼻子里流下的血,笑了。

他难得笑一次。狗这东西真奇怪,虽然对主人忠诚,但是一旦有人真正“归拢”了它,它就会服帖地跟着另一个主人走。

自行车推到门口,一只大鹅出现在了刘海柱面前,扯着脖子就要用它那硬嘴“”刘海柱,刘海柱放倒车子,一只手抓住了鹅子的头,另一只手捏住了鹅子的颈,奋力一拧,又是一拧,再一拧…

门口一直撩着棉门帘的老娘们儿一声惊呼放下了门帘。她当然见过杀鹅子的,但是没见过这么杀鹅子的。

人挡杀人,鹅挡杀鹅。刘海柱就是与众不同。

刘海柱蹬着二八大卡,斧头挂在车把上,已经被砸得稀烂的铁伞夹在了后车架上,一只大黄狗在自行车后面跟着,从供销社门口晃悠悠地蹬了过去,消失在了雪夜中。或许,有很多只眼睛在黑暗处盯着他,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一个人、一辆车、一把斧头、一只狗,一串孤单的自行车轱辘印,在这个滴水成冰的雪夜,柱子哥,凯旋了。

在这个叫段家屯的村子里,留下了个神话。

据说,解放前土匪最猖獗的时候,也没有土匪能从这个屯子抢走一只鸡。但今天,有这么孤身一个人,就抢走了一只狗。

这样的胜仗,只会让刘海柱更加的“浑”。因为暴力这东西不像是抑郁,抑郁只要适当地发泄发泄就会少很多。暴力这东西是每暴力一次,自己的暴力情结就会加重一分,一直会加重到自己重伤或入狱为止。发泄抑郁就像是洗澡,洗着洗着就干净了。发泄暴力就像是吸毒,如果不及时停止,那么早晚会失去控制。

就当刘海柱在段家屯酣战的同时,市区某公园的门口也爆发了一场斗殴,这场斗殴,是由一个叫黄鼠狼的诗人引起。虽然引起这场斗殴的这个人在当时并不起眼,但是这场斗殴引发的后果直接改变了我市20年的江湖格局。因为,这一战过后,西郊的李老棍子,过江了。

3.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1)

在这场大战之前,二狗认为很有必要讲一个二狗小时候就听说过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上世纪40年代初真实发生的故事。这故事的主角,据说姓黄,家住在我市西郊。我市在40年代自然是伪满的势力范围,国人的地位普遍低下,日本人才是一等公民。但是当年盘踞在我市的日侨居民数量并不很多,为数不多的日本侨民多是军人或者军属,虽然平时并不怎么太爱耀武扬威,但是中国人一见到日本人都赶紧低着头走,没办法,谁让那时候咱们“二等”呢?

据说几十年前我市最繁华的一条街在现在的市一中后面的那条马路,那时候隔三差五的就有集市,卖啥的都有,甚是热闹。有的老百姓甚至从百十里外赶过来就为赶这个集。但是吧,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街上多了个日本人,基本上有集市他就会到。这日本人也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手持文明杖,一身西装,留着八字胡,走路一步晃三下,甚是有派头。哪儿人多他去哪儿,走路时眼睛看着东北那特有的湛蓝湛蓝的蓝天,还看那东北特有的雪白雪白的云彩,或许他还看天空上欢快的飞翔着的小麻雀,但他就是从来不看人。那时候咱国人谁敢得罪日本人啊,见着普通日本人都绕着走,更何况见到这样派头的日本人了。胆子小的妇女还按住孩子的嘴,怕孩子的声音大吵到这日本人惹上麻烦。

这日本人足足在这条街上嚣张了三四个月,他不抢东西,也不怎么扰民,就是闲逛,慢悠悠地闲逛。大家也都纳闷这日本人成天穿成这个样子来这闹市上晃悠啥,但是谁敢问啊,都只能看着、躲着。但是正所谓花无百日红,这日本人在这条街上跋扈了大概100天后,终于出事儿了。

那天,这日本人还新戴了个眼镜,又是一脸严肃地走在了街上。由于他只看天空和云彩,对于脚下的一些东西不是太在意,所以走着走着就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卖耗子药的摊子上,顺势一脚就踢翻了摆在摊子上的几袋耗子药。

“…哼。”蹲在地上卖耗子药的小伙子有点不满但也不敢造次,顺口哼了一声。

“八嘎!”这日本人显然是不高兴了,斜着眼睛骂了一句。

“…走路也不看着点!”等这日本人走出了几步,这卖耗子药的小伙子又嘟囔了一句。

“八嘎牙路!”这小日本耳朵还真好使,居然还听到了这小伙子的嘟囔。

这小伙子年轻气盛,蹲在地上横着眼睛看这日本人,显然很不服。

只见这日本人勃然大怒,回头几步就走到这小伙子身边,抡起文明杖就朝这小伙子的背上重重地抽了一记。

“八嘎牙路!”这日本人又来了一嗓子。

卖耗子药的小伙子悻悻地摸了摸背,不敢再言语了。

通常日本人在中国骂完“八嘎牙路”以后怕中国人听不懂都再补骂一句“混蛋”。可是这日本人补骂的这句话给他自己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据说,他在骂完了“八嘎牙路”之后,停顿了大概有两秒钟,然后,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混球子!”

这日本人把“混球子”这句话说出去以后,整条街看热闹的人都愣了,为啥愣了呢?因为,“混球子”这句话是上世纪中期典型的东北话,绝对的市井语言,日本人肯定不会说。而且,这日本人这东北话说得也太字正腔圆了,太东北了,太正宗了。不但语音腔调正宗,连表情手势都那么正宗。

这哪是日本人啊!这显然就是东北人!这卖耗子药的小伙子一愣神就想明白了:“瘪犊子玩意儿!装日本人?!”

3.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2)

“我…八嘎…”

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的,都是苍白的,都那么无力…再“八嘎”也没用了,因为他“混球子”了。人民群众沸腾了,据说此人被整条街的商贩一通暴打,眼镜打飞了,文明杖打丢了,滚得跟个土驴似的,那八字胡上沾的是鼻血和土的混合物。

“你是哪儿人?!”

“我…西边儿的,过了江就是我家。”

“你姓啥?”

“黄…”

“为啥装日本人?”

“在奉天的时候,见过几个日本人,觉得…”

看来,最瞧不起中国人的,正是中国人自己。

从此以后几十年,虽然江湖中依然偶尔有这位黄哥的传说,但这黄哥,显然已不在江湖,已经不敢再上街,没有人再见过他。

直到1982年元旦,又一位来自西郊的黄哥走过被冰封的江面来到了市区,这才开启了黄哥在我市的新篇章。否则,四十多年前那位曾经在街上叱诧风云100天的“混球子”黄哥恐怕早已被市民所遗忘。作为“混球子”黄哥的亲孙子,新一代黄哥准确地诠释了“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句话的真谛。

他姓黄,叫黄中华,虽然他后来在不同时间段被人称为黄鼠狼、黄老邪、黄老破鞋等等,但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就一个:黄中华,黄帝的黄,中华的中,中华的华。他小学肄业,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憧憬着浪漫的爱情。

他经常看到草木枯荣就怨叹生命,还经常看到点悲欢离合就感慨人性。生命和人性,是他穷其一生拷问的两大主题,尽管,拷问到今天他也没拷问明白。

且说他大冷天儿的骑自行车10公里从西郊来到市中心是因为他听他在市区的表哥说这天下午有一群和他一样喜欢诗歌的人在红旗公园交流,这可能是我市“*”以后的第一次诗会。这样的大场面,作为一直以文人骚客自居的黄中华怎么可能不参加?

他们家族就有看热闹的血统,他爷爷就是爱赶集么。

那时候我市的红旗公园还不是开放式的公园,面积不小,里面有湖、有山、有凉亭,外面用砖墙围着,虽然公园的南北两个门口都是闹市区,但是这公园确实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所以,也就成为了文学青年们聚会的圣地。

黄中华去得有些晚了,等他进公园的时候发现在湖边的那个凉亭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黄中华有些兴奋,他就喜欢人多。

等黄中华靠近人群时忽然发现有点苗头不对:表哥不是说是诗歌比赛吗?这不是一场文学青年的盛会吗?这怎么现在看着像是一群文攻武卫的红卫兵小将在聚会呢!这一个个身穿灰色、蓝色咔叽布衣服的青年男女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虽然个个冻得打寒战,但是表情却都庄严肃穆。

这是干啥呢这是?!黄中华大惑不解,赶紧走进了人群,这时,黄中华又发现,很多人手里都攥着一本书,尽管他们拿着书的姿势很像是拿红宝书,但是这书却显然不是红宝书。黄中华看了看身边一个系着俩辫子的学生模样的大眼睛姑娘手里拿的书,那书上面好几个英文字母:TODAY,这英文是啥意思?黄中华当然看不懂,但是他看懂了这旁边俩竖着写的汉字:今天。

“妹妹,这是啥意思?”黄中华指了指那刊物的名字。

“…一本文学刊物。”小姑娘有点儿带答不理。

“啥?能给我看看吗?”

“…”小姑娘不说话了,目视前方,显然是不愿意借。

这时,有一个小伙子走进了凉亭的中间。这小伙儿虽然剑眉星目很是英俊,但是却有些不修边幅,不但头发凌乱,而且脸上还有胡楂子。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3.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3)

此人一出场,人群中便掌声雷动。但此人神情凝重,不苟言笑,一副五四青年的架势。虽然周围人对他的登场如此欢迎,但他根本不为所动。

“他是谁呀?”黄中华问旁边那小姑娘。

“他姓冯,和我们一样,都是写朦胧诗的。他参加过青春诗会,听说《诗刊》都要刊登他的诗了。”

“你们是写啥诗的?”

“朦胧诗!”

“啥?!”

“…”小姑娘不愿意再搭理黄中华了,向凉亭中间望去。

这个姓冯的朦胧诗人发话了:“今天,我要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这首诗,是我昨天晚上写的,诗的名字叫《那天我,一直哭》。”他说这话的表情有点像解放前地下党*时的誓词,语速极慢,声音低沉。

下面掌声停止了,站在雪地上的这五十多个青年男女又恢复了庄重的表情,凝神倾听这位姓冯的朦胧诗人的朗诵。

“金黄的谷子洒进了我的眼睛,所以我,开始哭,金黄色的泪水洒在了妈妈那干裂的手上。

“灰色的报纸映入了我的眼帘,所以我,继续哭,灰黑色的泪水滴在了这片沧桑的土地里。

“洁白的雪花飘过了我的视线,所以我,还在哭,洁白的泪水和雪花一起撒在古老的风中。”

读到此处,这位姓冯的诗人声音有些哽咽,听众也都有些悲怆。就黄中华一个人憋不住想笑,他琢磨:这哥们儿有事儿没事儿总哭啥?挺大个老爷们儿动不动就哭,丢人不丢人啊!再说这哪是诗啊?什么玩意儿么这是。黄中华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姑娘,发现她也很动容。黄中华更加纳闷儿了:这些人都怎么了?

“那天我,一直哭。我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爱他们的五千年的善良,我爱他们永恒的憧憬和希望。

“所以我,一直哭。因为我看到了黑暗中的光芒。我喜极成泣想为他们歌唱。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

“哈哈哈哈哈哈哈。”黄中华再也忍不住了,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在这庄重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的刺耳,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黄中华那张有些猥琐的脸上。

“你笑啥?!”正朗诵到悲愤关头的冯姓诗人勃然大怒。

“我笑了吗?我没笑啊!”黄中华虽然拒不承认,但是脸上还挂着贱笑。

“我问你,你笑啥!”冯姓诗人满眼都是怒火。

“咳,咳…”黄中华还真气人,变贱笑为微笑,就是不正面回答。

“你到底啥意思?!听不懂,滚!”冯姓诗人不依不饶。

“滚!对!滚!”群众纷纷表示黄中华应该滚。我市的民风的确剽悍,连诗人也是如此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