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黑山在庆州北十三里,上有池,池中有金莲。”——《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

  

第 二 折   萧家观音奴

  

  郁里下黑山,疾驰十三里,在白水(查干沐伦河)之滨追上了以敌烈。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顿时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

  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

  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啊,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其它兄弟。”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

  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道:“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

  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

  郁里在以敌烈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而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蜜色肌肤闪着柔和的金光。他温柔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

  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七十三米高的洁白宝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穹隆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透出来,拥紧了她,“郁里,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

  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呸,我不是主人的赏赐!我喜欢你,所以才要你。”

  他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呵,骄傲的小鹿,猎人已经被你征服了。”

  小鹿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

  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道:“是狼,咱们快追。”

  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她咬着牙,“这汉人小孩现在已经到了狼肚子里。”

  以敌烈颓然坐下,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

  郁里打了个寒噤,“不,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不敢去见他。”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

  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

  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

  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岩下闪电,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崔逸道马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狗汉人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

  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错了,以敌烈,别走这边。乘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

  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

  “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

  那匹万中选一的神驹越跑越欢,托着两个逃亡者,四蹄仿佛不沾地一般,溶进如洗的月色里。

  

  

  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格格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头,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地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种饱胀到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

  它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八九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

  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

  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绝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

  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等她宁定,母狼才躺下来,实在想不通长到这般大小的孩子,竟然不懂吃肉。

  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戗,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与它沟通。

  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且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绝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

  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

  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可惜隔得太远。”

  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

  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嘴唇紧抿着,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

  

  

  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

  月黯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窝。

  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儿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只裹着鹿皮,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

  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

  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吁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窜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

  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

  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

  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

  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着一线微光,很是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

  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解下身上的鹿皮,裹着孩子缚到背上。男孩只觉浑身都是劲儿,爬出去的速度比进来时快了三倍不止。

  直到出了黑山,淌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和脊背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得满满,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

  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

  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