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辽国西境,萧铁骊听路人传言,新兴的金国在短短数年间侵吞了辽国宁江州、沈州、东京辽阳府一带的大片土地,西京道虽无战事之忧,然而末世的飘摇动荡之感已悄悄潜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宋订立澶渊之盟,宋国每年向辽国纳银绢三十万,换来辽宋边境百余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国与金国秘密缔结海上之盟,约定联合攻辽。国家间的盟约,自然因时势变化,而东方的莽苍大地,血腥即将再起。

  朝堂上的变动,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预知,萧铁骊忧心的亦不过是族人的安危。金国夺去东京,离上京虽不近,却也不远了。于是昼夜兼程,与雷景行和观音奴赶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营地。

  天庆十年二月。早春的风依然砭人肌肤,草原上却已浮着一层茸茸绿意。萧铁骊放马驰过,想到十三年前带观音奴出走时的光景,心中一阵酸一阵痛,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转头瞧她,却笑盈盈地欢喜得很。

  将近部族的营盘,遇到大队马群,蹄声隆隆,烟尘蔽日。三人不想撄其锋,侧身避让,待马群过完,才发现有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箭矢如雨,射向赶马人。一支流矢飞过萧铁骊面前,他反手接住,看到箭尾上刻的标记,疑惑道:“是我们部族的箭?”

  此时追赶的人已离得近了,观音奴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叫骂之声,怒道:“铁骊还琢磨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抢了咱们涅剌越兀的马,我去追回来。”萧铁骊不及阻止,她已纵马而去,捷如闪电。

  逼近马群时,观音奴突然松开马缰,和身扑进马群。只见一领轻飘飘的月白旧衫,在马背上御风而行,远望去便似踏在惊涛之巅,好看煞人,也惊险煞人。须知马是活物,又在疾行之中,倘若她行差踏错,从一匹奔马跃到另一匹奔马时落空,即遭群马践踏,横尸当地。

  萧铁骊心急如焚,急着冲进马群追她,却被雷景行控住马笼头。老头子斥道:“慌什么,神刀门的轻功不是拿来做样子的。观音奴的‘清波乐’步法,已经算得武林第一流了。”他看着她在马背上自如奔驰,又有些恨恨的意思,“若她练‘神刀九式’也似练‘清波乐’这般用心……”

  说话间,观音奴已撵上了奔在头里的赤髯马。她跳上头马脊背,伏低身子,抱住马脖子,双腿夹紧马肚。赤髯马是还没去势的儿马,性情暴烈,连主人也不曾骑过的。观音奴这一坐上去,激得它暴跳狂嘶,使出混身解数要将她甩下去。然而不论赤髯马如何闹腾,观音奴就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她修习碧海心法,力量绵绵不绝,就是草原上的成年男子也远远不及。

  终于,赤髯马的凶悍抵不过观音奴的顽强,筋疲力尽地在她面前低头。她轻而易举地驱策它转向,群马跟着头马一起回转,后面的赶马人挥响长鞭,大声呵斥,马群回头的汹涌之势却无法逆转了,只得向两边闪开,惟有一人一马,在逆流中安然不动。观音奴与那人交错而过,又愕然回头,只见淡青天地间,黑色风帽下,一双矢车菊似的蓝眼睛向她望过来,极清又极深的蓝,漩涡般令人沉陷。

  惊鸿一瞥后,观音奴已被马群裹挟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马人见马群回来,大声欢呼,及至看清观音奴,全都怔在当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纤细的少年带回了马群,犹带稚气的浅褐面庞,轮廓完美,汗珠晶莹,日光下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笑着,“师父,铁骊,我把涅剌越兀的马夺回来了。”

  牧人们正忙着将马拢在一起,忽闻嗖嗖数声,七支羽箭向观音奴背心的要害钉来,第七支箭几乎与第一支同时到达,竟是最难练的“七连珠”。她坐在赤髯马上纹丝不动,微微仰起下巴。萧铁骊一跃而起,挥刀斩下,削落七支羽箭,凛冽刀风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九分、长八尺的直沟。这一刀刚劲利落,激起一片彩声,惟雷景行看着地上干净笔直的轨迹,默然不语,想:“这般饱满,这般精纯,师尊极盛之日,也不过如此。铁骊不肯学神刀九式,实在可惜。”

  抢夺涅剌越兀马群的一干人围上来,当先的胖子身着轻甲,背负强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大胆暴民,竟敢妨碍我们办差。这是东路军征用的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杀。”

  辽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隶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马人,同时也是本部族之兵,闻言挥着手中短钺,骂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里征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马群加起来,只合征两百匹,现在你取走一千,也他娘的抗旨。”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牧马人,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东路军一直与女真人耗着,需要补充军马,我们该当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责,你把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过来,我们使什么?”

  胖子呸了一声,拔出腰刀。双方各有数十之众,尽皆露刃张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个黑衣蓝哞的男子插进两帮人中间,自马上俯身,凝神看着萧铁骊刀劈的痕迹。他气质清冷,俯仰间眼似寒泉,众人凡与他目光对上,尽都偏头避让,只觉一股子凉意直扎进骨头里去,那目光里竟似附着种莫可名状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争斗之意。惟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蓝衫,干瘪瘦小,一双眸子却清光内蕴,如仲秋之月,与这黑衣男子坦然对视。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道:“耶律先生,你看这……”

  黑衣男子淡淡道:“我只是偶然与你同路,问我做什么?”他望向萧铁骊和观音奴,“两位好俊的身手。三月初九,上京城的松醪会云集了契丹的技击高手,胜出者可以得到萧纯锻造的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他问得突兀,但语气平和,仿佛与相熟的人说话。

  萧纯是辽圣宗时的铸剑大师,传世的兵刃虽然不多,件件都是神器。萧铁骊心动,转头看雷景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而观音奴目光热切,跃跃欲试的样子,当即点头答应。黑衣男子递出两张帖子,观音奴接过来,见封皮是繁复雅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透出清幽幽的松木香,忍不住放到鼻端,用力一嗅。这举动很孩子气,那黑衣男子不觉微微一笑,寒浸浸的眼睛里便多了些和悦温暖之意。

  胖子见耶律对两人青眼有加,态度顿时大变,与牧民们好生商量,圈了两百匹马走。牧民们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拥上来向观音奴道谢,她笑嘻嘻地,“谢什么,我们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三人被牧民们簇拥着回到部族的营盘。不过半日,黑刀迭剌一双儿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传遍了各家毡房。入夜后,营盘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欢迎兄妹俩回归。萧铁骊不习惯这样的热闹,观音奴却玩得甚是开心,与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锤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观音奴的身手尤为轻灵,又惯着男装,远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于一帮女孩子间,令雷景行大乐。

  观音奴跳得发热,停下休息时,忽然觉得身后异样,转过头,见暗影里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着自己,水洒出来亦不自知。观音奴向她走去,那妇人慌忙后退,木桶倾侧,余水尽泼在她裙子上,益显狼狈。观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娘,我帮你。”

  妇人直起腰,“不用啦。”踌躇片刻,低声问:“你叫观音奴?”她容颜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风采,仿佛一束旧年的丝,光泽已黯,颜色已褪,却还有轻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见的。观音奴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观音奴,我哥哥叫铁骊。”

  妇人半张着嘴,眼底的欢喜和悲伤扭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变形。被这样盯着,观音奴尴尬起来,正想拔脚溜走,见铁骊大步走来,却不说话,石头般杵在她和妇人中间。观音奴拉拉他的袖子,“诶,铁骊。”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向妇人单腿跪下,唤了一声阿娘。耶律歌奴知道萧铁骊执拗,从不敢想他会承认自己,听到这声阿娘,胸口一紧,然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窝,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

  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娘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娘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皲裂、青筋毕显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幼时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这日,族中铁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老师教她说汉话念汉诗。”

  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观音奴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观音奴。这也没什么,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我是铁骊从狼窝里抱回来的,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是谁家的孩子呢?我的亲爹娘在哪里?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惟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种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耶律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便似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他牵起她的手,他肌肤微冰,她掌心发烫。两人并肩走了一程,她的视线始终不离他的侧脸,像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她的眼睛清澈而纯净,大大地睁着,仿佛孩童。耶律叹了口气,猝然松开她的手。他垂下眼睛,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忽然冒出的人,困惑地咬着手指,随即微笑,“耶律先生。”

  耶律微微颔首,“萧姑娘。”迟延片刻,“那日见姑娘身手,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偶遇,忍不住技痒,想和姑娘比划一下。”

  观音奴颇觉突然,记起那日遇见,他亦是这种语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没头没脑,又不容人拒绝,忍不住笑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一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会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耶律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

  耶律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一愣,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痛感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柔韧。她的脸微仰着,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是不辨性别的精致,气质却野性,越矛盾,越美丽,教人无法呼吸。她一直跑到脱力,脚一软,跌到地上。他伸手想要扶她,又缩回去,只道:“对不住。”雨声甚大,她看着暴雨中站得笔直的男子,喊道:“你说什么?听不见。”他大声道:“萧姑娘,对不住。”

  雨停后,才发现暴雨中分不清方向,兜兜转转,绕到了部族的营盘外,观音奴与耶律道别,径直回家。歌奴心痛得很,忙着帮她换干衣、煮热汤,她即安然,早间听到的话,就此略过。

  真寂之院。

  老仆千丹一边侍侯耶律更衣,一边道:“主人,今日那人神思混乱,正是将她摄来的最好时机,怎么突然放手?”

  耶律沉着脸,“你在质问我?”

  千丹恭身道:“不敢。老仆只是觉得,主人和那人两次碰面,进退间全无章法,叫人十分不解。”

  耶律冷冷道:“我身负的仇恨,并无一日忘怀。我的行事,从无人可干涉。”语声益冷,“她的相貌确实与崔逸道有几分相似,但你能保证她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弄丢的孩子么?”

  千丹默然。

  注:“(天庆十年)三月己酉,民有群马者,十取其一,给东路军。”——《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第 四 折   边城染素香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锭。第三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