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始终莫名其妙,这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梅叔叔的事,现在都算到我账上来了,唉!我真倒霉。”

转念又忖道:“可是我没有梅叔叔,又哪里有今天呀,可能早死在五华山了,现在我就是替他死,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这样死得太不值得呀,梅叔叔到底对他们那个‘九阿姨’怎么样呀,什么‘负心’,难道梅叔叔将她遗弃了吗?”

他突然想到那天梅山民带他自五华山回到家的第一天,在前厅里“侯二叔”对梅山民所说的话,那时他完全不懂,此刻却全明白了,暗忖:“这个‘九阿姨’想必也是在听了梅叔叔已经死掉的消息时走的,后来她大概不知怎的死了,而这位无极岛主武功虽高,人大概很糊涂,没问个清楚,就以为是梅叔叔害了她的,唉!这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他心里在想,嘴里却说不出来,急得额上的汗珠直冒。

缪七娘冲着他冷笑道:“你也怕死了呀。”击了两下掌,舱外便走进两个身体精壮的水手。

缪七娘吩咐道:“转舵向东,我们要回去了。”

那两个水手恭敬的称是,缪七娘又道:“将这个人抬到后面堆东西的舱里去,每天给他灌一点稀饭,不要让他在路上饿死。”

辛捷气得七窍生烟,他恩怨分明,无论恩仇都看得极重,对他好的人,他一定想着方法报答,对他坏的人,他也要千方百计地来报复,此刻他对缪七娘怀了极大的怨恨,暗忖:“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好好整整你这个婆娘。”他下了决心,要报复这个仇恨。

随即,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木板,被人直挺挺地抬出舱去,临出舱前,他看到那绝美的白衣少女的一双明眸,也在望着自己,脸上满是关怀、怜悯的神色,心中又不禁觉得感动已极。

但是这一眼是短暂的,他很快的被抬出舱,那两个水手粗手笨脚,根本像是没有把他当做人看,只当做是一件货物。

他看到天光一闪,接着又被抛进一间漆暗的船舱,他便像一具已经发硬了的死尸,卧在船板上。

这一抛他被抛得更远、更重,身上的骨节都痛起来了,船舱还有一股腐蚀的臭气,熏得他头脑发涨。

辛捷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气得要吐血,试着想自己解开穴道,但无极岛的独门点穴手法,使被点的人连运气都不能够,这种手法,竟还远在点苍派的“七绝重手”之上。

他已知道自己的企图失败了,到了这时候,他反而平心静气,绝不多作无益的举动。

也不知过了许久,有个粗汉跑了进来,用大碗盛了一大碗稀饭,拉开他的嘴就往喉咙里到。

稀饭又烫,烫得他喉咙都起了泡,他也逆来顺受,因为即便他不愿顺受,也根本别无他法。

那灌稀饭的人似乎对这差事极感兴趣,过了没有多久,他又来灌,这样每隔一段很短的时间,他就来替辛捷灌上一大碗稀饭。

到后来辛捷只觉得肚皮发涨,但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灌了六七次稀饭之后,他已实在忍受不住,这比任何酷刑都厉害,尤其是当滚热的稀饭灌进那已烫得起泡的喉咙时,那种痛苦简直是难以忍受的,这些,都更加深了辛捷对缪七娘的怨毒。

忽地,又有脚步声传来,辛捷叫苦不迭,以为灌稀饭的又来了,只得紧紧闭起眼睛。

哪知这次抚摸到他脸上时,竟不是毛茸茸的粗手,是一双光滑的胜过白玉的手,还带着一种甜美的香气。

辛捷睁开眼来,在石室中的十年苦练,他在黑暗中视物依然宛如白昼,这时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无比娇美的面庞。

那面庞一笑,从两颊浮起两朵百合,笑容像是百合的花瓣,一瓣瓣铺满了她的娇美的脸。

辛捷心中一甜,与生俱来的,他对于“美”,总有着极深的情感和祟拜,梅山民的熏陶,更加深了他这种倾向。

这种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情感,使得他以后在情感上受了不少折磨,但只要能了解到,尝试过美的真谛,这代价是值得的,他此刻见了这绝美的面庞,心中绝无邪念,但却有亲近的念头。

风流和邪恶,原是有着极大的区别的。

问题是世人对这区别,了解得太少了。

张菁见辛捷出神地望着自己,甜甜的一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放他逃去。”

虽然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知道只要她放了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逃走,那么她此后恐怕将永远见不着他丁。

可是她也不忍让他被自己爹爹、妈妈杀死,纵然他也许犯过许多过失,她觉得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纯洁的少女,对“爱”与“憎”的分别,远比对“对”与“错”的区别来得强烈,张菁也正是这样的。

她悄悄说道:“我放你逃走,这里离岸很近,你一定可以跳过去的,可是你要赶快。”

她右手的拇指按着辛捷鼻下的“闻香穴”,左手极快地在辛捷前胸和胁下拍了两掌。

辛捷只觉得束缚自己身体的锢制,突然松开了,被禁逆着的真气,也猛然在四肢流畅。

于是他微一作势,站了起来,面对面地站在张菁前面,鼻端里,甚至可以闻到张菁身上幽兰的香气。

此刻天地间,仿佛都被这香气充满了,万物也仿佛只剩下他面前这张绝美的面庞。

他们彼此都可以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辛捷木然站着,脑海一片空洞,口中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张菁催促道:“你快走呀!被我爹爹知道了,可不得了。”其实她又何尝愿意他走呢?

辛捷一咬牙,轻轻在这张绝美的面庞上亲了一下,真气急迫地注满四股,身形动处,掠出舱外。

张菁缓缓伸手抚在自己的颊上,那温暖嘴唇接触到的一刹那,此刻仍然在她心中弥漫着。

外面是黑夜,船是停泊着的,正如张菁所说,离岸并不甚远,但也约莫有七八丈远近。

辛捷窜出舱外,身形绝未停留,这七八丈的距离,对他来说,越过去并非十分困难。

他双臂一抖,身形斜斜向上一掠了出去。

这一纵已有五丈远近,他双腿又猛纵,平着身子向下掠去,这曼妙的转折,在中原武林中,的确是已到绝顶了。

四野清寒,水声细碎,寂静中突然有人冷冷地说了个“好”字,余音袅袅,四散飘荡。

在辛捷身躯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他眼光动处,面前又悄然站着一条白生生的人影。

就在这刹那时,他心中一荡:“莫非她舍不得我走,又追来了?”脚尖点到地面,定睛一看,不禁魂飞天外。

原来此刻站在他面前冷笑着的,却是那白衣书生,无极岛主,哪里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无恨生冷然道:“你想走?”

辛捷估量自己,知道绝对逃不过去,也难动得了人家,便道:“阁下有许多事误会了,我…”

无恨生尖锐的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突起侥幸之心,双掌挥出,十指箕张,右手的食指、中指、拇指,点向无恨生“天宗”、“肩贞”、“玉枕”三穴,小指微回,横划“神封”。

左手的五指,却点向无恨生脸上的“四白”、“下关”、“地仓”、“沉香”、“井穴”五穴。膝盖微曲,撞向下阴。

他毕尽功力,这一击正是十年来苦练的精华。

无恨生冷笑未停,身形向后暴缩,辛捷如形附影,跟了上去,他此招抢尽先机,但是无恨生的轻功,已到了驭气而行的地步,他的身躯,总和辛捷保持着一段距离,辛捷永远无法将招使满。

瞬息之间,两人已向后移动了十数丈,辛捷真气已自不继,无极岛主身形微微一转,袍袖拂处,拂中辛捷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他这一拂快如闪电,用的是武林中久已失传的“拂穴”法,转身中袍袖已挥出,根本不用出招。

是以便也省去了出招的时间,辛捷全式未动,被定在地上,宛如一座泥塑的神像。

无恨生武功虽然超凡人圣,但也不能在一招中点中辛捷的穴道,此刻却是因为辛捷心先已馁,力又不继,无恨生所用之手法,也是辛捷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根本料不到会有此一招。

种种原因,使得辛捷一招之下,就被制住,他心中的慌急、自责,不可言喻,难以描述。

他暗忖:“想不到我自以为已经可以走遍天下的武功,连人家轻描淡写的一招都挡不住。”

无极岛主笑声顿住,右臂一抄,将辛捷挟在胁下。

张菁带着悲哀的温馨,踱到船舷旁,江水漫漫,星月满天,远处是一片静寂的黑暗。

“伊人已去,情思怅怅。”张菁望着这一片朦胧烟水,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出人生的寂寞。

突地,她望见岸边白影微闪,比电光还快,一条纯白色的人影掠了过来,望见这种惊人的身法,她不用思考,已经知道一定是她的爹爹,“爹爹上岸去干什么,难道他发现了他吗?”

这念头方自闪过,已经有事实来回答她了。

无极岛主挟着辛捷,回到船上,朝站在船侧发着怔的张菁望了一眼,右臂起处,又将辛捷抛在舱里。

张菁的一颗心,几乎跳到嗓眼了,她惊惧交集。

无极岛主缓缓走到她面前,道:“你做的好事,快跟我回舱去。”面寒如冰,显见得是已动了真怒。

辛捷像第一次一样,被掷入暗舱里,更惨的是他这次被点中穴道时,是两臂前伸,五指箕张,右腿弓曲的姿势,是以他此刻也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丑恶而滑稽地仰卧在地上。

送稀饭的粗汉依然没有限制地灌他稀饭,每天他惟一能见到阳光的机会,就是那粗汉挟他到舱外排泄的时候。

他也只能借着这惟一的途径,来计算时日。

这样过了五六天,辛捷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身体四肢虽不能动,但脑筋思想却更活跃了。

因此,他对他所怨恨的人怨毒更深,对他所爱的人,关怀忆念也更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爱”的力量,更远比“恨”强烈。

因为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所爱的人远比他所恨的人为多,而他对于世事的看法,也在此时有了很大的转变。

金梅龄,当然是他想念最深的人,他时时刻刻,脑海中都会泛起她那柔媚的影子。

每忆念及他和她在寂寞的旷野,所度过的那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对于金梅龄为他所奉献的一切,他也更感到珍惜。

方少魌,他也不能忘怀。

然而此刻在他脑海中印象最鲜明的,却是张菁的绝美的面庞。

“她此时不知怎么样啦,这么多天,我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大概她已被她那可恨的父母深深的责骂了吧。”

辛捷暗为他所爱的人们祝福。

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安危,更忘却了仇恨的存在。

张菁的确是被无极岛主夫妇痛责过了,她被她的父母软禁在舱里,可是,她也不能忘记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船由崇明岛南侧岸行,拟由长江南口出海。

无极岛主凭窗远眺,前面就是水天无际、浩瀚壮观的东海,不禁心胸畅然,笑语缪七娘道:“我们又快到家了。”

缪七娘笑了笑,无恨生突皱眉道:“这次回到岛上,真该好好管教菁儿了。”缪七娘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