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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华顿了顿,提醒道:“殿下,这些卷宗由殿前司一位公子,两位指挥使保管,我这一拿出来,溯侑可能有所察觉。”

  “不必瞒。”薛妤眼也不抬地道:“也瞒不住他。”

  “该如何就如何。”她说完,收拾神情站起身,道:“我去见九凤。”

  二楼最东侧的厢房中,九凤几根手指尖懒洋洋地展开,落在风商羽掌心中,一会安安静静地蜷着,一会活泛地蹦跶。玩了一段时间,她掀了掀眼皮,看向岿然坐在对面的隋瑾瑜,道:“知道妖都急召召不动你们隋家,你要怎样,说吧。”

  隋瑾瑜身体朝前倾了倾,一双漆黑的眼瞳冷下来,他正色道:“还是老规矩,我要查北荒。”

  九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朝他比了个三的手势,几根手指头几乎凑到他眼前,道:“如果没记错,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了。隋瑾瑜,你们第二世家的人若是有空,大可以去外面走走,了解了解这世间基本情况,再如何避世也不能避成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对吧?”

  “圣地真不是说查就能查的,上次帮你查羲和,已经是破例了。”九凤接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妖都是有实力跟圣地拼,咱们不怕他们,但你别忘了,还有天机书和扶桑树呢,那两样东西可都在羲和住着!”

  “那我弟呢?”隋瑾瑜听完,似笑非笑地开口:“就不找了?”

  自从隋家横空出世,近十年,“弟弟”就成了九凤最听不得的两个字眼。

  温家被打下去是因为这个弟弟,紧接着他们强搜妖都各大世家,从前三十查到前五十,再到各大斗兽场,通天酒楼,连断山脉,说是翻了个底朝天也不为过。

  有温家的前车之鉴,前十的世家捏着鼻子冷眼旁观,看着他们瞎折腾,以为时间久了,没看到希望怎么也该消停了,哪成想到,他们盯上了人间。

  不短的一段时间,各大世家的掌权者经常能接到平白燃起的灵符,灵符那边是或委婉含蓄,或暴跳如雷的控诉,说妖都最近行事太过狂妄,希望双方不要打破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

  一家两家,妖都尚且嗤之以鼻,可时间久了,他们诧异的发现。

  妖都现在是满世界树敌。

  九凤的外祖父一想,感觉不对劲,查过之后,当即傻眼。

  按理说,哪个世家就算要找人,找东西,都是悄悄进行,徐徐图之,可隋家不是,他们的方法相当简单粗暴,要么强行出手,搜魂,要么就是上别人门派上一坐,直不楞登地问人家的掌门、长老。

  说好听点叫问,说不好听的,跟审犯人没什么区别。

  能找到人才怪!没被群起而攻之都算好的。

  没办法,九凤家只能出面,帮着想办法,人是死是活,给个交代,不让他们这么大张旗鼓乱搞就行。

  结果喝完茶,双方寒暄客气完,进入正题了,九凤那边的人一问,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带去人间,他们不说,问那孩子真身是什么,神通是什么,他们也不说。

  九凤家没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最后只能意思意思道,下次要干什么,要查哪家,先说一声,能协商的他们去解决,也免得纷争。

  迄今为止,隋瑾瑜开了两次口,一次要查羲和,现在要查北荒。

  九凤忍了忍,重重地摁了下眉心,道:“你查羲和我尚能理解,查北荒又是为什么?”

  隋瑾瑜凝眉,三言两语解释道:“祖传天赋。我父亲窥见世间冰山一角,我弟弟曾与北荒之人有过纠葛,打过交道。”

  九凤凝声问:“开天眼?”

  隋瑾瑜没有应声,他徐徐起身,将掌中令牌压到九凤跟前的桌面上,道:“九凤家辛苦,未来若有能帮的,我们亦不会推辞。”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九凤恶狠狠地咬牙,将那块令牌拍得震天响,对风商羽道:“看见了没?话没说两句,就给戴上高帽子了。”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笃笃”的敲门声传出,薛妤清冷的声线随之落入耳中:“是我。”

  九凤将那块令牌丢入灵戒中,扬声道:“进来吧。”

  薛妤落座,这是一天内两人第二次相对而视,她抿了下唇,将早些时候圣地传人间的对话简单复述了遍,而后直截了当地道:“飞云端十年,人皇一事无法解决,只能出去后再说。”

  “该给的交代给了,小南山城内的人族修士,什么时候放?”

  “放人,随时都可以。”九凤跟她不是头一天认识,她眼波微转,也干脆地提出了要求:“你身边那三位,不管是指挥使还是公子,得留一个下来跟我进秘境之渊,在里面干什么争什么我也不管,但要帮我将玉青丹解药所需的药引配齐。”

  “你放心,我不欺负人。解药配齐之后,随时可以走。”

  这个要求在薛妤的意料之内,她没什么波动地应下来,道:“我去。”

  九凤点头的动作停在一半,诧异地止住了,她揉了揉耳朵,有些迟疑地问:“谁?”

  “我。”薛妤看向她,吐字清晰,没给人听错的机会。

  九凤打起精神,正儿八经观察她,半晌,扬眉道:“行是行,但你这,不找机缘了?”

  薛妤静默半晌,唇瓣微动:“一些不起眼的灵药药引,秘境外围就有,先找这些,主要的那份,等进秘境之渊再找。合理安排,用不了多长时间。”

  飞云端刻意提前,再加上前世记忆使然,跟其他人相比,在寻找机缘这方面,薛妤确实没那么重的压迫感和危机感。

  她甚至有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他们的机缘,扶桑树说不定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跟送机缘也没什么区别。

  见她这么说,九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坐直身体,视线从薛妤满头倾泻的乌发落到她松松挂着透润玉镯的手腕上,最后与她清冷的,常年不起波澜的杏眸对视,突的来了兴致一样,问:“谁惹你了?”

  薛妤皱眉,道:“什么?”

  “啧。”九凤摇头,白皙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自己的额心和嘴角,摇头道:“不开心几个字都写你脸上了,这么明显,还说什么。”

  “说起来,圣地传人跟我打过不少交道,常常被一点鸡毛蒜皮小事气得跳脚的不是没有,但恼怒这种情绪出现在你身上,还真是挺稀奇。”九凤拍了下风商羽的手背,道:“我看你总跟个雪人似的,还以为是天生的没情绪呢。”

  薛妤不动声色地起身,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像没有听到这几句话一样,只是在出门前轻声提醒:“记得放人,在天黑之前。”

  出门后,她走在长长的走廊中,脑海中回忆起九凤那几句似调侃似打趣的话,微不可见地顿了顿脚步,手指抚了抚眉心。

  不开心。

  她确实。

  有一点不开心。

  ===

  飞云端内,邺都成员散开,各找各的机缘,可真遇见什么秘宝,大家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也会互相通知告诉一声。

  溯侑接完一张张不断燃起的灵符,垂着眼靠在一株杏树上,在风口站了片刻。待得越久,他心中的豁口便砸得越大,眼底的阴翳几乎凝成了一片沉沉的乌云。

  前世。

  他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

  等天色彻底沉下来,小南山得了可以外出的赦令,一阵接一阵沸腾起来。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里,亮起数不清的灯,悠悠荡荡挂在屋角檐梢,风一吹,便浩浩荡荡连成了一根晃荡的线。

  溯侑拢着一身寒气,回到自己屋里,才推开门,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借着灯火的光,他眯着眼去看笔墨纸砚摆放整齐的案桌,最上面那一摞资料,放得井然有序,可他一眼便知道。

  被人动过了。

  谁会拿这种东西。

  不是朝华,就是愁离。

  毫无疑问,无需多想,她在查他。

  溯侑抵着剑尖,身体多半的重量都抵在门槛边的墙面上,他仰着下巴,露出一条流畅而锋利的线,神情却并不明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囚笼里,他分明是一头困兽,心中的浪潮一涌千层高,却仍有所顾忌地囚着自己,束缚着自己。

  可越这样,他想的就越多,到最后,几乎不受控制。

  下一步呢。

  他想,下一步,她是不是要罢黜公子之位,将他调离身侧,渐渐听之任之,不管不问?

  她让他进洄游,一步步将他往上提,为他翻案,给他公子之位,做这些时,她从未说过二话,那收回这些东西时,是不是也如此干脆,眼都不眨,眉都不皱?

  那他怎么办呢。

  溯侑缓缓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扫落一层阴影,握着剑的手背浮出根根分明的经络,腕骨微突,肌肤白得几近乎透明。

  他压根不能想这些。

  后半夜,溯侑终于动了动手指,他缓步走到案桌前,将记录了自己一举一动的资料一张张理好,铺平,恢复原样,而后拎着剑幽灵一样跃下了窗棂。

  跟着人族修士一起出小南山的,还有各圣地的人,眼下事情解决,他们多逗留一日,就是多浪费一天时间。

  赤水就是出城洪流中的一部分。

  路承沢和音灵处不好,后者不放心他,点灯熬油改好了那错判的四百多桩案子,又咬牙切齿地写了一份总结报告,现在一见路承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劈头盖脸全是挖苦。

  于是自然而然的,两人选择分开走。

  谁知才出小南山没多远,行至一处截断的山脉,路承沢便一脚踏入了泥沼般的剑气结界。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察觉到的同时便如云烟般连着跃出四五步,而后手腕一动,玉扇一合一开间,漫天的风全成了攻击人的招式,席卷而上,一层层笼罩着四周悬浮的嗡鸣灵剑。

  “我曾听松珩说过你的狂妄,但确实没想到,能有亲身体会的一天。”路承沢轻飘飘落地,盯着在自己身前凝出实形的溯侑,凛声问:“半夜暗袭圣地传人,被薛妤知道了,你知道是怎样的后果吗?”

  回应他的是沙沙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等他完全脱离霜色的剑意,路承沢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

  说实话,他见溯侑的次数不算多,但也不少,往日,后者跟在薛妤身侧,如春风明月,苍松翠竹,笑起来甜,皱眉时都是一番少年的蓬勃意气。

  而现在,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长绸缎,衬得肌肤一片病气的白,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劲瘦伶仃,透着某种一折就断的脆弱假象,眼低低地垂着,手里抓着一柄气势不凡的剑。

  这种状态,很妖。

  溯侑慢慢地抿了下唇,抬眼看他,轻声道:“她不会知道。”

  路承沢从胸膛里挤出一声笑,为他的大言不惭眯了下眼,他道:“我知道薛妤□□人的水平高超,一个已得到了印证,至于你,我现在也来领教领教。”

  “五十招而不弱下风,我回答你两个问题。”

  回答他的,是结界内骤然暴涨的剑意。

  一时间,结界内飞沙走石,山河塌陷,日沉月落间,飓风越刮越大,路承沢的眼神也越来越沉。

  从一开始的留有余力,到现在的全力以赴,他们只过了十招。

  路承沢郁闷至极,他跟厚积薄发,靠先祖遗留之灵力突飞猛进的松珩不一样,他是圣地传人,在实力这块,是真的没话说。

  他能接受被同为圣地传人的薛妤压一头,但溯侑,他再如何出风头,那也只是薛妤身边的公子,说白了与从侍无异,若是连他都打不过,真的,赤水未来主君之位,他拱手让给音灵算了。

  赤水丢不起这人。

  路承沢发力,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越打到后面,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越强。

  他甚至觉得,跟自己交手的,是一头没有缺点的洪荒巨兽,那么瘦弱的身躯,既不怕妙到毫厘的技巧对决,也不怕招招到肉的肉、身互搏。

  第四十招,路承沢被切断了一缕鬓发,他瞳孔微缩,不由退了一步,之后便被步步紧逼的攻势绞得只能退两步,三步,甚至十步。

  第五十招,路承沢捂着胸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闷闷地逼出一口淤血。

  溯侑收剑,腰间是肉眼可见的一道嫣红伤口,他置若罔闻,一双眼直白而淡漠地落到颇为狼狈的路承沢身上,一点不留情面地道:“你输了。”

  路承沢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说话不反悔。”他直起身,看溯侑的眼神终于带上重视之意,他道:“两个问题,你问。”

  “女郎和松珩,是什么时候的事。”溯侑侧首,指腹柔柔地摁去眼尾晕开的一点血色,动作令人心惊肉跳,“女郎”两个字出口时,却又是蜜糖一样缠绵的甜蜜。

  路承沢弯腰咳了两声,方道:“你可听闻过‘前世’二字?”

  溯侑抿了下唇,眼神沉郁到极点。

  良久,他开口问第二个问题,声线轻得令人毛骨悚然:“松珩做了什么?或者说,女郎因什么而跟他分开。”

  路承沢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须臾,他伸出手掌,揉了揉眉心,这一刻,饶是他有心为松珩开脱,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话。

  “他有了别人,而后,封了邺都百众山。”

第68章

  夜幕沉沉,风消雨寂,连绵山脉中剑意结界无声瓦解,如残雪遇新阳般大片大片消融,塌陷。

  沼泽似的黏稠感一扫而空,眼前视线铺展开,路承沢甩了甩衣袖,捏着玉扇的扇骨一根根合拢,啪的一声敲打在掌心中,他看着收剑而立,站在树下的溯侑,沉声道:“三地盛会,我期待与你再打一场。”

  在这一点上,圣地传人有圣地传人的自尊和风骨,输得起,却不服输,奋起直追,勤勉自身是必然。

  回应他的,是一片山雀扑棱翅膀掠过头顶的声响。

  路承沢闻言不再说其他,他如落叶一般,转身轻飘飘沉入溶溶的夜色中。

  良久,溯侑缓缓转了下眼,筋骨匀称的手掌松松握着剑柄,有极短暂的一刻,几乎觉得自己沉入了暗潮涌动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如云雾般没过他的四肢和头顶,被捆缚的窒息感化作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前赴后继打过来。

  其实对“前世”之说,溯侑心中早有预料。

  薛妤为他解开玉青丹的那一日,曾颇为冷漠地说起松珩,说“和你一样,我培养了他很久”,那句话之后,他听了许多人的说辞,一遍又一遍将邺都官员名列从头看到尾。从前的,现在的,一个姓名都不曾漏过。

  可事实证明,在邺都,松珩这个人是透明的。

  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迹象,薛妤身边亦是如此。

  如此一来,再加上路承沢告知松珩人皇一脉身份时,那句别有深意的前世今生,有些东西,足以浮出水面。

  他始料未及,难以接受的,是路承沢后面说的那句话。

  有了别人。封了邺都百众山。

  薛妤身上有太重的担子,她从来不能潇洒肆意,随心所欲地做很多事,她的目光更不会只停留在一人,或一事身上。

  情、爱注定只能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可邺都不一样,那是她多年的坚守,亦是她从小到大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的信念,是她心中最柔软,也最重要的一块。

  溯侑一闭眼,甚至能想象,得知百众山被封的消息时,她是怎样的心情。

  她能接受培养千年的人背叛倒戈,也能接受枕边之人另寻新欢,因此而产生的后果,苦头,她通通可以不动声色闷声往下咽,可唯独接受不了因她轻信他人而导致邺都遭受无妄之灾。

  她会将所有的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那种自责,悔恨,昼夜难寐,能将一个人的理智拉扯到崩溃的沉渊中。

  所以在得知松珩从始至终明白自己的身份,却隐瞒一切跟着她,别有用心算计她之后,那些对他的排斥,疏远,冷漠,怀疑,全都说得通了。

  他的天赋,他的实力,不像一只夹缝中艰难生存下来的妖鬼。

  她怀疑他,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想必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心里,他跟松珩没有差别,一样的图谋不轨,心怀鬼胎。

  时隔百年,溯侑恍若再一次站在了半人高的雪地中,四周俱静,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亮起的灯,却被一堵厚实的墙远远隔开,如临冰窖,黯然失声。

  只是这一次,即便他一夜枯站到晨光大绽,也生不出一星半点中途抽身,转头就走的想法。

  就在半个月前,一场月明星稀的夜色里,她垂着眼,几根手指拢着他的衣襟往上提,姿态自然得近乎现出一种熟稔而放纵的亲近,她说,给他公子之位。

  堆积如山的文书没关系,两头忙碌的忙碌也无所谓,他不求名利,不求虚妄的繁华。

  他只知道,唯有站上那个位置,才能陪着她。

  一直陪着她。

  溯侑下颚凝成瘦削而利落的一笔,他脸色白得吓人,像某种才烧出来的新釉,被沉甸甸的黑色一衬,显得僵硬又脆弱,宛若某种一碰就碎,苦苦强撑的外壳。

  他定定地看着远方,眼眶猝不及防接了天穹上几颗雨珠,和着一点胭脂的色泽,慢慢于眼尾扫出一片雾蒙蒙的潮气。

  他不问前尘,不计后果,什么都能退让三分,唯独离开她这件事。

  绝无可能。

  第二日天明,小南山经历一场人潮的骤来骤去,又恢复了素日的宁静。街头小巷,深宅旧院中人影空荡,就连昨天住满了人的朝天酒楼,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

  事情敲定,妖都和圣地的人都退得七七八八,穷奇,隋家这样的大族,天不亮就去了别的地方,现在还留着的,只有九凤,风商羽和薛妤身边的几个。

  溯侑到得早,携着一身霜露站在小院中的杏花树边,瘦削的肩头零星落了几片花瓣,像是要站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冰雕人。

  朝华离他不远,坐立难安地用左脚支撑着身体,没过多久,又换成右脚,一张巴掌大的小巧脸上盛满了乱糟糟的不安,她朝溯侑昂了昂下巴,低声问:“女郎夜里有可有召你进去?”

  溯侑猛然动了动睫,摁着手指骨节摇了下头。

  “待会少说点话。”朝华看看他,又看看愁离,提醒似地好心道:“每次女郎陷入这种状态时,格外不喜和旁人说话。”

  三人中,就朝华跟在薛妤身边的时间最长,知道的事也多,溯侑微微抬了下肩,偏头问:“每次?”

  “也就两三次。”朝华眯着眼看天空中压了一层的云,像是拨开了一层无形的帘子,又清晰地窥见了过去的某些画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肃王侯和老主君相继过世的那段时间,女郎那时还是邺都的二姑娘,得知噩耗的那天,主君抱着她,说从今以后,她要开始学许多东西,要扛起很重的责任。”

  “那时候,女郎也像现在一样,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不过只用了两三日,便恢复了正常,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得十分出色。”

  朝华话音落下不久,薛妤和九凤便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九凤一如既往的招摇,发髻上堆满了金灿灿的发簪发钗,流苏穗盈盈落下来,随着动作前后晃荡地摇着,经过几日的温养,原本病恹恹的神色又饱满起来,一颦一笑,明晃晃的惹眼。

  相比之下,薛妤只能用素净来形容。她一头丝缎似的乌发全散下来,因为未施粉黛,一双杏眼中含烟,唇珠不点而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一笔,站在九凤身侧,气质如清月般不可高攀。

  九凤晃着满头珠翠,宛若皇宫大院内的贵人娘子,她走到溯侑眼前,眼波一扫,道:“你们的女郎,可就由我带走了。”

  薛妤没理会她欠欠的挑衅,她抬眼看向几人,道:“我跟着九凤去采摘配置玉青丹解药的灵植,你们三人分开走,注意时间,不要走太远,等我传信。”

  说罢,她朝三人摆了摆手,润透的玉镯顺着动作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然的肌肤,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清而冷。

  果然是一句多话都没有。

  朝华和愁离凛声应下,唯有溯侑,一双眼蕴着沉而重的墨色,须臾,才抿着唇,轻而缓地说了个好字。

  三人一路出了小南山的城门,愁离最先停下脚步。

  经历过一整夜的风雨,今天终于收声敛色,于天穹上柔柔地铺撒上一层细碎的金灿灿璀光,这样的天色里,冷淡了一路的气氛都似乎有所缓和。

  “昨日,女郎召我进屋说了两句。”愁离看着两位同僚,声音温柔含蓄:“玉青丹是控制邺都臣下最可靠,也最令人心安的一种,丹药和解药都属绝密之类,通常只有当任主君及少君知道具体药方配比,因此采药过程,我们不便跟着。”

  她看向朝华,道:“女郎说你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里兴许有你的机缘。”

  朝华颔首。

  见状,愁离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向溯侑。往常,他是最受薛妤重视的一个,而如今,三人中,她和朝华都得到了薛妤的提点,唯独关于他,只字片语都没有。

  像是被彻底遗忘。

  这样的落差,很难不让人多想。

  她心思细腻,一段时间共事下来,深知眼前之人总敛成一副光风霁月,温柔甜蜜的模样,可那也仅限在薛妤眼前。他真正的心思藏得深而严,绝非表面所见那样温顺可人。

  该说的话说完,朝华和愁离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掠去,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身影像颜色鲜艳的绸缎,被风吹着往前飘,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小而破的城门前,不远处是妖都设置的简单关卡,三两块沉而笨重的木栅栏七歪八倒地分布着,像是被一哄而散的人群重重冲开,不堪重负地维持着最后的形态。

  溯侑站在原地,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深深浅浅地垂着,许久不曾有动作。

  他想着愁离那两句隐晦而暗藏深意的两句话,几乎能完整地,毫无遗漏地猜出薛妤的意思。

  ——玉青丹已解,秘境中机缘在个人,他若真别有目的,此时远走,看在从前种种上,她既往不咎。

  时间好似倒流,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百年前。彼时,他终于不对玄家抱有期望,自觉恩已报完,于是义无反顾迈开步子往繁华的大千世界里走,几经沉浮,终于有了足以立足的本事。

  那时候,他想,从此天地之大,他在红尘中恣意来去。

  而真到了临别的岔路口,他才如此直观而明晰地感受到,那些令人向往,蠢蠢欲动的自由,全是假象。

  他被困在冰山焰火之中,画地为牢,根本无路可走。

  溯侑缄默半晌,解下随身佩戴的灵符。他手指很凉,根根笔直修长,捏着灵符时,冒出一根根细小的经络,像叶片上纵横生动的纹理。

  半晌,灵符闪烁起来,另一边,沈惊时有些惊讶的声音传来:“溯侑?”

  溯侑低而轻地应:“是我。”

  “还真是你。”沈惊时笑了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名。”

  “怎么了?找我有事?”

  “一件小事。”溯侑平视远方,朝阳终于破开云霞,晃晃荡荡洒满天际,像有一只手,豪爽地往人间撒了一把灿灿的金子,他在这样宁宓的景色中徐徐开口:“我听说,北荒的千藤引,在你手里握着。”

  “是,但也只剩三根了。”果真是小事,沈惊时并不否认,他一听就明白了来意,甚至还颇有兴致地问:“能进飞云端的可都算是不错的苗子,怎么还能用上这种东西?”

  溯侑摩挲着指腹,不动声色地扯了个极具信服力的谎:“前几天九凤的事,查到一些线索,人不肯说真话,又总想着逃,这才想找你借一根千藤引用。”

  “原来是这事。”

  “你都开口了,自然得借。”沈惊时不疑有他,真涉及两方交接,该说的话,该给的提醒都说得十分明白:“不过我提前说好,千藤引不如你们邺都的玉青丹精贵,它极为霸道,不仅能顷刻间决定被束缚者生死,平时持引者若有较大的情绪起伏,也可能受到牵连,且极难解开。若要使用,还是慎重为上。”

  “我知道。”

  “那行。”沈惊时报了个自己的位置,又笑了下:“刚好我们这有个天品灵阵师坐化之地,听说里面藏着几幅灵阵图,你可以为邺都殿下争取下。”

  ===

  时间倥偬而过,日升月落,十几天眨眼便在眼皮底下晃了过去。

  这段时间,薛妤一行人在小南山郊外连片的山脉中辨认各种毒药灵药,日子全无变化,陷入一种循环往复的枯燥中。

  九凤身边跟着的人不多亦不少,这位大小姐看腻了妖都的熟面孔,这回难得和薛妤同行,又占据主场,话不由自主多了点。

  “这次怎么没带上你那位小公子?”一日清晨,九凤摆弄着一柄金灿灿的团扇,施施然遮了半边脸,勾着缕笑侧首:“我每回与你见面,可都看你们形影不离,怎么?腻了?”

  这话说得。

  风商羽以手抵额,道:“楚遥想,你正经点。”

  “我哪儿说错了。”九凤眼珠转了一圈,振振有词地反驳:“万物皆有爱美之心,喜新厌旧亦在常理之中,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喜新厌旧?”风商羽不悦地拉过她的手,摁了摁她的手指骨节,沉声道:“你一天到晚,想点好的行不行?”

  小山丘群中长满了半人高的茂密花草,间或夹杂着小而精巧的树,薛妤弯腰拨开一丛横生的荆棘,还未直起身,便听见九凤那两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她手中动作微不可查地停了下。

  朝华说得没错,每次遇见什么令人摇摆不定,或难以接受的事,薛妤总会下意识找个安静的角落,一遍遍将事情捋直,捋顺了再出来。

  她不习惯面对熟人故作无事的试探,关心和安慰。

  “没什么。”薛妤掂了掂手中药草的重量,又拦腰割断几株,放进九凤身侧从侍捧着的草篓里。

  九凤撇了下嘴,意兴阑珊地把玩着草药的叶片,道:“你可别说什么为了秘方不外露才亲自上阵的,你的指挥使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都不是第一次见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她抱着胳膊搓了搓,嘀咕道:“你这样,还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确实有事问你。”薛妤回过头,先前的冷淡又变做开诚布公的认真严肃,她余光描着九凤姝艳的轮廓,唇瓣张合:“凡为妖族,必仰仗血脉之力,血脉稀薄不纯者往往难有所为,这话,能代表多少妖族?”

  “几乎全部。”这个问题,九凤没什么迟疑,回答得快而顺:“其实你现在管着邺都,对此多少有些了解,我换种说法跟你说。”

  “妖族的血脉,相当于人族的灵脉悟性,你看昆仑,以及其他从远古传承下来的门派,他们择徒时,往往就要那些天资高,根骨佳,悟性好的。不是说勤能补拙,厚积薄发就不存在,而是相比于前者,后者太难出头,他们往往需要数千年如一日的苦练和从不松懈,坚若磐石的道心,就这一点,足以筛掉九成以上的人。”

  “血脉之力稀薄的妖族,凭各种机缘熬个上万年,也能有所成就,说不定可以力压同期所有天骄,可年轻一辈中,出色的一定是血脉能力纯净的妖族。”

  这样的道理,其实薛妤都懂,她缄默着,许久之后,才问了第二句话:“若为大妖,成长期后不久,便会觉醒祖传记忆,是真是假?”

  “按理说是这样。”

  一连两个问题,九凤渐渐明白她这是比照着谁问的,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拨弄出叮当当的响声,回答得还算尽心:“这个得看种族。像穷奇,他们觉醒得就早,都不用等到成年期便能觉醒,但九凤一族在这方面就十分迟钝,我到现在都没觉醒这么个东西。”

  看到薛妤微微诧异的神情,九凤不由笑了下:“这有什么奇怪的,祖传记忆又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一段含含糊糊的片段,顶多告诉你自己是怎么种族,讲一些种族天赋及如何施展的问题,这些东西大人教就行,根本不用指望祖传记忆。”

  溯侑无父无母,一路跌跌撞撞,没人教他。

  他笃定自己是妖鬼,生长期都敢那样胡来,剑走偏锋,若是没有觉醒祖传记忆,即便是有所察觉,有所怀疑,也无处验证。

  “怎么?和着你这段时间憋闷成那样,是为了溯侑?”九凤笑着摇了摇扇子,似乎十分不解:“他本就非你族类,你若起了疑心,彻查便是。若是查出来有问题,按情况治罪,若是没问题,你自己却还是无法安心,干脆罢黜驱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你我都该懂才是。”

  薛妤沉默地站了半晌。

  九凤说得有道理,这也是最正确的做法,可即便松珩的背叛尚历历在目,她清楚地知道邺都再承受不起一次飞来横祸,却总想起那日他不受控制半跪在地上,将足以致命的破绽送到她手中时,那副乖巧而懵懂的模样。

  她其实信他。

  信他不像松珩,更不会成为松珩。

  “其实照我说,溯侑的身份,确实是有疑点。”九凤想起后者进步的速度,道:“十年前在宿州城,我就察觉到了不对,他那双翅膀确实好看。你应当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天上飞的来说,羽翼的华丽程度往往决定了种族的强大程度,但很奇怪,我从未见过拥有这种翅翼的种族。”

  “说起带翅的。”九凤头疼地嘶了一口凉气,道:“隋家这个大难题真是愁死人,我原本还想着溯侑莫不是就是他家走失的孩子,但和隋瑾瑜一对比,发现还是不一样,花纹颜色都是两个极端。”

  “天宽地阔,山高水远,我上哪给找个两百年前丢失的幼崽。”

  山风吹过树梢,小山丘上的花草齐齐朝一个方向倒,像被人整齐地压出了一道惊人的弧度,清香随之扑面而来。

  薛妤摁了下眉心,倏地道:“或许,是我太多疑。”

  是她身在局中,难以自清,是她受松珩的影响太大。

  璇玑吸收血气那天,溯侑的记忆她完完整整看过。他在邺都的所作所为,每一件她都看在眼里。

  没什么好怀疑的。

  她只是赌不起,也没法拿邺都当赌注去全然相信一个人。

  “你要真没法释怀,又舍不得怎么对他,干脆就放他走,想去哪去哪,他自己也乐意,两全之法,怎么样?”九凤啧的一声,如是说道。

  薛妤像是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事般低了低下颌,须臾,伸手摁了下眼尾。

  这么多天,她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就是看不懂自己。

  ——放他走。

  从此山高路远,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她好似也,不怎么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