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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妤将手里龙息一收,慢慢道:“各地执法堂全部戒严,圣地的人也派出了大半巡查,我对其他四位城主都用了拘拿咒,吐出来的供词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现在没别的线索,再不放心,也只能等。”

  善殊颇有点心疼地去看她眼底的缀青:“你为这件事跑了许多地方,又得分神兼顾三地盛会,接下来十五天还有许多场比试,今日就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顿了顿:“这几日,因为我们的动作,人族许多门派来过问内情,大多都是宽慰担心之词,说人族并非忘恩负义之族,圣地无数次出手救百姓于危难中,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朝廷的事他们不便插手,但别的地方,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说着说着,她笑了下,道:“阿妤姑娘,我能明白你,不论人与妖,都是温暖可爱的生灵。我们身在其位,有时候苦一些累一些也觉得没什么。”

  她捻了薛妤的一根发丝,别到她白净的耳后根,温声道:“但这件事,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们尽力了。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薛妤抿着唇点了下头,才要说话,就见引她们来住处的从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道:“两位殿下,到了。”

  供人歇息的空中楼阁坐落在蓬莱岛后,因为这次前来参加盛会的人数众多,昆仑中的大能亲自出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筑起一片密密麻麻的苍天树林。巨木高耸入云,内芯却是空的,被隔成层层厢房,雅间,诸多旋转着向上的楼梯,还有酒窖和拍卖场。

  只要付钱,应有尽有。

  “沉泷之家的生意做到昆仑头上来了?”薛妤踏入一层特意隔出来,据说是专门为圣地传人,人间前十修仙世家,以及妖都五世家准备的巨木里,一进去,满目都是熟悉的沉羽阁风格,不由得问。

  “何止呢。”朝年跟着殿前司一位同僚去接了个任务,做完直接来了蓬莱岛,昨晚就到了,用一晚上时间将各地都摸熟了,终于等到薛妤,他疾步上前,将富丽堂皇,极致奢华的大厅看了一圈,咬牙道:“殿下,这个沉泷之不是什么好人,他还在这里开了赌场,用来赌对战者谁赢谁输,以及最后的名次,我昨晚去看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押注了。我说他不仗义,沉泷之还跟我说,这里的每一份,隋家也都出了钱,最后可是要——”他悻悻地住了嘴。

  沉泷之的原话是,隋家的钱,以后可都是溯侑的,溯侑要那么多钱干嘛,还不是为了下聘?

  说到底,还是邺都占了便宜,占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朝年。

  朝年的声音渐渐活络起来:“不过殿下肯定是第一,我已经压上我全部身家了。”

  话音落下,他看向佛女,道:“我也替善殊殿下押了注。”

  善殊笑得温柔:“那你可能要损失一些钱财了。北荒修佛族心法,不擅杀伐之术,在比试台上受限颇多,估计不能取得和你家殿下一样好看的成绩。”

  朝年诶了声,挠了下后脑勺:“诶,有这种说法嘛。那沈惊时可能要卷着铺盖去上任当摄政王了。”

  “怎么?”

  朝年叹了一口气:“他昨天跟我一起,把未来娶媳妇的家当都留在那块赌桌上了。”他对自家殿下很有信心,觉得估计能翻个几番,但沈惊时……听佛女这么一说,情况就很不好说。

  善殊睫毛微微动了动。

  “薛妤。”

  九凤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薛妤回身,视线从九凤明媚招摇的脸上滑过去,又淡淡地瞥了眼隋瑾瑜和隋遇,最后落在人群正中间的人身上。

  也确实,他很惹眼。

  一身纯白的衣,少年身姿修长,风姿楚楚,以最简单的玉冠束发,露出一截长而柔韧的脖颈,一切似乎都和他走之前没什么变化。唯独那双往日一笑,总显得风情无边的桃花眼被完完全全的金黄色占据,瞳仁中挑着漠然的凶戾,将这一身精挑细选,刻意柔和自身的纯色切割得四分五裂。

  不用说半个字,他站在那,就是一台冰冷的杀戮机器。

  天攰和苍龙毕竟都曾被称为妖族中的“暴君”。

  “这……这这是,溯侑公子?”朝年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后者这副模样,他是半点不敢上前跟老朋友,老上司打招呼了。

  单就这股压在头顶上,似乎随时要化为妖刀斩下来的妖力,就够让人害怕的了。

  朝年吸了下鼻子,轻声低喃:“妖都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两相对视,溯侑微微动了动唇:“阿妤。”

  连声音都变了。

  薛妤记得他一声声在耳边叫自己名字时是怎样缱绻温存的声线,而现在,更冷,更洌,像千山之巅经年不化的雪,滴水凝冰,寒意钻进骨缝里。

  一个名字,愣是被他念出了审判的意味。

  翻天覆地的变化。

  像是顾忌着什么,溯侑迟迟不曾抬步,薛妤往前走几步,仔仔细细去看他,而后皱眉问九凤:“这怎么回事?”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他们。”九凤将难题全抛给隋瑾瑜。

  薛妤静静看向隋瑾瑜。

  真是奇了怪,邪了门了,十九明明是他的弟弟,亲弟弟,但薛妤看过来时,隋瑾瑜居然有一种诡异的心虚感,就像把别人的珍藏的宝贝失手打碎,必须给个合适的交代才能脱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十九这种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以往族中人进祖地时只能看到这万年里逝去的先祖,远古时那些逝去的天攰之灵根本不曾露面,毕竟我们血脉也不纯净。”

  薛妤又看向溯侑,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她一抬头,就能完完全全将那两瓣鎏金色的瞳仁收于眼底,太阳般炽热的亮泽,却丝毫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但隐约又很乖,随薛妤去看,等薛妤收回目光了,视线仍落在她身上。

  溯侑手指微微握拢。

  他从祖地出来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因为完全的血脉威压,从昨夜开始,所有见到他的人没一个能与他对视三眼,哪怕是九凤,并不臣服于他的气息,可在与他对视时,也会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他其实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要求,甚至作为君主,这种凛然的威仪能恰到好处震慑所有人,同时将他太过艳丽的五官深深压下去,按理说,这对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可在薛妤面前。

  有太多的不确定。

  她会不会不习惯,不喜欢。

  就像现在,他那声“阿妤”说得和要动手切磋似的,即便声音是因为融合了太多天攰的力量,几天就会好,但这双眼睛,估计很难了。

  “知道了。”薛妤看向隋瑾瑜,道:“我和他单独说点事。”

  隋瑾瑜目光沉痛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拐角尽头。

  薛妤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一片亮堂,窗牖敞着,海风灌进来,卷过香炉中燃着的香,整个房间都充盈着一种甜滋滋的香甜。

  几乎就是门合上的那一刻,贴上来的身躯滚热。

  溯侑从背后环着她的腰,唇瓣贴着跳动的经脉,将脸颊埋进她温热的颈窝中,因为之前那声“阿妤”,这次他连名字都不叫了,只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我的眼睛,还有声音,都变了。”

  “嗯。我看到了。”薛妤微微推了下他,问:“怎么回事?”

  说长篇大论的话,声音会显得更为凉薄冷硬,溯侑抿了下唇,言简意赅道:“祖地的原因,封存了太多先祖的力量。声音过几天能好。”

  “眼睛呢。”

  溯侑呼吸声微顿,他松开薛妤,看着她转过身,才皱着眉慢慢将自己的眼睛凑上去,问:“你不喜欢它?”

  他扯了扯嘴角,拉出点绵长的笑意出来,这若是放在以前,必然十分缠绵勾人,可在这双金黄色眼瞳的破坏下,那抹笑像居高临下的嘲笑。

  完完全全,变了一种意味。

  见薛妤不说话,他慢慢垂下眼睫:“没以前好看了,是不是?”

  “喜欢。”

  薛妤伸手慢慢覆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睫毛在掌心中不安地颤动,她认真地去端详他的五官,半晌,道:“是吸收太多力量了,我小时候得了族中几位长辈的传承,脸也被冻成这样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眼睛就这样,也挺好。”

  她松开手,很快上了床,屈膝坐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他道:“过来陪我坐一会。”

  溯侑坐到了床沿上。

  薛妤的头发顺着脊背流淌到绸缎上,像一面倒挂的水,溯侑坐在她身边,感觉在这一刻,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她慢慢放开自己,将全身的包袱解了下来。

  那种变化的过程,只对着他一人。

  溯侑安静下来,他伸手,将她的脑袋用手掌托着轻轻摁在自己肩上。

  薛妤慢慢闭上眼,低声道:“声音好听,眼睛也好看……”她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便道:“朝年方才都看傻了,你没看到?”

  “……”

  “我翻翻书,找办法,看能不能变回来。”肩头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溯侑用余光去看,发现她睫毛安安静静垂成一排,扫出一小片阴影,已经睡着了。

  他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生动的眼尾,声音低低的:“要是变不回来了,你也不准去喜欢别人。”

  薛妤没听到。

  她中途醒了一会,见自己侧躺着,隔着一层遮光的帷幔,往外看,他捏着一面铜镜,对着镜面笑了下,而后像是多大不满意似的,猛的将那面铜镜扣住,接着自暴自弃地起身。

  没过多久,门开了又关,朝年抱着一大摞信件和文书进来,放在案桌上,对逆光站着的男子合了合手,看表情,千恩万谢也就这样了。

  看清那人的脸,薛妤没觉得有任何不放心,任由自己又睡过去。

  等她真正清醒,拥被无声从床榻上坐起,伸手掀开那层纱帐,看见妖族中名副其实的“暴君”在灯下坐得笔直端正,做着从前在殿前司任职的老活。

第102章

  薛妤起身下地,踩着柔软的绒毯走到他身侧,窗外海风灌进来,缠着她的裙边往他衣摆上扫,两人都没说话,一时显得十分安静。

  溯侑勾勒笔画的动作停下来,末了,他撂笔,侧头去看薛妤。

  她才睡醒,未施粉黛,长发完全散开披在肩头,小小一张脸,没笑意的时候总显出一种与世无关的冷漠。他顺着一身略宽的长裙看下去,发现她陷进绒毯中的雪白脚趾,连鞋也没穿,浑身都透着种仙气,像秉承自然之意而催生的某种精灵。

  溯侑手臂一揽,将人带到怀中,摁着她的腰微微一提,她便顺势坐上了他的膝头。

  “在看什么?”从出祖地到现在,溯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此刻一开口,微怔,随后埋着眼底的阴翳抬手重重摁了下喉结。

  薛妤松松捏了下他的手腕:“做什么?几天就好了。”

  “不好听。”他竭力压着声线,依然显得清冽,每个脱口而出的字眼都裹着层难以形容的寒霜,委屈和不满听着都像是种冷漠的陈述。

  薛妤食指轻触他的下巴,敲击似地点了点,十分中肯地道:“还可以。”

  她说还可以,就是真的,只是还可以。

  溯侑定定看了她两眼,璀璨的黄金瞳里映着她渐渐清晰的五官,最后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缠。先是缠绵而热烈地吮,而后泄愤似地咬了下,音色终于裹上一层意乱情迷的磁意:“我方才……拆了一百三十封信,看了二十九份文书,殿下都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那声冰冷至极的“阿妤”之后,他就不乱叫了。殿下也行,女郎也好,总之阿妤这两个字,在他声音恢复之前,大概是没机会听到了。

  可人总是这样,越见人闪躲,就越要挑破。薛妤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劣性。

  “殿下?”她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嵌入他的胸膛,声色透着才醒的懒怠:“你现在不在我手里做事了。”

  “听说了。”溯侑将她接了满怀,渐渐有点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他叼着她白嫩的耳珠舔舐,呼吸声微重:“我离开第二天,就被殿前司除名,朝华被提上来,接替我的位置。”

  这种一转身就被抹除痕迹的处理方式,干脆得九凤说起来时屡屡朝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薛妤嗯了一声。

  所谓小别胜新婚,没多久,初尝滋味的男人便抑制不住地抬了抬下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要处理的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也分我点时间?”

  这一声,明明该带着难耐的恳求意味,但由那种声线说出来,配着双威严浓深的黄金瞳,更像一种隐秘的命令。

  薛妤踩着绒垫起身,轻纱裙摆在脚踝下漾动,像一朵朵迸放的水花,她朝垂帘后的隐秘的架子床指了指,道:“你上去,我看看囚天之笼。”

  溯侑确实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原本宽敞的雕花床似乎变成了很小一个,他半跪在其中,长长的羽翼飞檐般延伸出去,像仙铁铸造而成,翎羽接触摩擦时,甚至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它们安静垂在被子上,明明没什么异样的动作,却显出炸裂般的危险之意,那种蛰伏的姿态,丝毫无法遮掩其下暗藏的滔天凶戾。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不止是大名鼎鼎的囚天之笼,也是一样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薛妤在他身后跪坐着,欣赏这浮光灿灿的一幕。确实如他所说,这具身躯吸收了太多力量,这次的“囚天之牢”,比上次看到的更为绚烂锋利。

  囚天之牢由天攰的尾羽所化,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是他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

  薛妤手指拂过根根翎羽,像信手拨弄琴上的弦,发出铮然之音,最后流连着来到那根格外出众的翎羽上,伸手微握,像隔空抓住了流光四溢的长剑。

  那一下,四肢百骸中爆发出洪流,汹涌陌生的感觉顷刻间占据全身感官,溯侑蓦的拢了根根手指,无声抽着气,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她是真的认真在研究囚天之笼上的晦涩符号,那是天生的纹路,她就捏着那根翎羽细看,时常半晌半晌没有声音。

  溯侑指节被摁得骤白,深深陷入被褥中,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根翎羽,被她掌控在方寸间,进退两难,连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薛妤想将囚天之笼上流动的符号记下,融合进苍天阵图中,如此一来,苍生阵既兼备了杀伐之力,又如囚笼般固若金汤,可攻可守,威力将成倍提升。

  可这很难,天赐之物,靠人为复刻模拟下来,不仅需要对灵符和阵法都有深入研究,还得具备另一条件——天攰顺服的配合。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薛妤占了后者的优势。

  足足半个时辰,她无声无息,溯侑连鼻尖都沁出一层汗珠,撑于两侧的手掌上经络叠起,身体僵成了一堵仙金仙铁铸成的墙,到最后,连眼神都深重茫然起来。

  “行了。起来吧。”薛妤拍了下他的肩,他慢慢转身时,手指上动作却未停,流畅万分地顺着那根翎羽滑到最后,在尾尖处一收一拢,惊起满室铿锵之音。

  力道不算轻,说没存心刻意欺负他,薛妤自己都不完全相信。

  四目相对,他脸颊上的冷白之色被一种糜绯的粉替代,唇上压出浓郁的咬痕,像熟透了的桃子,处处都是精心酝酿,任人采撷的样子。

  除了那双纯粹的灿金瞳仁。

  薛妤慢慢凑过去,唇瓣凑到他熬红的眼尾处,微微抿了下,卷起点涩然的湿意,微怔,而后无知无觉地低喃:“暴君……还流眼泪了呢。”

  不在生死搏杀的战场,而是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在她避重就轻的手中。

  溯侑听不了这样的话。一个字音都听不了。

  他遏制住她的腰身,近乎自暴自弃地碾上她的唇,“阿妤”两个字终于被他吐露出来,气息颤然,音节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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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薛妤他们这颗巨木上住着的人七七八八都聚到了富丽堂皇的大厅中,热闹地围成了一长桌,每个人脸上都是熠熠飞扬的神采,看起来对明天的比试十分有兴趣。

  确实该有兴趣。

  沉泷之和隋遇当时特意将这根巨木上空出来,挑的都是三地的精英,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位。可以说身边随便路过的一个人,在外都颇有名气,战力不俗。

  也不是搞什么实力碾压,主要是方便给踟躇犹豫的人下注指引。

  沉羽阁和隋家指望这个大赚一笔。

  薛妤和溯侑到的时候,隋家三位,秦家兄弟,九凤,善殊,音灵和陆秦路承沢说得正开心,除了这些熟面孔,一条长长的桌边,坐着十几位见过,但并不太有交情的少年少女。

  那是人族的天骄,为首的少年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干净儒雅,一看就是名门正派花大代价培养出来的苗子,他看见薛妤和溯侑就笑起来,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你不是吧薛妤,我刚听九凤提起,还觉得晃神呢,没敢相信。”

  “我还能骗你?”九凤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她懒洋洋地歪在风商羽的肩上,没骨头一样坐不直,道:“别说我没给你介绍啊,溯侑,隋家嫡次子,未来妖都另一位君主。”

  那人看向溯侑,带着点打量意味地礼节性点了点头,道:“陷空山陆尘,今日相见,日后多有接触,还望隋兄照拂。”

  “少山主客气了。”溯侑微微颔首,语气不疾不徐,给人的威压感却尤为浓郁。

  陆尘转而看向九凤,眉心微动:“这就是你们妖族搞得大张旗鼓要在这次盛会公布的消息?另一位君主?九凤族能乐意?”

  “小看我的气量了啊。”九凤手里捏着一柄银勺,搅动着茶盏里的红姜丝,慢条斯理地嗤笑:“我就站在这,凡为妖族,有这个实力能赢过我,不说赢,打个平手也行,别说一个君主,就算十个,我妖族都举双手双脚欢迎。”

  “能壮大妖都实力,还能替我分担点压力,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我做梦都盼不来。”

  “楚家不亏是楚家,这份胸襟,没话说。”陆尘顿时肃然起敬,他又看向薛妤和善殊,说起了近段时间最为关心的事:“我之前派人给你们递的信跟石沉大海似的没回音,今天这里没别人,就我们十几个还算知根知底的,你们给个准话吧,最近圣地都在做什么,从出飞云端之后就开始频频大动作。这可不是你们的风格。”

  薛妤看向他,唇色浅淡:“直接点问,别大长段地打官腔。”

  “行。”陆尘举手投降:“我的意思是,朝廷是不是在酝酿什么?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就和扶桑树给的预警那样?”

  “是。”就在陆尘以为薛妤会含蓄表达,或否认着平息事态时,她却直白地将表面的和平肆意扯破:“人皇利用龙息,想除掉人间妖族,暂时还不知道他的具体安排,但……龙息我们已经收回五份,还有没有别的,有几份别的,都不得而知。”

  薛妤想得通透,想要改变今日时局,一两人之力根本不够,也不是圣地和妖都联手就能解决的,朝廷由慷慨陈词的老臣把控,但未来真正的砥柱是成长起来的陆尘等人,他们才是人族的新生希望。

  圣地可以做好事不留名,但这种事,人族有权得知。

  他们也必须知道。

  陆尘眼神几经变换,在薛妤话音落下后摸了摸胳膊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我父亲最近神不思蜀,天天分析你们的行径,原来是真有这回事,裘家怎么想的啊。”

  “我不知道裘桐怎么想的,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薛妤轻声道:“据苍琚透露,这片天地不堪重负,裘桐的计划不说完全成功,只要成功一小半,远古时的情形就可能再次重现。”

  说起飞云端中的那十年,但凡进过秘境之渊的少年天骄都记忆犹新,可以说永生难忘。

  说起魅,真是做多少次噩梦都不够的。

  “朝廷的事我们没法插手,人族修士和朝廷常常泾渭分明,非大事不会产生什么紧密的纠葛,但凡为人族,确实要以他们为先。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们若是有需要陷空山帮忙的地方……”

  “有。”薛妤眼瞳是一种清澈的黑,这令她不论说什么都显得镇定冷静:“圣地和妖都不属于人族,大张旗鼓行事会引起许多非议,而且问不出什么东西,陷空山和玄冥派在人族中地位颇高,你们顺着三洲五城去查。”

  “行。”陆尘和身边另一位玄冥教的弟子对视一眼,接声道。

  聊完正事,这么一桌年龄相当,实力差距不大的熟人,很快就岔开了别的话题,气氛放松起来。

  陆秦在桌下踢了下蔫了吧唧的路承沢:“你行了啊,天一亮就要上场比试了,能不能振作一点?”

  “你别管他。”音灵眼也不抬,话说得格外无情:“现在没人能开导他。这人消沉根本就不是因为圣子之位没了,他是想不通那么多年情深义重的兄弟,怎么能踩着他往上爬,到头来还埋怨他做得不够好。谁劝都不好使,跟那时候苍琚愣是谁也不要,就认定他那太子妃的状态差不多,魔怔了。”

  苍琚勾过旁边的椅子转了下,抬起头皱眉:“说的什么屁话。”

  “你这好歹还修成正果了呢,他呢,你们不知道多离谱。”音灵像是受够了,她道:“顺着薛妤丢出来的那堆案卷,我们往下查陈年旧案,发现这位松珩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我就这么说吧,凡是进了赤水私牢,在他手中受审的妖族,没有一个最后是活了下来的。”

  薛妤看过去。

  捏着她腕骨的力道重了点,溯侑朝路承沢看过去,一双黄金瞳深邃,凛声道:“刀不落到自己身上,站着说话的人永远不知道有多痛。慷他人之慨,动动嘴皮的事,谁都会。”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路承沢不由抹了把脸。

  他现在算是知道薛妤是什么感受了,同样是信任被辜负,临了再被人倒打一耙,相比于前世失去父亲和邺都百众山,甚至放弃了邺都皇太女位置的薛妤,一个退而其次的圣子之位,确实不算什么。

  陆秦和路承沢相识多年,音灵是自己人,痛骂几句无伤大雅,但溯侑这极其不留情面的一句话,让他有点无法忍受,他将手中杯盏推开,道:“落井下石,妖都未来的主君也挺有一套。”

  隋遇和隋瑾瑜先后看过来,九凤敛笑,慢慢坐直了身体,薛妤皱了下眉,才要说话,被溯侑拉住了手掌。

  他就那样坐着,慢吞吞挑了下眼,瞳仁中的流光盛到一种灼眼的程度,浩荡至极的威仪顺着那场长长的桌子,从一头平铺到另一头,像一柄横推出去,足以斩断一切的刀:“路承沢,来,你自己说,我今日落井下石,比你昔日助纣为虐,来得如何?”

  陆秦还要说话,被路承沢一把拉住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胸膛颤动着:“让他说,这我应该受的。”

  好了,这一句下来,甭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但肯定是路承沢的错。

  陆秦动作停住了,他掸了掸衣角,压低了声音问:“你干嘛了?很严重?”

  路承沢苦笑着点头。

  陆秦不说话了,他哦的一声,坐了回去,道:“那你自己受着吧,我没法替你说话了。”

  事实上,溯侑并没有多说什么,圣地传人的关系不用多好,但不能在这个时候恶化,薛妤的担忧,他心知肚明,也都有分寸。

  薛妤实在很少被人这样当众强行出头过,这种滋味很陌生,其实都是争一句长短的事,但深究起来,又好像不是这个事。

  从前总是自己为他出头,看他渐渐能独当一面,没指望有朝一日要他做什么,可他就是长成了这个年龄最美好蓬勃的模样,身上的锋芒并不会刺伤她,而是在竭力保护她。

  就在这时,沉泷之踏步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见到他们,脚步停下来,笑了下:“都在这呢?那正好,明天的安排出来了,外面热闹翻天了,你们这些天骄榜预备役也来看看吧。”

  看他的表情,他恨不得每个人都叮嘱一遍好好发挥,别影响我赚钱这句话。

  薛妤等人去扫了眼那张列着计划表的纸,这次昆仑做东,陆秦作为昆仑首席,为他们解释:“都是老流程,清晨集合,听我念一篇慷慨激昂的盛会开始辞,约莫到正午时,二十座比试台同时启动,抽签上场,前十几场是淘汰赛,几天后升为晋级赛。”

  “裁判们有安排,淘汰赛就是走走过场,前几天甚至都没我们的事,在座诸位不会那么早碰到一起。”

  “前几天对在座诸位都是小意思,开胃菜,但也不要掉以轻心,这次因为飞云端的缘故,许多隐世家族也来凑了热闹,那些家族颇有底蕴,教出来的子弟并不差。”

  陆秦说完,陆尘就笑了,他扫了扫几位圣地传人,道:“这一次,我们人族也出了不少不世出的天才,怎么样,老规矩,比一比?”

  九凤卷了卷袖子:“来,怕你我都不叫九凤。”

  陆尘看向薛妤,她眼底罕见的也凝着点笑意,道:“可以。”

  ==

  第二日一早,整座蓬莱岛在浓雾中安睡,海水涨落,海面呈现出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像颗嵌在天地间的巨大宝石,因为天气尚好,风也显得和煦。

  蓬莱岛到处都是人,三十五座巨大的比试台被灵光罩着,尚未启动,裁判们请的都是三地中颇有名望的长辈,比试时三位裁判为一桌,负责一座比试台,除了判定胜负,也负责查看一些违禁之术,例如临时爆发巨大潜力,但以损坏自身底子为代价的丹药,就绝对不被允许。

  除此之外,比试台上不可出手取人性命,一方认输,一方不得再出手。

  这都是些烂熟于心的老规矩,薛妤等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直到耳边传来高台上陆秦的话拖长到最后一句:“……本次三地盛会,现在开始,请开比试台!”

  薛妤眯着眼看向身侧,那三十五座灵气光罩像同时得了某种命令,在视线中徐徐打开。

  三地盛会为期十五天,并不是每天都有比试,他们等会会上前抽签,签上不是具体的编号,而是“甲”“乙”“丙”“丁”等大组分类。

  前面五到八天,甲乙丙丁组分别上场,大概留出组内前两百,这样的比赛看着精彩,其实快得很,只是作为一个初筛,等到后面几天,组与组之间开始交战,淘汰弱者,留下强者,最后强强对决,才是最吸引人的时候。

  一道洪大的声音如古钟般响在耳边:“请诸位上前抽签。”

  话毕,一个足足摆放了上万根竹签的木桶垂在云层中,几乎以小世界的方式出现在成千上万名年轻人面前。这已经是一个生出灵识的法宝,抽签者只需要投入一道自己的灵力,就能立刻得到结果。

  薛妤在数千道灵气和妖力中荡出自己的气息,取出来一看,是一根描着七彩色牵头的竹签,她翻了个面,看到了那个大大的“乙”。

  她侧首,去看溯侑的,发现他的竹签跟自己一个颜色,显得极为绚烂,再一看背面,写着个“甲”。

  “时间错开了。”薛妤眼眸微弯,现出点零星两点笑:“也好,有时间去看看你的比试。”

第103章

  薛妤的第一场比试在第二天下午,当时蓬莱岛正起风,三十五座比试台灵光大绽,比试台内安放着留影石,留影石中的情形通过一面巨大的水镜投现出来。

  此时,十号台上站着个才抽到签的少年,他握着一杆玉笛,显得孱弱,但实力不算差,才连着淘汰好几名参赛者走到这一步。

  底下观战的都还挺看好他,其中一个觉得他能进甲组前两百的东张西望,想看看抽到对手签的是谁,下一刻,他眼都直了,手肘撞了撞身边同伴:“别看了,还好没下注,薛妤起身了。”

  同伴愣了愣,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瞥到惊鸿而来的一抹倩影后,嘶的抽了一口气,喃喃道:“这才第二天,圣地传人都上场了?裁判怎么安排的?节奏好快。”

  “不知道,你看三号比试台,音灵也上场了。”

  相比于淘汰赛中其他场次,圣地传人,人族四派,妖都世家这种早有声名的上场无疑比籍籍无名的对决来得吸人眼球。

  随着薛妤上场,没多久,十号比试台下聚集起了不少人。

  来蓬莱岛的参赛者和观赛者一半一半,说到底,这届天骄榜水平颇高,谁都想拿个不错的成绩回去。提前观察圣地传人的实力,即便很多参赛者压根碰不上,但摸清自己与他们的差距,至少日后能有点前进的动力。

  而观赛者,他们想得简单,多看几场,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苗头来,到时候下注下准点,大赚一笔也不是不可能。

  见到薛妤,那名握着玉笛的男子愣了愣,而后展袖拱手,苦笑道:“人族三峪山简城,请薛妤殿下赐教。”

  “比试台上,不必讲究虚礼。”薛妤衣袖拂动,一阵无形的风将他的脊梁托起,颔首道:“开始吧。”

  简城默了默,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结果如何,或者说,比都没必要比,但修仙者一生能与远超自己的同龄人交手的机会太少,少到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没时间抱怨运气差。

  他凝声道:“我自知绝不是殿下对手,今日这一场,一招定胜负。”

  话毕,他出招。

  一招,他使出的是自己的绝招。

  玉笛凝成残影,卷起惊人的飓风,于此同时,渺渺笛音从极远处慢慢逼近,和着海风,成了某种有节奏的旋律,而杀机就藏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后。

  “嗯?”薛妤动作停了下,她发现这位三峪山的门徒没按常理出牌。

  这一招与其说是压轴的杀招,不如说是将整个融合的过程在她眼前剖析了一遍,甚至可以说刻意暴露出了自己本身的缺点,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请教意味。

  简城其实也紧张,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师长们并不会太专注一个不大出众的内门弟子,他自己摸索和无头苍蝇一样没有头绪。

  有些人一生就卡在这样的瓶颈中,他遇到个机会,真是一点都不想错过。

  他想从薛妤应对的招数中找出自己的问题。

  薛妤在他的杀招到眼前时才出手,她松松地从风暴中探出左手,精准地将那根玉笛握住,像捏住了蛇的七寸,于是飓风和笛音一起止歇。

  风停雨止,胜负已分。

  薛妤手指一荡,玉笛横空在视线中连着翻滚十几圈,最后重重掷入台面下,滚回简城的脚边,她皱眉道:“风和笛音中的攻击力太薄弱,既然是杀人的乐修,就别盲目融合传统的温和路数。”

  简城眼前一亮,等裁判举出胜负的标识,就见她转身,留下十分淡漠的一句:“这种事我劝你下次别做,将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与送死无异。人要杀你,就方才那一招,你连认输的机会都没有。”

  台下已经热闹成了一片,很多以为能窥探出点圣地传人实力的参赛者扼腕叹息:“根本没看懂,什么情况?简城做了什么?”

  默默在高台上关注这一幕的许子华看向身侧坐得端正的许允清,问:“看出什么了吗?”

  “她的对手太弱了。差距拉得足够大,根本不用别的花招,一力皆破之。”许允清淡漠地抬眼,半晌,慢慢笑了下:“薛妤她外冷内热,对这种投机取巧的人,还是给了足够的提示。”

  “难怪……”许允清看向十号比试台下如松柏般站着的溯侑,不过十年未见,他比当初在飞云端里又强了许多,像一片探不到底的怒啸江海,脸还是那张脸,可身上的气势截然不同,薛妤正朝他走去,“装乖扮可怜这套会有用,不过,看样子,他现在也不乐于再干这种事了吧。”

  “你打算如何。”许子华问。

  “成功的例子都摆在面前了,故技重施即可。”许允清手指慢慢点在人群中的薛妤身上,而后看向许子华,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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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两天,薛妤连着上场五次,其中三次有人自动弃权认输。

  根本打不过的人,强拼着万一自己受伤,对后面的比赛状态会有很大的影响,还不如利索点认输,有这种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数。

  六天后,淘汰赛结束,各组列出前两百名,开始交叉对决。

  八天后,强者聚集到一起,场场比赛都变得有意思起来,裁判们商议后,关了其中二十座比试台,将比试的场次间隔出两个时辰,以供参赛者恢复状态。

  第十天,在继善殊击败路承沢,溯侑击败音灵和伽羧后,薛妤和妖都穷奇秦家长子秦沐交手并将其击败,整个蓬莱岛都陷入了震天的热闹中,气氛愈演愈烈。

  隋遇和沉泷之投了大量心血的排名赌压场人满为患,沉泷之每天数钱数得红光满面,就算输给了老对头陈录安都笑吟吟都没见垮脸。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来捞钱的,名次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

  当天夜里,薛妤和溯侑被九凤等人催着又坐到了一楼大厅那张长长的桌边上。

  九凤手里正抓着一张才揭下不久的单子,她扫了眼身边的人,从下往上开始找:“……路承沢排在第六十八,善殊三十三,音灵二十九,陆秦二十七。”

  “为什么名次这么低?”音灵看向昆仑的掌门首席:“陆秦,这次怎么排的?”

  “裁判们定的,他们会特意避开一些大热人选间的对决,这些至少都要留到明后天才开始。你看我做什么,我也被压了。这单子就是比到现在的初步名单,等后续对决开始,会慢慢排上去,还有四天呢,你急什么。”

  “还有呢?”苍琚不紧不慢地敲了下指节:“我的名次是被你吃了?”

  九凤懒得理他,接着往上念:“伽羧二十一,季庭溇二十,秦清川这次不错,也在二十,隋家老二和老三并列十八,苍琚第八,隋瑾瑜第六。”

  “溯侑第五,薛妤第四,嗯?陆尘都比过四十五场了?运气不错,都排到第三来了,好好珍惜这个位置。”九凤将名单摁在桌面上拍了下,慢条斯理出声:“谁来说说这个让路承沢神魂颠倒,排名跌破新低的松珩是个什么路数?压在我头上排第一?”

  “他最近大出风头。”沈惊时马上要上任当摄政王,名次对他来说没任何意义,这十天就带着朝年到处乱逛,此刻自然而然地接话:“人族一些排名在前四十的天骄和他私交甚好,听说他在飞云端中得了大机缘,修为一步登天,手上有几个上古阵法,运气也挺好,没遇上你们,但与之对战的排名都不低。目前为止,他也是夺冠热门。”

  “这人可是正宗的朝廷党,人族至上,人族天骄会亲近他也算正常,但愿他们有点脑子,能从路承沢悲惨遭遇中获得点教训。”音灵慢吞吞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是颗毒瘤,走到哪哪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