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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头疼,是发怵。

  陆尘也开口:“我仔细观察了隋瑾瑜和薛妤打的那场,灵阵师的对战技巧太可怕了,每出一招,都结成一根阵线,到后来,根本就是自己打自己。”

  “隋瑾瑜连平时七成的实力都没发挥出来。”

  “灵阵师要是没成长起来,其实有诸多弱点,不足为惧。”九凤道:“他们肉、身薄弱,专攻这块就行。”

  主要是,薛妤在灵阵师这条路上的造诣已经相当高深,灵阵师这么大个弱点摆在眼前,谁不知道?

  谁都知道。

  “我攻个屁。”隋瑾瑜脾气很大地掀了掀眼皮:“我不知道要攻击她本身吗?我不知道要近身吗?怎么近?我一步才出去,前面十几个连环阵法排着队等我,踩了一个又一个,好不容易全破了,打了没一两百招,又来个更大的。”

  那种郁结于心的憋屈感,简直了。

  薛妤下来时,刚好听到这一句,她没说什么,只是朝隋瑾瑜和隋遇点了下头,言简意赅:“燃血咒的效果退下去了,现在睡着了,我去比两场,速战速决,你们先守着照顾一下。”

  沉泷之听着这个速战速决,心头一凉。

  “明天的安排出来了没?”薛妤看向善殊手里的单子,问:“松珩什么时候上场?”

  “才传来的消息。”善殊将手里的两页纸递给她,话语温柔:“本来你和松珩在明天下午会有一场对战,但他现在重伤,昏迷不醒,人族那边替他弃权了。”

  也就是说,松珩接下来都不会上场。

  薛妤皱着眉不说话,抓起单子扫了两眼,颔首道:“知道了。”

  说完,她朝外往比试台的方向去。

  沈惊时颇为同情地看向沉泷之,道:“听到了没,速战速决,赶紧的吧。”

  若说溯侑和九凤,薛妤和隋瑾瑜这种势均力敌的顶级碰撞来得令人满怀期待,热血沸腾,那薛妤和沉泷之,许允清这两场就真的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因为没有胜负悬念,裁判们甚至没在这两场比试间安排太多的休整时间。

  但人依旧很多。

  临上场前,沉泷之扫过来看热闹的诸位,一脸视死如归:“我是真不知道蓬莱岛的裁判都是从哪请来的老神仙,真能行,安排排名前三的和两百开外的人打,怎么,给他们热热身,解解压吗?”

  “别抱怨了。”陆秦开口为昆仑挽尊:“裁判有多方考虑,你的身法不错,和薛妤对战未必会输得太难看,许允清呢,虽然只排在九十七名,但人家是灵阵师,灵阵师和灵阵师对一场,互相切磋学习,也更有看头。”

  九凤也难得没接着打击人:“虽然你实力确实不怎么样,但该说不说,老头子为你找的身法秘笈不错,别想那么多,快去吧。”

  沉泷之就这样带着“不会输得很难看”和“你的身法不错”的微弱希冀上了台。

  他和薛妤算是老熟人,各自报过姓名后,薛妤没有动作,看了他一会,问:“想认真打还是速战速决?”

  沉泷之一下紧绷起来,他暗暗防御,警惕地扯了下嘴角,笑容显得僵硬:“冒昧问一句,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薛妤慢慢抬起手,五指停滞在半空中,拉出一个恐怖的灵阵,似乎只等着他字眼落下,这张无形的巨网就会将他整个吞噬,连骨头都不剩下。

  “速战速决。”沉泷之压低了声音飞快道:“我速战速决。”

  说完,他飞快踏出几步,身躯如游龙般在灵罩中盘旋游走,带出一阵真真假假的虚影。

  他以为速战速决是意思意思过个十几招,但没想到,这个“速”能那么快。

  他引以为傲,被人称赞的身法才踏出三步,无数银丝如天女散花般在他头顶炸开,绵柔的力道行至一半,变成无坚不摧的冰锥,那些冰锤在虚影上重重一刺,带起惊人的风声。

  沉泷之头皮发麻。

  下一刻,数十根尖长的冰锤尖啸着朝他胸膛而来,那架势,像是要直接将他开膛破肚,沉泷之咬紧牙关,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说得不是速战速决,他说的是求死。

  冰锥在靠近他胸膛寸许时速度骤然变得极慢,沉泷之还没反应过来,尖利的那端在接触到他肌肤时变得柔软,紧接着,他从头到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须臾间,他整个人被冻成栩栩如生的冰雕,被雪丝拉扯着送下了比试台。

  给沉泷之解冻,九凤等人花了不少时间。

  “没事,没事,这算手下留情了。”沈惊时看着沉泷之被冻麻了的脸,不忍直视地安慰:“方才在台上,薛妤让你回答时,我们还都站在这替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想不开要认真打。”

  沉泷之用力搓了搓自己依旧没有直觉的脸,嘶着气咬牙:“我还不如直接认输!”

  “嘘,快看。”音灵饶有兴味地指了指此刻上台的白衣少年,道:“许家许允清,灵阵师世家出身,他在这方面的造诣不错,换做从前,薛妤可能惜才,觉得这是个好苗子,未必不会指点几招。你看看现在。”

  “现在?现在谁送上去都是挨打。”苍琚慢吞吞地接了句。

  为了与薛妤对战这一场,许允清确实花了功夫,一路跌跌撞撞稳定在天骄榜前一百,再加上灵阵师稀少,在三地盛会最后几天,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和薛妤对战的安排表。

  他精心打扮,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一袭白衣临风而立,长发只松松地用束带扎了个低马尾,声音清澈,字字如珠玉:“柴河许家许允清,请薛妤殿下赐教。”

  九凤说得没错,薛妤确实没心思应付这些有心无心,赐教不赐教的事。

  她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启唇冷漠吐字:“邺都薛妤。开始吧。”

  许允清从没想过单纯凭借楚楚可怜的外表去打动一位皇太女的心,他得有本事,有手段,有令人刮目相看的底气。

  为了这一场比试,他准备了很长时间,融合了许多阵法。

  但薛妤没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裁判做出开始手势后,许允清绕着灵罩边缘开始布阵,薛妤冷冷地掀了下眼,一根手指往地面上重重摁下,刹那间,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灵罩内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越来越慢,直到许允清彻底动不了手指。

  薛妤颇为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袖袍微动,半点不留情地将人扫出了灵罩内。

  这一切全在眨眼间,真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很多人甚至都没意识到比试开始了,就见裁判举出了胜出的灵力牌。

  天骄榜排名九十七的灵阵师,在薛妤手上,一招都没走过。

  沉泷之看傻了眼,他茫然地张望着,而后拍了拍冻得直哆嗦的牙关,难以自抑地从喉咙里抽了声,看向身侧的风商羽:“我错怪薛妤了。”

  “我现在看出来了,她真的对我手下留情了。”

  “我谢谢她让我过了三招。”

  ===

  蓬莱岛海面上的一棵巨木上,松珩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还是很热闹,声浪一阵接一阵漫过来,屋里却很安静,只点了盏昏暗的灯,草药的味道经久不散,浓郁到了呛人的程度。

  他很痛,最痛的地方在左肩以下,下意识摸过去,只摸到一截空荡荡的衣袖。

  比试台上的一幕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松珩猛的闭了下眼。

  察觉到他紊乱的气息,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面目慈和的老者鱼贯而入。

  “公子受了重伤,小臂也被扯断了,我们上了药,接下来需要好好卧床修养,下面几天的比试,我们已经出面替公子推掉了。”

  为首的那位声音温和,给人不骄不躁的安抚感:“人皇裘桐的安排,几位城主已经跟我们说过了,我等活了足够久的年龄,在昆仑待得骨头都生了锈,已经是朽木了,也是时候该为人族的根系做出牺牲了。”

  “但公子还未真正做出决断。”

  那名老者是昆仑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平时待人和蔼,慈善可亲,很受弟子们爱戴,此时将手中一份名单递到松珩床边,徐声道:“这是此次三地盛会的排名表,虽然最后的排名还未定下,但也大差不离,公子不妨认真看看。”

  松珩看了两眼,越看,就越觉得头脑晕眩。

  “妖族出了天攰,新任君主,实力如何,公子也看到了。他在和九凤血拼之后,还能将公子拖到重伤,这样的人物和九凤同时号令妖都,妖族日益鼎盛只是时间问题。圣地呢,除了薛妤,又出了个苍琚,这两人风头锐不可挡,善殊音灵季庭溇等人分别占据了十几,二十,三十的位置,就连跌下圣地传人之位的路承沢,都在前五十之列。”

  “公子找找这张表上,人族名列前茅者,有几位?”

  寥寥无几。

  屈指可数。

  “时间不等人,希望公子早下决断。”

  “不必再说了。”松珩睁眼看着床帐,脑海中勾勒出那只庞然巨兽的样子,它有世上最锋利的爪牙,也有最暴戾的凶性。

  如果人族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成长下去,那么未来的成百上千年里,他们都将在活在圣地和妖都的阴影之下。

  他滚着喉结咽了下唾沫,慢慢吁出一口气,哑声道:“将我送到崤城,三十日之内,有人会将以龙息为诱,将成千上万的妖族引至此城中。届时,请一百位前辈助我,配合人族圣物和远古阵法,将它们绞杀,一绝人族祸患,二绝圣地和妖都插手人间的借口。”

第107章

  三地盛会开启第十四天,临结束前的最后一晚,薛妤与九凤对战。

  说起和薛妤比试,就不得不提陆尘和苍琚。

  他们一前一后和薛妤比了一场,战斗场面前半截都还好好的,后面灵罩一破,留音石全碎,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外面的人看不清。但陆尘下台时步伐不稳,跌跌撞撞,一副蔫了气的皮球样,苍琚稍微好一点,可脸色也十分难看,见谁都是一副冷飕飕的样子。

  问他们,都不说在里面遭遇了怎样非人的折磨,嘴巴严得用铁锹都撬不开。

  这让九凤十分好奇。

  抓心挠肝的好奇。

  “你们两位是认真的?”季庭溇白天才和隋瑾瑜硬碰了一场,被打得灰头土脸,这会看着悠哉悠哉的九凤和溯侑,提一下嘴角都吃力:“这才过去没两天,妖族的恢复速度可怕到这种程度了?”

  “妖族恢复能力本就强悍,这两位又是顶级体质,羡慕归羡慕,但事实如此。再看看人家松珩,听说连夜出蓬莱岛疗养去了,伺候的从侍说他流了半夜的血,手臂断了半截,差点整条都保不住。”沈惊时道。

  妖族肉、身强悍是众所周知的事,相对而言,人族与古仙在心法和技巧上走得更深远一点,算是各有长短。

  只是在三地盛会这种场合,妖族这一长处多少占了优势。

  九凤的指甲重新长了起来,脸上的苍白被红润取代,她是半点都安静不下来,身体才好一点,就嚷嚷着要把苍琚和陆尘打得在地上嗷嗷求饶。

  到今天,伤基本养好了,她又觉得打这两个没意思,没挑战性,想着和薛妤认真地拼一场。

  她每说一句,风商羽不动声色揽着她的力道就越重一分,等她落下最后一个字音,整个人严严实实嵌进风商羽的胸膛中,他忍无可忍地出声:“老实点,学不会是不是?”

  九凤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真不再说话了,但沈惊时往她侧脸一瞥,满眼都是跃跃欲试的火热之意。

  事实证明,老实这个词就跟楚遥想没半点关系。

  溯侑恢复得差不多,捱过燃血咒带来的剧痛后,筋骨续长,血肉愈合,不知是不是彻底展露过真身的原因,他身上压迫感更重,往雅间中一坐,有种如松似柏的挺拔感。

  薛妤等下要上场,没坐,倚在他椅边靠着,随手用竹签搅着杯盏中的红姜丝,高高束起的马尾垂到他肩头,像挂在嶙峋山石上一捧流动的活水。

  “你们两是不是还得打一场,争个第一第二的名次?”音灵看向他们两人,问。

  溯侑将最后一天的安排表勾过来看了两眼,道:“是有一场,在正午。”

  “那你们这是,要打还是不打?”音灵往和谐得像画一样的两人身上扫了两眼,有些不信地挑了下眉:“别的不说,溯侑,你那些伤人的招数能有一个舍得往你家殿下身上丢?”

  溯侑转着杯子笑了下,缓缓摁住薛妤的指节,清声道:“你这么一说,也确实是。”

  他看向薛妤,问:“殿下想不想打?”

  薛妤目光微闪,她舍弃了杯盏中的小木签,看向溯侑,像是在认真从各方各面评估双方战力,半晌,薄唇微动:“可以试试。”

  溯侑勾着她的小指,颔首:“好。”

  没过多久,陆秦从外推门进来,看向九凤和薛妤,道:“两位大小姐,到你们了,都等着呢。”

  九凤怀着满腔的热情上了比试台,灵罩在两人身后关上,两人各自报过姓名后,她对薛妤道:“你之前打陆尘和苍琚用的是哪一招?我看后劲好像很足。”

  至少把苍琚打得整整一天没有说话。

  “是我新领悟出的一个阵法,等会可以给你试试。”薛妤认真地回。

  “那行,先打着。”九凤扯了扯嘴角,五指朝半空张开,哗啦一声,扯出数百道颤动的雷电。

  整个灵罩中顿时阴云沉沉,弧光闪烁,当实力强大到一定的程度,就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她携满身雷霆之力,朝薛妤所在的位置一拳轰过去。

  爆裂的声响惊天动地,灵罩隐隐承受不住,有崩开的迹象。

  薛妤人没动,那个接踵而来的拳印停在她眼前寸许处,几乎要挨上她的鼻尖,却怎么也没法再近一步,随着她垂下眼睫,一道阵法像深渊中的血盆巨口,将那个声势骇人的拳印咬着吞噬进了身体里,而后绷碎,消失。

  这就是灵阵师,人家声势浩大,雷霆手段,她就轻飘飘地站着,动了动手指,眨一下眼睛,决战于无形之中。

  两者对比起来,反差别提多大。

  “我还真就不信了。”九凤盯着拳印消失的地方,不信邪地咬牙笑了下,战意昂扬:“再来。”

  九凤的战力确实出色,她比隋瑾瑜更警觉,为了避免自己的招数最后被阵法反噬到自己身上来,落地的位置往往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动作迅速地避开一根又一根丝线,最后她再伸手一扯,就能将它们通通斩断。

  就在九凤以为薛妤会凭借灵阵师的优势和她周旋时,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她放弃了这种打法,一双素手横推,朝前轰杀。

  “嗯?”九凤眼睛亮了下,一边全力以赴和她过招,一边迟疑地道:“灵阵师主动送到妖族面前拼肉、身?”

  在世人眼里,再厉害的灵阵师,那也有个世人皆知的弱点。

  一旦被近身,基本上可以宣告战斗结束。

  九凤一时间摸不清薛妤的想法。

  但很快,她神情凝重起来,因为她发现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薛妤的手很白,在眼光下手背透着光,显得秀气小巧,不论是成掌,还是成拳,气势都并不突出,但力道并不是花架子。

  更没有出现想象中一触即溃的情形。

  两人从灵罩的地面上打到半空中,再从半空中轰向碍眼的灵罩,打得势均力敌,如火如荼。

  灵罩外,季庭溇难以相信,他左右看看,对上同样震惊的陆秦:“什么情况,薛妤不是灵阵师吗?”

  “我们殿下又不是寻常灵阵师。”朝华荣誉与焉地挺直胸脯,震声道:“殿下从小到大,受过的大小伤不计其数,一次疗伤药也没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白天悟阵,晚上修心法,需要的时候,还会引雷霆炼体。”

  她身上的光芒从来不是平白生成的,那是千万次的打磨和锻造中凝练出来的东西,为了与身上的责任和身份匹配,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灵阵师用雷霆炼体。”季庭溇听得头皮发麻:“我听都没听过。”

  他顿了顿,彻底服气了:“她不第一,谁第一。”

  半空中,薛妤一指摁住九凤扫来的掌风,身体在瞬息间后退十几步,悬而又悬地避过凌空而来的数十道拳印。

  她各方面都不弱,这是事实,但以自己的短处硬碰九凤的长处,她没这个打算,也确实差着火候。

  连着躲避五招之后,薛妤率先停下脚步,长风荡起她的碎发和衣摆,发出猎猎声响,十根长线从她指尖抽出,在整个灵罩中交织出一点雪色的亮光,她指尖绷紧,将线扯得笔直,声线清冽:“该我了。”

  话落,阵法起。

  和先前几次对战时的阵法相比,这次显得尤为质朴平常,那是一座横亘在两人间的小拱桥,桥上布着灵光,铺着雾气,宛若仙境一角,横看竖看,怎么都看不出危险性来。

  苍琚和陆尘看到这座桥,立刻想起了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前日,他们就是在这座桥上栽倒,被灵阵师的阵线五花大绑着捆下台的。

  外人看来是桥,在九凤眼里,却是一口无底的黑洞,她已经入阵,只有朝前走。

  这口黑洞并不会主动攻击人,九凤朝里走,越走越深,脑海渐渐陷入本能的混沌中。

  她一遍又一遍走上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路。

  凡为世间有灵之物,人也好,妖也罢,活得再滋润自在,骄傲不拔,也总有担忧和愁绪。

  在这种静谧的环境中,那些平时压在心底的情绪抽丝剥茧般被刻意扯出来,千百倍放大,再摆在眼前,逼着自己直视。

  那是一个无比煎熬的过程。

  楚遥想一生顺风顺水,是真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她想要的东西都有,想做的事都可以放开去做,于是这样的阵法套在她身上,就成了另一种效果。

  她见到时光呼啸而去,韶华不再,面前上百面铜镜中,她逐渐老去,眼角生了皱纹,脸颊上的肉往下垂着,皮肤松弛,指甲不再有光泽,伸出来时颤颤巍巍,像十根长短不一的鸡爪。

  楚遥想冷然看着,某一刻,被扎到眼睛似的忍无可忍。

  她出手,直接横推过去,上百面镜子应声而碎,清脆的声响噼里啪啦在耳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接着往下走,很快停住脚步。

  她看到了风商羽,很多个风商羽。

  很少有人知道她和风商羽的初相识,说起来永远提他们青梅竹马,自幼相伴。

  可其实不是。

  九凤族只有楚遥想一位嫡系后裔,从小要风不是雨,但风家却不止风商羽一位公子,因为两族历代有婚约,在九凤懂事后,她外祖父亲自带着她去风家挑了自己未来的道侣。

  意思很明显,全看她自己喜欢。

  九凤最先挑的不是风商羽。

  事情的分岔就从这里开始,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九凤传人,而风商羽,他没被九凤选中,但他自身本就出色,即便不凭九凤族的助力,也很快闯出名声。

  正如当年他因为桃知生气时口不择言说的话,风家是比不上九凤家,但也不差,他风商羽有很多别的选择。

  九凤起先还挑着眉看。

  看他找到了个真正喜欢的女子,那女子是和九凤完全相反的类型,她温柔,乖巧,会心疼人,一颗心都挂在风商羽身上,这样的温情也成功俘获了大家世族中贵公子的心,两人顺理成章在一起,定情,而后成亲。

  九凤唇角拉得直而平,双手环胸,呵呵了两声,像是觉得半分没兴致似的,脚步却迟迟没有往下迈出去。

  “我说。”她屈起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重新凝起来的镜面和这条黑暗中的崎岖小路,道:“够了吧,适可而止。”

  镜像中还在一幕幕变幻,洞房花烛,风商羽一身红衣,含着笑去挑新娘子的盖头,两人在烛火中深情对视,而后唇触在一起。

  那一瞬间,九凤头皮都炸开了。

  她撕裂脚下的路出来时,乍见天光,就已经能猜到自己会受到桎梏。

  这阵法摆明了的邪门,说白了,你无动于衷往前走,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完好无损出来了,但忍不住出手,肯定会引发不一样的后果。

  陆尘那天走了一大半,在桥上停下来的时候,身体僵硬了瞬息,就是那瞬息的功夫,被绑着丢下去了。

  苍琚更甚。

  才上去,一半不到,坚持的时间都没陆尘久,就步了陆尘的后尘。

  九凤踩着线出界,被裁判认定输了之后,一声不吭地往观赛台边缘走。

  风商羽扯过她看了看,见她这次没受伤,就破了几片衣角,拳头上有点淤青,缓慢地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心舒展。

  九凤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表情有点难看,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温柔的,不闯祸的?”

  问归问,但她脸上的字,用沉泷之的话来解释就是“你要敢说是,你就完了,你走不出这个观赛台了”。

  “听不懂。”风商羽掌心中推了点药油,为她揉着拳头上的伤,说得干脆:“问点正常的,人能理解的话。”

  他垂着头,唇色深郁,是一种饱满的正红色,九凤看着看着,突然伸手去擦他的唇,力道重得像是跟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楚遥想,嘶,你疯了?”

  风商羽吃痛地仰了下头,将她双手捉着,眼一掀,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你没眼睛,看不到,是吧?”

  音灵听不下去,觉得自己是吃撑了没事做才会关心小两口打情骂俏,拉着善殊和沈惊时走了。

  溯侑站在一边,身后是万人沸腾的热闹,他垂着眼,有所察觉地动了下食指,敲在观赛台座椅的边缘。

  ===

  深夜,蓬莱岛下起了暴雨,海风肆虐,浪潮发出惊天的怒吼,和着风的呼啸,拉出长长的余音。

  薛妤找善殊说了点事,又去找了趟朝年,回来时风雨盛极,屋里点着盏灯,灯芯摇摆,灵蛇吐信般扭曲着。

  溯侑安静地盘坐在软垫上,正对着一张小几,侧脸棱角流露出种惊人的锋利。

  十几天下来,薛妤居然很快适应了他这幅模样。

  “在写什么?”她跟着在他身侧坐下,他伸手一揽,她就极为自然地靠了过去,抓着那几张纸看了看,不由抬了下眼:“接管人间妖族的起草文书?”

  “这么快?”

  “嗯。”溯侑用唇瓣摩挲着她发热的耳根,衔着气音道:“明天,三地盛会就结束了。”

  “我刚才听陆秦说,你让隋瑾瑜去了趟裁判组,弃权明天的那场比试。”薛妤被他蹭得有点痒,伸手慢腾腾地捂了下耳朵,问:“好端端的,怎么弃权了。”

  溯侑停了下动作,薛妤背抵着小几,与他面对面坐着,这个姿势,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疑惑之意。

  她是真不懂。

  “今天那个阵,道性不坚,心有所惧的人,走不出来。”他掌控着她窈窕的腰身曲线,垂着眼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唇角:“是不是。”

  “也不一定。”薛妤含糊吐着字音:“控制一下,不受影响就行。”

  “殿下高看我了。”

  鎏金色的瞳仁停驻在眼前,溯侑与她对视,声音里平铺着一阵压抑的风雨:“比不了。”

  “那座桥,我一辈子都走不过去。”

第108章

  翌日一早,蓬莱岛开第十五天,三地盛会结束。

  陆秦捏着张起草好的纸上灵台讲话,感谢诸位数百年来对三地盛会的支持,希望江山辈有能人出,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每次三地盛会的东家必说的东西,但这次他在末了加了句:“……愿山河安然,各族各界和谐相处。”

  听完这些,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住处收拾东西,准备离岛。

  一楼雅间中,沉泷之和隋遇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在对账。

  见薛妤等人来了,沉泷之朝他们招手,指了指自己手边放着的两卷卷轴,道:“快来看看,全新的天骄榜排名,已经出来了。”

  其实比赛到第十天,十一天时,大致的排名就已经有了雏形,随着后面比赛一场场进行,名次完全确定下来,就有了这张未来五年都会在年轻一辈中口耳相传的天骄榜。

  “我看看。”九凤随手一勾,将那张泛着灵泽的两卷卷轴卷到手中,一眼扫到底:“这还分上下册?”

  说起这个,朝年简直大开眼界,他道:“这位沉羽阁少当家说,天骄榜分两册,前五十为一册,后五十为一册,想了解具体排名的必然会花两份钱来买,这是商人之道,唯利是图。”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沉泷之笑得圆滑,看向薛妤和溯侑,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我们这次参与蓬莱岛的构建,是和陆秦谈的条件,彼此都熟悉,不讲究虚头巴脑的东西,谈得十分顺利。但邺都那座分阁,我是真出了血本。”

  “按照沉羽阁分给邺都的利润来算,就这一次飞云端十年中,你们赚的钱就足以抵成本了。”薛妤慢悠悠看过去,末了还接了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这一本正经抨击人的样子看得善殊和音灵发笑,溯侑摸索着勾了她的小指,眼底也泛出零星暖意。

  “薛妤第一,溯侑第二,楚遥想……第三。”九凤瞅着第三这两个字,越瞅越不是滋味,指尖将那张卷轴戳得哒哒响:“等着,下届天骄榜再比,至少我也得是个并列第二。”

  说归说,但九凤是真输得起,对她来说,失败的经验带来的好处和反省远比一个名次多。

  她往下看,大致说了下熟人的情况:“苍琚第四,陆尘第五,善殊,音灵,季庭溇都在前二十,伽羧,陆秦前二十五,路承沢前五十。”

  “人族这次怎么回事?”九凤随便扫下来,看向陆尘:“最高就你一个第五,再算上那个松珩,前五十的还就这么两三个?”

  陆尘神色凝重,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好受,他道:“这表我昨晚就看过了,其实还有件事,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历任飞云端开启,能进秘境之渊的一共就那么多,圣地,人族,妖都加起来就一千出头,这次圣地和妖都的人数都能对得上,和历届记载的没什么差,但人族进了很多人。”

  薛妤顿时看过去:“什么意思。”

  “我就猜你们可能没注意到,当时秘境之渊大门一开,大家脚才踏进去,就被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小世界里去了,谁能知道人多人少。”陆尘看着那张记载着天骄榜前五十的卷轴,补充道:“我是出来后整合发现的。很多原先根本进不去,都认命了在飞云端外围积极寻找资源的少年也都直接被卷进去了。”

  说起这个,陆尘就要叹气:“大家在里面不是都有个任务嘛,就在扶桑树揭露真相之前。那个任务呢,有的简单点,我们那面就挺容易,只要顺着给出的线索走就行,后面杀魅,就难点,折磨人一点。”

  “我当时问了音灵,还以为都是这样,也就没有再问,出来后机缘巧合下才知道,原来并不全是这样。”

  “如果我没有算错,这次进秘境之渊的总人数是两千四百个,其中一千七是人族。”顶着沉泷之和朝年不可置信的眼神,陆尘苦笑着点头:“对。但这不是好事。”

  “怎么说。”薛妤扯过一张凳椅坐下:“你详细点讲。”

  原本准备上楼收拾东西而后打道回府的一群人又排排坐下来,分散在长桌两侧,听陆尘说起事情原委。

  “总结下来,就是我们这种本身情绪并不偏激,平时处理事情也还算公正的,接收的任务并不复杂,但那些被卷进来的人族世家子弟,或是朝廷的附庸者,他们经历了一场考验。”

  薛妤倏地抬眼,道:“他们成了远古时的人皇和朝廷众人,做了和当年和人皇一样的选择。”

  陆尘垮着脸点了点头。

  人族少年天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他们是听着身边人提起“妖”时的憎恶和厌弃长大的,长期耳濡目染,底子都歪了,后面再怎么掰都是枉然。

  又恰逢九凤下令围城那个事一出,怨气顿时达到了顶点。

  在他们眼中,魔族就是和如今妖族一样的存在。

  不同的是,当时的魔族尚弱小,而今日的妖族已经壮大起来。

  他们有能力斩草除根,为什么不。

  这确实也是他们一直想做的事。

  人人都说着公正,和平,但谁都会向着自己的根,谁都希望自己这边能越来越好,有私心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

  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他们确实那样选择了。

  “谁都知道,飞云端是关系一生的机遇,我们在秘境之渊中获得了大量的领悟和灵力,但那些走错了路的人并没有,他们浪费了十年光阴,什么都没得到,只是被强行抓着看魅是如何霍乱众生,造成无法挽救之劫数的。”

  而这些人,有许多是原本不错的苗子,是人族未来数百上千年的中流砥柱。

  原本和另外两边势均力敌的胶着着,这一下比别人少了十年苦修的机缘,无疑瞬间落入下乘。

  所以才有了今日天骄榜上这副黯淡的局面。

  陆尘话音落下,看了看薛妤的脸色,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再加上前阵子圣地一反常态地大动干戈,我察觉到不对,才命人给你们递信。”

  薛妤沉默半晌,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善殊和溯侑跟在她身后,等到楼梯拐角,薛妤停了下,看着蓬莱岛外的浩瀚海面和无名树木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扶桑树给出各种暗示,是要我们尽快阻止可能会发生的事,直到方才,我意识到,可能并不只是这样。”

  “只要人族一日有将妖杀绝的心,人与妖的大战就无法避免,或许,我们不仅要严查当下,还要做好应对最坏结果的准备。”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道:“事实证明,没了裘桐,也会有别的人族出现,昆仑的长老,人间城池的城主,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存在。他们冒进,怀着极大的偏见,并将这种情绪传输给下一代。”

  裘桐死了,他们站出来,他们死了,还有无数年轻人站出来。

  “想要彻底扭转这种局面,唯有两种办法。一是魅再次出世,世人付出惨痛代价,而后将偏见摒除,从此铭记于心,二是我们现在在做的诸多事,但需要时间。”

  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而现在的问题是,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大战就已经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