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飞雪’是不得不除了?”唐少先生叹息道。飞雪,指的便是毒穴温门。“其实,温凉此人尚有利用的价值,似乎不必现在就除去——”唐少先生沉吟着,同时观察权相脸色。

  权相双眉一立,杀机立现。“这三大势力每一派都潜力极大,我可不想养虎遗患。”他甩了甩袖子,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用力扫除一般,同时道,“舒自卷一案如同一条细线,我希望自这条线上作出大文章,令京师格局天翻地覆。小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也同时想到了舒自卷一案牵扯进来的另一个敌人——嫣红。红颜四大名捕里以“千变万化金丝缠腕手”成就名声的嫣红。那个女孩子的心思跟她灵巧无比的手一般敏感缜密,再浑的水、再复杂的案子一旦有她介入,最终都会水落石出。

  “幸好,还有谈大先生牵扯了她的精力。”唐少先生皱眉笑道。他虽然如此说,但自交过手的黛绿那里也已经领教到红颜四大名捕的威力。

  “好,我便放出手谕给谈大先生,取嫣红性命赏黄金万两、明珠百斛,并且许他三代可以朝中为官。他的败血掌跟嫣红的缠腕手这一次该是针锋相对了。”权相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向东面天空遥望,“小唐,你知道不知道秦始皇东去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传说?”唐少先生一笑,“秦王嬴政一举荡平六国之后,派遣楚中方士南山道长同宗师弟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扶桑,寻药炼丹。史书上记载得极为清楚,怎么相爷对这个也很有兴趣么?”他了解权相的心,位高、权重,甚至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像汉末枭雄曹孟德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力、金钱、美色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那么,接下来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人生一世,谁能不死?”权相慨然长叹,意态悠远。唐少先生心中灵光一闪:“相爷,我们蜀中唐门有个故老相传的典故,您有没有兴趣听?”“哦?是么?你倒说说看?”权相回头,眉峰挑起。他对蜀中唐门的秘密很感兴趣,并且一直以为西蜀连绵群山大有研究的价值。

  “据唐门列祖列宗流传下的说法,唐门弟子如果能将自己的眼力练到能在一根绣花针上刻出万言长卷来,便有机会发掘到一个关于‘定海神针’的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有关于东海扶桑岛跟不死神药的。”唐少先生话锋一转,“可惜,没有人练到这一点,不死神药也就无从谈起了。”

  权相突然点了点头,“有理有理。不死神药绝对是跟扶桑岛有紧密联系的,我深信这一点。而且定海神针也必定是其中关键之处。”话说到这里,唐少先生已经明白了权相的心意。他想长生不老,永享荣华富贵。“不死?能做到么?”唐少先生还年轻,对“不老、不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不过,他心里蓦地想道:“倒是可以利用权相在这件事上的沉迷做一番大文章!”

  “小唐,我知道‘忘情水’便是前人制作不死神药的一味引子,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力。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拿到忘情水,却以一个虚幻的传说害了梁失翼的大好前程。

  “相爷,这忘情水到底在何处?”唐少先生低声问道,不过他不指望能从权相那里听到有用的消息。他的线人也早在京师里散布开来,在某些方面比权相消息更灵通。“青瓦台、沈镜花!”权相神色一振。“原来,这舒自卷一案却是由忘情水引起的?”唐少先生心里一寒。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远在鲁东登州府发生的事,却是祸起于京师里一个神奇传说。

  权相微笑,笑即是默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一贯的行事原则:“忘情水或许不在沈镜花手里,但青瓦台必定知道忘情水的下落。咱们只要把舒自卷逼上绝路,沈镜花就不可能不出面相助。然后,青瓦台沦陷,沈镜花无法藏住秘密,接下来……”权相跟唐少先生相对会心一笑。

  红袖招袖中有刀,刀长六寸六分,刀名“入破”。入破,是一段曲子中最盘旋复杂、最急管繁弦之处。她的入破刀求的便是一个“快”字,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当敌人的伏击开始,她首先一刀便斩断了棋派马走田的右臂。同时,反手九刀,逼迫得相飞方跟车直两个无法施展烂银链子锤跟常山锁喉枪。

  蓦地,斜刺里有人以一条金色的径寸索子卷向红袖招的短刀,更有一个矮瘦的红衣汉子以月牙钩横扫红袖招纤腰;一个高大健壮的麻衫汉子用一柄五股烈焰叉直刺她的脖颈,叉上缀着的五个金闪闪的环子哗啦啦乱响。舞索的是琴派弦五,索名“逍遥勾魂”,舞得曼妙,杀机暗伏。他在伏击众人中武功最高,也是这场伏击的主力。

  红袖招刀势飞起,一发而不可收,瞬间已经向相飞方连斩二十九刀,便在第二十九刀上断了相飞方的烂银链子锤,也同时削去了相飞方半边头颅。只是,她的背上也着了弦五一索,那条索子上暗劲汹涌,将她红色的衫子撕开一条半尺许的口子。

  红袖招向后跃了五尺,刀已经还在袖中,冷笑道:“各位四大派的朋友,我青瓦台何时何地得罪了贵派,让你们一上来便下死手?”其实到目前为止,“死”的是伏击的敌人,下“死手”的是她。女孩子天生便能言善辩,轻易便能把“黑”说成“白”,把“不是”说成“是”。

  弦五是个面目白皙的雅致汉子,文绉绉地道:“红袖姑娘,我等兄弟今晚得罪了。实在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如果有什么得罪姑娘的地方,改日一定到青瓦台面谒沈大龙头,当面谢罪。”

  “哼,你撕破了我的衫子,要你赔,你赔得起么?”红袖招最爱红衫,几乎每一件衣服都跟红色沾边,而她对这些衣服都呵护备至,最是爱惜。现在给弦五的勾魂索划破,忍不住有一点点心疼。

  弦五拱了拱手,微笑着道:“姑娘,这件衣服我自然赔得起……”“你赔得起?”有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显得十分突兀。更为令弦五惊心的是,这个人随着声音风一般现身,站在红袖招身边。红袖招松了口气,笑道:“你来了!他们欺负我,划破了我最心爱的衣服,你管不管?”

  来的这人,含胸拔背,一身银白色的衣衫,发髻用一条银簪别住,十分干净洒脱。他微微眯起一双天生会打动女孩子心的丹凤眼笑着道:“我当然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手高傲地负在身后,视面前虎视眈眈的杀手为无物。

  弦五愣了愣,料不到这么晚的夜,此人会恰恰在自己的伏击将要得手的情况下猝然出现。“温先生,”他再抱拳,“您一向可好么?”

四、 温凉

  温凉含笑道:“琴棋两派高手夤夜而来,只为难为一个女孩子?这可太说不过去了吧?”弦五赔笑:“温先生,相爷下令,我等不能不来。只是这件事似乎跟温先生没有太大关系,能否请先生暂避?”他暗地里摆了个手势,勾三跟股四脚下错动,护卫在他身侧,提防温凉下杀手。温凉跟他身后的毒穴温门,京师里谁都知道他们的分量。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

,谁都不希望招惹他们。

  温凉——“毒穴”温门第三十九代掌门人。温门的“百无一用堂”里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匾额,上面写的是“千万不要惹我”六个字。其实,这句话是向拜访温门的江湖人物说的。

  “如果不小心惹了会怎么样?”江湖上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早已长眠地下,死人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温凉扬眉,回望着红袖招的脸。方才一场激斗,红袖招两腮已经飞起红晕,而且额前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红袖招弯眉一笑道:“哎呀,刚刚你来晚了一小会儿,他们刀来枪去的,可要吓死我了!”她的入破刀已经还袖,双手叉在细腰上,这一副又娇又嗔的模样简直要把温凉爱煞。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伤了人,也杀了人,今晚的事还是罢手吧?”

  “很好,很好,只是我想罢手,这几位大爷恐怕也由不得我了呢!”

  有时候,当温凉跟红袖招相对之时,彼此心里的感觉都怪怪的。本来是两个相互深爱的人,却谁都不愿抢先放下自己的面子去承认这件事,两人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沟壑,那就是温门之内另外一个深爱着温凉的女人,而且也是温凉的正式妻子——柳暗花。

  “既然爱我,干吗不娶了我过门?还要我在青瓦台这样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多久?多久?”凭栏时,红袖招忍不住会这么出神地想。她猜不透温凉的心。

  “如果真的要了你,我该把暗花置于何地?把你置于何地?”温凉统率毒穴温门,还要趁京师里群龙混战之时,振兴温门天下,干一番大事业,自然不能先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但他偏偏爱上了她,而且,更令自己为难的是,以前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过会爱柳暗花永生永世,决不变心的。男人,天生是最矛盾的;爱情,也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一件事。

  “弦兄,这件事我无法置身事外,你看该怎么解决才好?”温凉的笑容不变,但坚持的态度也不变,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红袖招被欺负。

  弦五面色一凛:“温先生,你要令咱们兄弟为难么?”这当儿,马走田跟相飞方流下的血几乎已经被风吹干。弦五振了振手里的索子,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神色。他现在已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红袖招冷笑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江湖人、江湖事,当然得倚靠江湖上的规矩来解决。大家谁的武功更高一些,谁便说了算好了。”

  弦五目光冷酷,望着温凉道:“温先生,难道您也是如此想法么?”

  温凉面容也变得冷峻:“弦兄,无论相爷他如何安排、如何调度,今晚的事我是不会袖手的。如果因此而得罪了相爷、得罪了各位朋友的话,也说不得了。”他长长的袖子一甩,向红袖招那边靠了靠,把她挡住。红袖招吃吃一笑,倚靠在温凉肩膀上。她是出入风月场中的女子,这一套撒娇发嗔的功夫最是了得,只是她表面如此,内心里却真正希望温凉能接纳最真实的自己——一个洗尽铅华的干干净净的红袖招。

  “那么,得罪了。”弦五言毕,陡然发出了他的“无端五十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的勾魂索幻化无方,结成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的圈子,向红袖招颈子上套了下来。他忌惮温凉的武功,不敢直接向对方出手。只是,他知道,只要红袖招被袭,温凉必定接招。他的这套索子武功既然称作“无端”,取意自然在于“变化生于无任何征兆之前”,任何时候,任何位置都可以发生匪夷所思的转折变幻。

  温凉的衣衫无风自动,刷地向前一掠,抢在弦五的勾魂索之前。勾三的月牙钩、股四的烈焰叉同时发动,一左一右分袭温凉两肋。车直的常山锁喉枪长驱直入,银光一闪,刺温凉咽喉。

  温凉身形翩然侧飞如秋风卷起的一片落叶,毫不着力地避过了左右两袭。大翻身、斜插柳,车直的锁喉枪间不容发地自他颈边急速划过。

  温凉双手齐飞,车直眼前一花,长枪被对方劈手夺去。空气中“叮叮”两声轻响,温凉已经以夺来之枪挡了月牙钩跟烈焰叉两击,第三度出枪,刺弦五胸前正中。

  弦五的索子抖了两抖,蓦地化作一条灵蛇,蜿蜒着飞卷锁喉枪。即便是灵蛇也不足以比喻他那一卷的巧妙,温凉手中的枪瞬息之间已经刺不进、退不得。勾三蓦然怒喝:“拼了——”月牙钩滚地直进,卷温凉下盘;股四的烈焰叉盘旋一响,乌云盖顶一般砸温凉天灵盖。他们三个的武功路数极为讲求配合歼敌,索为主、钩叉为辅,很有章法。

  激战中传出红袖招的笑:“好厉害的一招‘勾、股、弦’!琴派杀手果然……”后面的话猛然给勾三的怪叫声截断。那一刻间,温凉突然振臂一推,长枪出手,拉扯着弦五手里的勾魂索脱手而飞。同时,他双腿连环飞踢,勾三其人钩飞、腕折。

  “好!”弦五仅仅喝了这一个字。温凉猛进,击飞了股四的烈焰叉,挥手一掌打得股四满口牙齿崩缺,鲜血横流。他步伐毫不迟疑,已经迫到弦五身前三尺。温凉的眉心在激战中不知不觉已经皱成了一个巨大的“川”字,而且眉眼之间全是澎湃的杀意。

  “好!”弦五再喝,左手向发上一掠,已经抽了一根血色的红头绳在手,迎风一展,抖得笔直如枪,向温凉面门刺到。这是他的第二击“惘然”: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