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兄!”十九公子截住了他的话:“这些人似乎并不足虑。毕竟,舒自卷现在为逃犯,而非权重的朝廷大员。那些山野匪人还没有猖獗到跟朝廷对抗的地步。而且沿路之上,咱们也启动了一切可以调度的力量,防范这一可能。”他们这次的行动中,权相手下出动极多,所以他们四人方有心情安然在望眼亭以逸待劳。

  图亭南皱了皱眉:“那么,除了他属下的‘刀笔小吏’文师扇之外,只剩两大势力没有出手了!”他的语气十分压抑,如山雨欲来之前那低垂檐角的重云。“不错!”十九公子也叹息。两大势力,指的便是深爱舒自卷的两个绝世奇女子——沈镜花、陆青眉。

  何去接口道:“大人,您说的两大势力指的是否是青瓦台沈镜花与河北陆青眉?”他要官场成名,决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十九公子饶有兴趣地问:“小何,说说你对这两大势力的看法如何?”何去挺直了胸膛:“公子,沈镜花统率青瓦台久矣,门下弟子徒众甚多。我想她绝对不可能为了舒自卷舍弃这三千弟子的生命;更何况,京师里各大势力之间此消彼长,相互牵制,即便青瓦台全体出手相助舒自卷,也并非是多可怕的事情。”

  “哦,是这样么?”图亭南仰面望向亭顶,似乎不以为然地道,“那,你可知道,青瓦台属下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的女孩子潜力几何?”何去不解,他并没有把青瓦台延伸出去的势力范围考虑在内,一时无话可答。其实仔细考虑便该明了,京师里的达官贵人、豪侠武士,哪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在瓦子巷里荒唐过?更有甚者,为了如花似玉的青楼女子撇下家眷妻儿的大有人在。若沈镜花全力维护舒自卷,必定会动用这部分关系网络。

  十九公子叹了口气:“图兄,你考虑得极是!不过,我想蔡相那边必定会把青瓦台一干人马的出动考虑周全的,你说呢?”图亭南长嘘道:“我当然希望如此,只是,世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我从来没有轻视过青瓦台这一势力,京师里任何一个知进退的人物似乎都不应该轻视这一群敢与天下争的奇女子。”何从突然道:“属下只担心一个女孩子——”

  “谁?”十九公子追问。“红袖招!”何从答道。他对红袖招与温凉、七十二旗的关系十分明了,也深知如果有一天沈镜花有难,红袖招必定全力出动,说不定便会请动七十二旗裘弓幻。他虽然是一介须眉,却也了解沈镜花跟红袖招之间雷打不动的友情。此言一出,图亭南霍然变色,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幸好,京师里还有蔡相在,防得住防不住青瓦台之出手暂不理论,最起码这一方面出了娄子,罪过不至于算到自己头上。

  “那么,剩下的只有没露面也没有动静的陆青眉了?”十九公子一提到“陆青眉”这三个字,唇角先有了笑意。只是他这笑容中,苦涩之意更胜过欢愉之色。“何从,你来说说陆青眉!”图亭南道。虽然附近埋伏着众多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人物,他犹自镇定如常。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何从微笑着引了一句佛家偈语回答图亭南的问话,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图亭南这老江湖面前,一切都瞒不过。“此话怎讲?”图亭南眯起眼睛瞪着何从。“陆青眉本是一个不谙武功的柔弱女子,按常理说她并不可怕。可陆家寨是江湖里一大不容忽视的势力,也是陆青眉的家。即便陆青眉不懂武功,难道她就不能请动身边兄长朋友出手?之所以属下言道‘不可说’,便是因为越是无法摸底的敌人越是危险。属下看不清,但相信大人必定能够占先机于未觉,属下愿向大人讨教……”何从的话,每一个字都有铿锵掷地的分量。

  “陆家寨、陆家寨……”图亭南喃喃自语。这时候,他不会忘了还有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缺席望眼亭这一战的。非但是望眼亭,他绝对相信那两个人会自始至终地穿插于舒自卷一案里,直到风波平息为止。那两人,一个是僵尸门下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另一个当然就是名捕嫣红。

  “现在,你们在哪里呢?”他游目四顾,就目前来看,尚未有这两人的踪影。而且他暗中探查到的伏击之人,也根本没有这两人在内。谈大先生与嫣红,每一次出现便会石破天惊,每一次出现便能改变舒自卷一案的走势方向。

  “她,也该来了吧?”十九公子淡淡地道。他的话刚落,北边官道上突然响起了“吱呀吱呀”之声,有三个粗布衣衫的汉子推着三辆独轮车,埋着头向亭中过来。想来这车上的东西必定十分沉重,才压得独轮车乱响。何去皱眉道:“大人,要不要——”他的意思是先要将这独轮车拒之亭外。

  “慢!由他们去!”图亭南摆手。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一段时间,若按一路上线人的密报,舒自卷一行人绝对应该到了。所以,现在出现在望眼亭的每一个人都有是舒自卷同伙的嫌疑。

  三个汉子埋头赶路,行到亭前时,最前面那个推车汉子吆喝了一声:“兄弟们,稍微休息一下。”放下车子,自车把上取了一块手巾擦脸。天气虽寒,他额前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这个人国字脸,浓眉大眼,唇边有微微的短须,年纪只不过三十余岁,身材极是健壮。图亭南向这人只扫了一眼,唇边浮出一个冷笑。何去跟何从向衣袖中探手,全神戒备。十九公子却是将折扇靠在胸前,微微出神,想必是对“陆青眉”三字所思甚多。后面两个汉子略微瘦些,脸上的汗水更多。他们三个一停下来,便坐在亭前,捶腿敲背,想必不堪行路辛苦。

  蓦地,自推车汉子来的方向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一顶两人抬的青花小轿迅速奔近,抬轿的两人俱是肩宽背厚、腿脚麻利。这小轿制造得也实在是精致,青花缎子的轿帘深深垂着,上面以繁复的针法绣着“凤攒牡丹”的图案。轿杆、轿顶四角都裹着铜皮包头,亮晶晶地晃人的眼睛。

  两人一轿一路行来,眨眼间已经到了亭前。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小轿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只是他的身材矮小瘦弱,给小轿完全挡住了,直到近前,才显露出来。这人面色蜡黄,鸡胸驼背,身上虽然穿的是上好的白缎子夹袄,却显露出一副寒酸孤苦之相。他跟不上抬轿子的两人的步伐,气喘吁吁地捶打着心口,不住口地咳嗽。“来了!”图亭南冷笑。十九公子看着青花小轿,面色突然变得复杂古怪。“喀、喀!”小轿里传来一个女子轻轻的咳嗽声,立刻,抬轿的两人跟寒酸汉子屏息静气,停步不前。

  “咱们……咱们已经到了望眼亭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倦怠,但声音清脆如檀板敲击,悦耳动人。亭上亭下的人听到这般动听的声音都不禁想道:“有这样声音的女子其容颜必定清丽绝伦!”都极盼那轿帘卷起,好一睹芳容。

  “小姐,已经到了!”前面的轿夫恭敬地回答。“那好,暂且休息一下!”这声音说了这一句,便又悄无声息了。小轿落下,三个人环绕着小轿站着,对亭上四人跟亭前三个推车汉子视若无睹,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小轿跟轿子里的人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对象。

  “轿中人是她么?”图亭南以低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问道。十九公子双手握住折扇,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我只要听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她”,指的便是陆青眉。何去听到十九公子这么说,心里对陆青眉的天香国色更加好奇,眼光望定了小轿,再也挪不开。亭下那三个粗布汉子也定定地看着小轿轿帘,六只眼睛眨也不眨。

  “陆青眉已经到了,那舒自卷呢?也该来了吧?”这是嫣红的心里话。她隐身于亭北三十丈外官道侧面的残垣之后,避开了图亭南一伙的探查。她也在搜索着谈大先生的踪迹,却毫无发现。

  “这一次,一定要跟他作个了断!”蓦地,身后有风声暴起,有人自断壁残垣之间突出,以一柄漆黑色五尺斩马刀直劈嫣红的背脊。这个人遍身灰衣,几乎要跟断壁混为一体,而且紧紧屏住呼吸,所以根本就没有引起嫣红的注意。另外一人,掠地而来,手舞流星锤,锤头遍布尖刺,也同样是漆黑色。这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出现,向嫣红痛下杀手。

  “住手!”嫣红一边低叱,一边出手抢夺那杀手的斩马刀。那杀手一刀三变,脚下的方位也变换了四次,仍然没有躲过嫣红的“空手入白刃”,刀势未尽,已然脱手。嫣红一刀在手,反手向流星锤杀手斩下,咔的一声,已经斩断锤上链子,流星锤脱空而飞。两个杀手作势要退,嫣红双手齐出,已经制住了他们腰膝穴道,扑通摔倒。

  嫣红重新向望眼亭方向看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轿美女之上,这边急促的战斗倒也并没有惊动亭上人。“你们是什么人?”嫣红回身问道,骤然间,她觉得眼前有人影急促一闪。一瞥之间,她已经看到那人颈上系着的血色红巾。“血影子!”她低声惊叫,只是那影子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让她根本来不及追击。等嫣红低头再向地上看时,两名被封了穴道的杀手面色灰白,已是没了呼吸。

  嫣红能够猜测到这两名杀手的来历,权相一方从来没有停止过跟诸葛先生、红颜四大名捕的纠葛,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死人是不能开口的,嫣红对血影子谈大先生的恨又深了一重。权相笼络了如此丧心病狂的杀手,的确是京师之不幸,大宋王朝之不幸。

  “舒大人,你在何处?”嫣红重新把心事压下,也许这样的时刻任何儿女情长的烦恼思绪都该暂且放下。她想到青瓦台的沈镜花,再看到亭前小轿,念及轿中的如玉美人陆青眉——“舒自卷心里何曾再放得下哪个女子?”他已经有了沈镜花和陆青眉,一生足矣。嫣红的单相思像春天随风而起的尘沙,风起时便起,风灭时风沙又向哪里停息?

  小轿的青花轿帘一翻,露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来,轻轻扶在小轿门沿上。在场的每个人立刻都被这只圆润细腻的手吸引,指如春葱,肤如凝脂。“是她!一定是她!”十九公子低声自语。他的眼神如着了魔般望着这只手,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零丁哥,为什么咱们等的人还不来?”轿中人轻声问道,声音有一点儿嘶哑。寒酸汉子垂首道:“小姐,我想他们也该到了。您不必担心,寨主爷说过他吉人天相的。”“呵呵。”轿里的女子轻轻笑了笑,笑声像一首清秀的诗,或者更像一支清越的曲子,直刺入众人的心里去。

  恰在此时,官道上健马的蹄声远远传来。那寒酸汉子挺腰道:“小姐,您听,他已经来了!” 远远的,北面来了六匹健马,风一般冲来。马上当先骑者满面风霜,果然正是罢职、奔逃的舒自卷。他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已经给征尘染成灰白色。胡须数天未刮,显得落泊而忧郁,只有眼底的光芒依旧闪耀,像暗夜里的云无法遮住的繁星一般熠熠生辉。

  轿帘一卷,轿里的女子探身出来向官道上望去。这一刻,望眼亭的人却是被舒自卷所吸引,倒没有人分心去看轿里的美人。只有十九公子痴痴地向那青衣女子望着,一时间忘记了斯是何世。

  舒自卷现身之后,望眼亭的局势陡生变化,杀势纷乱。

  何去、何从自然是抢出来捉拿钦犯。何去的双手自袖子里掏了三次,已经将五截兵器连贯成了一条四尺红缨枪,飞跃着向马上的舒自卷刺到。舒自卷的马未停,人未落地,侧面铁胆军师何倚绣铁扇指指点点,抗住了何去的“暴虎冯河瞠目枪”。何从还没有奔近舒自卷,三个推车的汉子陡然齐齐地跃了起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而这三个汉子的武器竟然是——腰带。只是这三条腰带已经到了武学中“束湿成棍”的高明境界,如同三条镔铁齐眉棍般联手攻击何从,隐约是少林派“伏虎十八打”的路子。

  所有埋伏的人都同时发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独眼鬼捕图亭南,救助舒自卷。当图亭南明白这一点之后,方发现自己这布局的人反倒陷入了另外一个难解的布局之中——

  亭左沼泽中七人发出飞蝗暗器,及时阻止住了图亭南相救何去跟何从。枯草中两人、亭右树丛中两人四剑齐出,以洋洋洒洒的“大漠孤烟”剑阵扑击图亭南。图亭南腰间铁尺怒起,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手目标——是该全力攻舒自卷?还是乱军中暂避锋芒,再作决定?他本来想要再跟十九公子作个商量,偏偏此时,十九公子离座而起,飞鹤般冉冉飘向青花小轿,身形曼妙,气度非凡。

  图亭南还没有开始向剑阵还击,轰然一响,望眼亭崩塌,有个赤膊巨人抱着一柄镔铁金瓜锤破地而出,冲破亭顶,一飞三丈。而后,他自半空以一种不惜两败俱伤的绝望之势,锤击图亭南。同时,这巨人嘴里发出尖利的号叫声,如同受伤发疯的野兽。此刻整个望眼亭的局势只能用“极度混乱”来描述。

  那轿里的女子遍身锦绣青衫,漆黑细长的头发用一条淡青色的手帕系着,自肩膀上直垂到腰间。她的肤色极为白皙,漆黑的眉毛微微有些上翘,双目修长,而睫毛天生卷曲,这令她看上去眉宇间有淡淡的愁郁。现在,她正微微张着樱唇,遥望舒自卷。苦相思的人相见,本应狂喜,但她的唇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哭出声来。隔着一片刀光剑影,舒自卷也在望着她。谁都没有开口叫什么,说什么,此时此地,无言无声,一切,都在一个眼神交错里解释清楚。

  十九公子已到,陆青眉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她眼里,只有一个风霜满脸的舒自卷,一个虽历经风雨而更加挺拔的舒自卷。两个轿夫已经自轿杆里各抽出一柄又软又薄的刀在手,横在轿前,齐声叱喝:“什么人?敢在小姐面前撒野?”十九公子手里的折扇哧地一展,沉声喝道:“不要挡我的路!”铮铮两声暴响,两柄刀在轿夫手里抖得笔直,同时斩了过来。

  十九公子腕底一翻,以扇挡刀,刷地一挥,将两柄刀同时反弹回去。两个轿夫身形交错,软刀再起。十九公子欺身直进,以折扇扇柄磕中两个轿夫的心口。那两个人的内力也着实深厚,心口受此重击,只是各自向后倒退了两步,却双手捧胸,不敢再动。“陆姑娘!”十九公子叫了声,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十分急促。整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似乎不小心便会跳出来一般。

  陆青眉仍然没有看他。十九公子再踏近一步,距离小轿里的人不过七尺余,似能闻到风里传送过来的陆青眉的发香。他记得当日看到范大师笔下的美人时,心里已经起了波澜:“这样的女子若今生能抱上一抱,一亲芳泽,该是何等旖旎销魂?”他的府邸里美人众多,但像陆青眉这般纯净无瑕、这般出尘清高的却绝对没有。自看那幅画的第一眼,他便醉了,醉在陆青眉的容颜里。

  “公子留步!”有人在轿侧低声道。声音既不严厉,更不威猛,但十九公子明明自那声音里觉察出一种无形的汹涌杀气。他只能停步,横扇当胸向那寒酸汉子望过去。寒酸汉子手里倒提着一柄样式古怪的柴刀,锈迹斑斑,并且刀刃上还留着几个崩碎的缺口。这汉子右手提刀,左手食指用力按在柴刀背上,而尾指跷曲如凤尾,拇指斜挑似凤冠。刀虽锈,人虽落拓,倒也犹有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草莽气概。

  “尊驾是谁?”十九公子抱拳当胸恭恭敬敬地请教道。因为,他感觉这人绝不是寻常之辈。“惶恐门下,零丁刀客!”寒酸汉子只说了这八个字,手势已变。左手食指在刀背上叮地一弹,几片铁锈应声而落,想必这刀已经很久不用,锈得太利害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刀,是否还能伤人杀人?

  这八个字,足足令十九公子退了一大步。江西九江源头、激流险瀑三百里惶恐滩前、惶恐门下——位列八大刀之尾的零丁刀!“尊驾原来是陆零丁?”十九公子沉声问道,神色已经大见严峻。

  嫣红料不到舒自卷的援手一出现便控制了局势,阻挡住了图亭南、十九公子、何去、何从的杀势。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望眼亭这一关舒大人应该可以平安度过!”也就在此时,她又发现了血影子的踪迹,直追过去。那是三棵挨得极近的枯柳,怪枝乱垂,每一棵都有二尺粗细。嫣红一冲近,便立掌如刀,向隔得最近的枯柳斩过去。那棵树的斑驳树皮陡然滑动翻卷,躲过了她的掌刀。

  嫣红双脚向枯树连环踢出,身形拔纵,自天而降,掌刀竖斩垂柳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