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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依拢着的手突然展开,也就迎上了蜂后暴进的身体。蜂后手里有剑,其实是一支更粗更长的金黄色的针,她就是以这样一支怪针斜刺薛依的面门。薛依怪叫着拔出了自己的剑,剑光像一首凄清的挽歌。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的剑名为“不忍别”,取意于“别离难,难于上青天”。他的剑光发出的时候,蜂后那支甜蜜的针陡然遭遇了一阵强劲冷风,而且这阵风不但冷而且阴毒。她还没有看见薛依的“不忍别剑”,就已经感受到了那剑上的毒。她只有飙飞,一飞丈五,自薛依头顶飞了过去。黛绿早就给她抛在地上,蜷缩着,无法动,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呜——”薛依的剑发出了一声怪响,灰白色的剑芒凌空一转,追击蜂后纤细的腰肢。“咯咯咯咯……”激战中的蜂后突然娇笑起来。她手里金色的刺在薛依的剑芒上只一点,借力而飞,已经跃上了邻街的飞檐。打不过便逃,她不是薛依的对手,但逃跑的本领却远远胜过对方。

薛依要追,他剑上的毒芒一出,其疯狂劲道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可方才蜂后发出的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先发而后至,将他身形迫住。蜂后这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气势虽盛大,但却意在掩护。

薛依剑芒疾闪,金黄色的针芒光华尽散。“幸好、幸好还有个黛削眉在!”他灰白色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欣喜。红颜四大名捕是蔡相的心头刺,他如果能替蔡相拔掉这根刺,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薛依缓缓向前逼近。虽然黛绿已经给蜂后的黯然销魂饭迷倒,但他仍然顾忌她的暗器了得,不敢掉以轻心。人在江湖,只有万分谨慎,才能活得更长久些。“呜——”黛绿在黑暗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种声音绝对是装不出来的。薛依脸上瞬时绽放出了一丝少见的笑意。他想到了同为“四小天尊”的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我立了功,自然就把他们给比下去了!”薛依有些得意,脚下谨慎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啊——咦——”有个人从天而坠,落在黛绿身边。这个人气喘吁吁,腰肢细如弱柳,可不正是从薛依剑下逃亡的蜂后。

薛依眼神一闪。他抬头向蜂后飞坠而来的空中望去。一眼便望见楼宇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白衣的少年端端正正地立着。包括他腰中悬着的那把剑,皆是一尘不染。他的神情异样冷漠,不带一丝凡间烟火气息。

蜂后抬眼再看那少年,想起的是前代武林中一个叫做“谪剑仙”的传说中的人物。昔年那人风流倜傥,剑术天下无双,被人尊称为“谪剑仙”。那人的剑术之精妙入微几乎已经非人间所有,只是后来突然之间便从武林中神奇消失,再没有一点音信。“咦?”薛依也淡淡地惊叹了一声。他心里充满了不服跟嫉妒,因为白衣少年此刻那种气定神闲君临天下、视天下英雄为尘土草芥的冷傲气概。所以,他蓦然凌空而飞,灰白色的袖子一展,像一只展翼空飞的野鹤,直扑那白衣少年。

今晚的天空有星无月。星光映衬下,薛依拢在袖子里的剑光像一条毒蛇吐出的灵巧的芯子,更像一场不得不面对的凄厉的别离——向那少年激射。同时,他清瘦的灰白色身躯围绕着那少年屹立的飞檐飞转三周,他的剑光也亮了九亮。白衣少年的剑似乎动了动,仔细看时,剑仍在鞘,但薛依已经败了,他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啸,自飞檐上跳跃着远逝。那声长啸犹如暗夜里受伤后的野兽的哀嗥。

蜂后的身体开始瑟缩,她很想出手擒捉身边的黛绿作为人质,但又分辨不清这个人质对那冷傲的少年会不会起作用。蓦然,有人在她身边轻轻道:“其实,你完全可以抓住我做人质的。难道你不忍心?下不了手?”蜂后给这人的声音惊得猛然跳起来,像给弩箭射中了屁股的野兔。“啊?你、你不是已经……”这个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的人正是黛绿,现在早就翻身坐了起来,哪里有一丝一毫中毒的迹象?蜂后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黛绿向飞檐上的少年抱了抱拳:“朋友,请下来一叙如何?”那正是自己在小清水巷口阻止了的决斗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只是想不出他的来路。

那个少年轻轻一跃,已经落在长街,冷漠地望着黛绿道:“黛绿黛削眉的暗器功夫天下有名,但我却始终没有见识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难道你始终在跟踪着我?阁下到底是什么来路?”

夜风吹动少年白色的发带,他仰面向着东方天空的星星缓缓地说:“我,是菊枝公主麾下的先锋。”

“菊枝公主?”黛绿愣了愣,据她所知天子膝前几位千金公主当中并没有名讳叫做“菊枝”的。少年负着洁白的袖子,陡然出右脚,踢出一路繁复灵巧的腿法。腿影重重如山,更精妙的是,他这一路腿法灵巧至极,攻击范围始终在两尺之内,显然是适用于近战的绝顶武功。他的右腿之灵活变化,似乎已经为原本平凡的腿注入了无比灵气。“附骨之蛆腿法?”黛绿叫了起来。这路腿法是北腿叶踢狗的绝技,若不是她极亲近的人,绝对不会得到她的传授。

黛绿问道:“你说的‘菊枝公主’就是北腿叶踢狗?”“嗯,不错,菊枝公主在中原的名字就是叫做‘北腿叶踢狗’。”他脸上仍然是一层厚重的冷淡,凝神看了看黛绿的双手,“你的暗器呢?为什么你们中原人明明可以用武技服人,却偏偏要用这些诡计诈术?”他脸上的冷漠里混合了许多不屑,似乎是对黛绿的诡诈颇不以为然。

黛绿正色说:“叶妹妹她好么?”

五 醉卧长街醒不记

夜已深,寒意更深切地侵袭过来。这么寂寞的寒夜,幸好还有滚烫的酒来温暖旅人的心。其实,京师里所有的酒店都已经打烊,根本找不到可以喝酒的地方。蜂后现在正叉着腰站在黛绿的背后,有她在,不但大家可以喝上红泥火炉上温热的烧酒,而且还有两只烤好了的熟鸡。

“如果没有你,我们也就只能挨饿受冻了!”黛绿叹息着对蜂后说,谁都看得出这一刻她说的是真心话。蜂后开始搓着手,有些窘迫。她是盗匪,黛绿是捕快,两个根本不可能坐在一起的人物竟然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白衣少年也坐在炉火旁,但他的神态依然很冷,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北极寒冰,这熊熊的炉火跟他毫无半分相干。

“我的名字是十一郎。”他只说了这句话。他不喝酒,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瓶子,拔开古铜色瓶塞,仰面喝了一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塞子盖好,放回到怀里去。蜂后看着这少年苍白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黛绿仰面尽了一杯酒,垂首思索着道:“当日叶妹妹急急忙忙回返扶桑,一直没有消息,这一次,她是否也回到京师来了?”十一郎缓缓摇头。他的目光注视着跳跃着的火苗,眉尖深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隔着火光,黛绿看见他精亮的眼神中陡然有光芒一闪,他的剑已出鞘,当那光芒闪过之后,剑尖已经指到黛绿的喉间衣领处,隔黛绿的肌肤不到一分。

黛绿冷静沉稳地缓缓咽下喉咙里最后一滴酒,空气中似乎听得见十一郎的剑尖嗡嗡的声音。

“你的暗器呢?”十一郎的声音更冷。岂料黛绿微笑看着他:“我的暗器,只对敌人而发,绝对不对朋友发。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十一郎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也永远不会有朋友!”他收了剑,剑出时如电闪雷鸣,剑收时如清江凝波,绝对已经是一流好手的境界,“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剑快。”

黛绿从衣袖里轻轻取出那柄鱼骨飞刀,向十一郎递了过去,一边缓缓地说:“叶踢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况且,你还在大方塘救过我的命。只是你该知道,我们是捕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首先以扑灭罪案为主,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以身作饵,探查出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来。”十一郎接了飞刀在手,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刀上的刻痕。蓦地,他双掌一合,发力将这飞刀搓成一团灰白色的骨头粉末,缓缓飘落在长街上。他面上的笑也冷漠得惊人:“从你在大方塘里被擒,我便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这柄飞刀似乎是太多余的了。细腰蜂只是制住了你的双手,她却不知道你有很多暗器根本就不是通过双手发出来。”

十一郎再次缓缓地说:“其实很多时候不必像你那样装死使诈,也可以探查到许多事情的,你相信么?”他虽然是初入中原,但与生俱来的傲气无法遮掩得住。

“哦?”黛绿扬了扬如刀削般的眉。她知道十一郎必定发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沉默着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你不想知道么?”十一郎有些咄咄逼人。“不想。有些事你想讲出来的时候自然会讲,你不想讲的时候也没人会勉强你!”黛绿也变得冷淡。

“‘天机’!‘天机’——你要不要知道?”十一郎的骄傲受了挫,忍不住抛出了手里的牌。

蜂后开始大叫:“‘天机’!是权相要找的‘天机’?!”她的神色大变,先向四面静寂的长街扫视了两遍,“是不是那个神秘的盒子?这个可是权相大力驱动下属搜索的宝贝——”她突然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盒子?”黛绿自然想起了五道雷锋里的雷挽和风雨楼前的惊鸿一瞥。“‘天机’是在雷挽手里的!”她当然能够下这样的结论。“霹雳堂雷家跟权相合合分分,他们的‘天机’为什么不去呈献给权相?权相要‘天机’有何用?是也要献给皇上争宠么?”黛绿感到有些头痛,毕竟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令人大感头痛的,更何况是一个连一个的问题想都想不明白。黛绿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不想知道十一郎得到的秘密,而是不知道就算得到了这些情报又会怎么样?去找雷挽抢“天机”,然后交给诸葛先生?这样并不妥当,她是捕快,并非山贼。更何况,雷挽并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纤弱女子。

“你不想知道?”十一郎脸上的受挫之色更明显,“雷挽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黛绿惊得杯中的酒几乎要溅洒出来。“杀她的人是梁失翼手下的梁初一跟梁十五。”黛绿惊起。“他们杀了她,埋尸于枯井中。”黛绿已经忍不住叫起来:“他们为何杀她?为的是她手里的‘天机’么?”

她这一问,十一郎脸上突然露出迷惘的样子,喃喃地仰天自问:“为的是‘天机’?是么?不是么?”黛绿奇怪地再追问:“他们那一战,是在何时?何地?”她瞪着十一郎的脸,似乎想从那张迷惘的脸上看清楚这些话的真实程度。

“两日前,京师以西动笔山下。”

“哦?”黛绿略微思索,已经判断出那一战必定是发生在雷挽西出京师之后,而梁失翼率梁氏兄弟也正在动笔山一带搜索温求欢的下落。“那么,你是亲眼看到这一战的了?”

“是。这一战,梁初一跟梁十五都受了伤,但雷挽似未尽全力,最终受制,死在梁初一的独指之下。”黛绿脸上神色缓缓凝重起来:“他们兄弟已经取得了‘天机’,这件事梁失翼知道么?难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十一郎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他们出手杀人是为了‘天机’?”

“哦?不是么?”黛绿感到蹊跷。十一郎霍地转身,已经抓了一个黑色的包袱在手。十一郎把包袱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将包袱上打着的四个结轻轻解开,露出一个黑油油的盒子。灶里的火光已经很微弱,但这雕金嵌玉的盒子在灶台上那支短烛的映照下依旧闪着灼灼的光华。“‘天机’?”黛绿叫出来,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心口。“你——”她骤然间想不透其中变化,以为是十一郎自梁氏兄弟手里黑吃黑抢了这盒子来的。十一郎看她神色已经想到了她心里转的念头,冷笑道:“《南华经》上说凤凰北来,夜枭战栗,以为凤凰是要来抢它爪下的腐鼠。难道我不远千里自东瀛而来,为的就是桌子上这头腐鼠?”他满脸俱是冷漠和不屑。

黛绿忍不住微微一笑:“高官、秘宝,对自己而言岂非也是夜枭爪下的腐鼠?”她伸手出去,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的金色花纹浮雕。盒子是冰冷的,想必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铸成。四面嵌着星星点点的翠色碎玉。“咦?”黛绿突然低叫了一声,语调十分奇怪。“怎么了?”十一郎追问道。

黛绿望向盒子的上盖,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盖子上那两片银白色的花瓣中间应该有一颗晶莹的露珠。只是,现在那花瓣上别说是露珠,就连一滴最细小的水珠都没有。黛绿疑惑地摇摇头:“盒子跟范大师画上的东西对得上号,只是,花瓣上的露珠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十一郎重新在矮桌前坐下来,向黛绿讲述了动笔山一战的全部故事。

——梁初一跟梁十五拦住雷挽的马车,双方本来是笑脸言欢,似乎颇有交情。并且,以暗中观察的十一郎看来,梁氏兄弟对雷挽神情很是恭谨。但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雷挽从马车里取出这个盒子,要交给梁十五。梁初一猛然间发动了他的独指暴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