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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阿若搬了个小凳子坐着,头趴在栏杆上,眼巴巴瞅着院门,“我等姐姐。”

江苗和江蓉小孩子心性,觉得阿若这个样子好像很好玩,也各自搬了把小凳子过来,手肘支起下巴,“我等姐姐。”

江略比三个小姑娘大上一两岁,自以为懂事多了,坐在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身边,陪祖父祖母说话。

“蕙蕙怎么还不回来啊。”苏老夫人向外张望。

“快了,快了。”江老太爷安慰她。

“祖母放心,快了。”江略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江蕙才进院门,阿若眼尖看到了,叫道:“姐姐!”跳下凳子,张开两只小胳膊,欢呼着冲江蕙跑过去。

“姐姐。”江苗和江蓉也颠儿颠儿的跟在后头。

江蕙看到阿若小小的身影,眼眶已是一热,等到阿若扑入怀中,两只小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江蕙不禁泪光莹然。

“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阿若快活的嘻笑着,容光焕发。

方才她还是无精打采的、茫然无助的,就像地上蔫儿蔫儿的小草一样。见到姐姐,她马上笑了,开心了,像喝饱了水似的,不再萎靡不振,快乐得想唱歌。

“有我们小阿若在,姐姐当然会回来啊。”江蕙亲吻着妹妹的小脸蛋,温柔似水。

可怜的阿若。她一定等姐姐等了很久,心里惊慌害怕,所以才会把姐姐搂得这么紧,好像担心姐姐会一去不回、会抛下她似的。

“姐姐。”江苗和江蓉也跑过来了。

江蕙让阿若倚在她怀里,伸出双臂把江苗和江蓉也揽过来,“苗苗,蓉蓉。”

三个小姑娘靠在一起,嘻嘻笑。

阿若一脸炫耀,“我就说了嘛,我姐姐会回来的。我爹我娘要等我长大了才回,我姐姐不是。”

江苗快活的点头,“嗯,姐姐回来了。”

江蓉犹豫了下,细声细气的道:“我娘说了,大姐姐是我家的呀。”

她年龄最小,最显稚气,丹阳郡主的话却记得很牢。

阿若不服气了,“姐姐从小就是我的,一直就是我的。”

小小年纪,阿若已经会强调了,说到“从小”“一直”,她加重了语气。

江蓉忽闪忽闪大眼睛,有些手足无措,“那,那,要不让姐姐挑吧,看姐姐挑谁做妹妹。”

“对,让姐姐挑。”江苗拍手笑。

江蕙看着三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心里喜欢,挨个亲了亲,“好了好了,阿若,苗苗,蓉蓉,你们三个全是姐姐的好妹妹,姐姐不用挑,三个都要。三位漂亮可爱的小姑娘,现在姐姐肚子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好不好?”

“好,吃饭。”阿若、江苗、江蓉举手赞成。

江峻朗笑声爽朗,“苗苗,蓉蓉,阿若,你们三个人只有一个姐姐,好像不够分了啊。”

“够分!”三个小姑娘异口同声。

大家都笑了。江蕙一手抱起阿若,一手牵着江蓉,江峻朗牵着江苗,说说笑笑往屋里走。

江略也迎出来了,“姐姐,祖父祖母等你一起吃饭呢。”

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见到江蕙,很是欢喜。饭菜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侍女摆上饭,大人举箸,小孩儿举匙,一起享用晚餐。

江蕙给江老太爷、苏老夫人盛粥,“祖父,祖母,你们不用等我的啊。”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一起笑道:“我们半下午和几个孩子一起用了小食,并不饿呢。”江蕙把粥碗递到祖父祖母手中,又替他们夹了爱吃的菜到小盘子里。

阿若吃饭最认真,鼓起小脸颊,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江苗和江蓉餐桌上的礼仪都很好,不过到底年龄小,做什么都容易分心,平时还是喜欢吃一会儿玩一会儿的。现在却要和阿若比赛,拿着勺子,一个比一个吃得欢。

吃完饭,江蕙替阿若擦拭着嘴角。阿若乖巧的笑,“姐姐,我要多吃饭,吃了饭就会长大了。”

江蕙动作格外轻柔,“对,阿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玩耍,很快会长大的。”

阿若笑得更为开心,桃花眼弯成了小月牙。

姐姐说过的,爹和娘有要紧事得办,等她长大了,爹和娘就会回来了。

她必须得好好吃饭,快快长大,这样才能见到爹娘啊。

“老太爷,老夫人,西院大爷大太太求见。大太太哭得厉害,说一定要见见两位老人家。”侍女进来禀报。

“我去和大堂哥、大堂嫂说说轻重厉害。”江峻朗不愿意让父母费神,要替二老见见江峻健、严氏夫妻。

“我和叔叔一起去。”江蕙也道。

“不,还是让这夫妻二人进来吧。有些话,我得当面跟他俩说清楚。” 苏老夫人面目慈详可亲,这时嘴角却含着丝讥讽笑意,淡声吩咐。

江老太爷脸红了红,道:“让他们进来吧。”

江老太爷是个好人,是个老好人,好欺负好糊弄的老好人。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江峻健和严氏才会跟着他搬到了安远侯府,在这里白吃白住不说,还经常跟着瞎添乱。可是,不管怎么添乱,也不能生出害人的心思吧,江甲做为江家子弟居然会赌博,而且因为赌输了要害阿若,这件事让江老太爷着急生气,也让他抬不起头。

连个五岁的小孩子也不放过,做的这叫什么事。

江家子弟当中,怎会这样的人?没有丝毫仁爱之心!

“爹,娘,大堂嫂一定是哭哭啼啼的,说不定还有些没用的话,道三不着两……”江峻朗忙道。

江老太爷哈哈一笑,“三郎,你爹好歹也是做过地方官的人,主持过一县、一州的政事,难道连个侄子、侄媳妇也管不住了么?”

“我虽宽和,也不容侄儿、侄媳妇撒泼不讲理。”苏老夫人冷笑。

江峻朗不敢再劝,陪笑道:“是,爹娘说的是。”

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肯定是要教训江峻健、严氏,小孩子在一边听着不合适,让江蕙和江略带阿若、江苗、江蓉出去玩耍。江蕙答应,带弟妹到了侧厢,阿若拉拉江苗和江蓉,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商量什么。过了一会儿,三人同时嘻笑,手拉手攀到长条凳上坐了,向外张望。

江蕙担心她们在长条凳上乱挪乱动,凳子会翻,忙站到她们身后。

江略也跟过来了。

江峻健和严氏在外面伏地大哭,求江老太爷、苏老夫人放过江甲,把江甲从官府救出来,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会好好管教江甲,不会再让江甲做错事。江老太爷不悦,“你们管了他十九年,结果把他管成什么样了?他竟然会赌博,还会因为欠下赌债,便帮着恶人向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手!”

苏老夫人神色冷冷的,“你们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指望管好孩子?江甲有今天是咎由自取,你们不必多说了。”

世事就是如此。孩子是应该好好教养照管的,你做父母的若不好好管,有人替你管,像江甲这样的,便应该依照律例服刑,官府替你管。

江峻健和严氏心疼儿子,一直苦苦哀求,江老太爷本是个心软的人,却只是不允,“江甲已触犯刑律,理应送官究办。不要提什么私了不私了的,若这样的事也能私了,还要官府做什么?”

严氏急了。她和江峻健这些年来不是没做过糊涂事,但是从前到江老太爷面前哭一哭求一求,江老太爷就不追究了,这回怎么不行了?

“老太爷,您不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姓小丫头,就不管江家的长房长孙啊。”严氏叫道。

“什么无关紧要的外姓小丫头,阿若是大郎救命恩人的女儿!”江老太爷气得手指微微发颤,怒声呵斥,“你是江家妇,江家的内情你不知道么?大郎当年随韩侯至苗彊平叛,水土不服,瘴气弥漫,差点儿死在那!如果没有阿若的娘,大郎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这件事当年江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妯娌之中你嫁入江家最早,难道你会不知?难道你忘了?”

严氏打了个寒噤。

对,回头想想,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冯兰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却会聘她为长子媳妇,就是因为这个了……

唉,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严氏缩起脖子,战战兢兢。

☆、017

不光严氏害怕,江峻健脸色也变白了。

他本就体弱干瘦,脸色惨白,更显得可怜巴巴的。

严氏求助的看向江峻健,见他这么可怜,心里却是一喜,暗暗想道:“老太爷就是见不得他的可怜相,才一直帮着我们这一房的。现在他都这样了,说不定老太爷会改主意……”

“我们错了,全错了,有些不该忘的事竟给抛在脑后了……”严氏装出惭愧后悔的样子,涕泣不已。

严氏相信,以江峻健的可怜状,以她的“贤良状”,打动心慈面善的江老太爷是没有问题的。

严氏本来要说“我错了”,为了激起江老太爷的怜悯心,却有意改成“我们错了”,把可怜可惨的江峻健和她拉在了一起。

“大郎这些年来替你们夫妻俩担了多少事,帮了你们这房人多少,你们心里有数。到头来,大郎救命恩人的女儿,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姓小丫头啊。”苏老夫人凉凉的道。

“大郎对你们夫妻二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他这么对你们,你们又是怎么对他的?”江老太爷痛心疾首。

严氏傻了眼。

她把江峻健和她拉在一起是为了让江老太爷可怜的,不是为了让江峻健和她一起挨训的啊。江峻健在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面前可以窝囊没用,但不能是恶人、坏人,否则江老太爷和苏老夫人哪里还会愿意照应他?

“不不不,忘恩负义的是我,和我家大爷无关。”严氏慌忙辩解。

“你不必多说。”江老太爷脸色很不好,“你说峻健没有忘恩负义,那他还记得从前的事么?提醒过你么?他若是提醒了你,你和江甲还做出这种事,那你们母子还算人么?还有人性么?”

江老太爷越说越气。他想想江蕙说过的话,想想江蕙有可能因为严氏、江甲这些人的排挤,愤而带着阿若离开安远侯府,永远不再回来,真是又后悔又害怕,对严氏哪里能有好声气。

“我也是一片好心,是为安远侯府着想啊。”严氏一边哭一边狡辩,“大丫头的亲娘另嫁他人,大丫头还把她异父同母妹妹带回咱江家来了,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外人还以为江家的女眷不守妇道不知廉耻呢。我虽读书不多,也知道烈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安远侯府的名声都被大丫头和她亲娘带累了……”

严氏泣不成声,说话都断断续续了,看起来实在是情真意切。她自以为她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冯夫人已经另嫁了,不管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另外嫁人就是不对,女人就该从一而终,再嫁他人就是失了贞节。

江峻朗笑道:“大堂嫂,小弟听说你严氏族中再嫁的闺女、媳妇都不少,不知是不是真的?令堂最初嫁的那户人家,好像是姓齐吧?”

严氏面皮成了青紫色。

她在这儿扯什么烈女不事二夫,却不提防江峻朗会在这时候揭她的伤疤。

江老太爷气得直哆嗦,“带累安远侯府的名声,你竟敢这么说我们蕙蕙……”

苏老夫人冷笑,“安远侯府的名声,和你江峻健、严氏有何相干?你们不过是暂时借住在这里,嫌我儿子的侯府名声不好,你们大可以离开!”

“对,大可以离开。”江老太爷怒而拍案。

江峻朗忙道:“大堂哥,大堂嫂,我立即派人替你们收拾收置,明天就能搬家。”

严氏差点儿蹦起来,“谁要搬家,谁要搬家?”

她在安远侯府白吃白住、衣食住行全有人照料,这些好处就不说了。她还能对亲戚朋友吹嘘是侯府的人,高人一等,备感优渥啊。她怎么能搬家呢,一旦搬了家,这些好处就没有了!

江峻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叔叔,婶婶,侄儿没用,从小就体弱多病,撑不起一个家,我如果搬出去住肯定过不下日子,求叔叔婶婶别赶我走。叔叔婶婶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只要别赶我走,怎样都行……”

严氏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死也不走,叔叔婶婶除非杀了我,把我的尸首抬出去……”

这夫妻二人的丑态,令得人又是好气,又是着恼,又觉可笑。

“她倒霉了,嘻嘻。”阿若笑出了声。

“你喜欢她倒霉啊?”江苗问。

“你喜欢她倒霉啊?”江蓉也问。

阿若道:“她骂我来着。我不喜欢她。”

阿若记性很好,还记得严氏恶狠狠的骂过人呢,见严氏倒霉,她便笑逐颜开了。

江苗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她好像瞪过我……对了,有一回乳母带我在花园玩儿,遇到她了,她就是瞪过我……”

严氏对江苗确实是有些不满意的,总觉得同样是兄弟寄居安远侯府,丹阳郡主对严氏、江芳母女不理不睬,对文氏、江苗却亲热多了,因而严氏看江苗格外不顺眼。

“她瞪过你啊。”阿若惊呼。

“是啊是啊。”江苗连连点头。

阿若和江苗小手拉起小手,相对嘻笑,“她骂过我,她瞪过你,嘻嘻。”

江蓉赶紧也想了想,“她,她好像也瞪过我……”

其实严氏对江蓉还真不敢得罪,江蓉身边总是跟有丹阳郡主的人,严氏见了江蓉就陪笑脸,哪敢瞪她?可是阿若说被严氏骂过,江苗说被严氏瞪过,江蓉如果不跟着这么说,好像少点儿什么似的……

“她也瞪过你啊。”阿若和江苗一起惊呼。

“是啊是啊。”江蓉本来还有些犹豫,见阿若和江苗一脸惊喜的看着她,赶忙点头。

阿若和江苗一起来拉江蓉的小手,江蓉开心了,眉眼弯弯。

这样才对嘛,大家都被骂过、瞪过,是一伙的!

江蕙一直站在妹妹们身后,见三个小姑娘玩得这么开心,不由的微笑。

左手牵小豹子右手牵大狼狗的阿若,在桃园村一直没小伙伴敢跟她玩耍。现在到了安远侯府,和江苗和江蓉相处如此融洽,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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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峻健和严氏打死也不愿搬走,不过,从顺天府捞出江甲的事,这夫妻二人不敢再提。

金五虽然死了,但江甲和金五合谋进入安远侯府内宅,意图盗窃,江甲的刑狱之灾是免不掉的了。

“也不知甲儿会叛多久?”严氏和江峻健从春晖堂出来,哭哭啼啼,泪流不止。

江峻健哼了一声,“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事你糊涂,甲儿糊涂,可这事怪不得你们,都是被那个金五给害的!”

“对,就是那个金五。”严氏精神一振,“都是他害的!没有人性、丧尽天良的东西!”

夫妻两个一路骂着金五,一路往回走,严氏拍手道:“那个金五死了,可真是活该。他就种人太会害人了,故意引诱甲儿去赌,甲儿赌输了他就故意要胁,结果这个人硬是被大丫头给毒死了,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

“金五死的好,江蕙也实在该……”江峻健咬牙,“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她是江家姑娘,对她的哥哥可是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依我说,刚物易折,暴烈不常,江蕙这个丫头必遭报应。”

“小声点儿。”严氏紧张的四下里看了看。

夜色静谧,四下无人。

夫妻二人本该回房之后再细细商量的,但这个夜太安静了,他们又心急如焚,便在路上小声商量起来,“大丫头让人抬着金五到穆王府大门前,这是明着打穆王府的脸,穆王府能不恼?穆王可是陛下的亲弟弟,人家横着呢,能让一个丫头给制住了不成。”

“是这个道理。可大丫头回了安远侯府,丹阳郡主又护着她,穆王本人不在京城,就凭永城王和项城王这两个人,也不敢和丹阳郡主这姑母过不去啊。”

“你懂什么?大丫头能让顺天府的推官抬着金五去向穆王府叫板,穆王府现在整治不了大丫头,也整治不了那个推官?让那个推官倒个大霉,穆王府一样可以立威。”

“那咱们快给穆王府出这个主意啊。这个主意若是被采纳了,咱们也算立了功,说不定穆王府能出面帮着把甲儿保出来!”

“也是啊。”江峻健怦然心动。

这夫妻俩商量好了,回房后江峻健匆匆写了封信,本来想当时便命人送往穆王府的,但一则天太晚了,二则穆王府没有认识的人,没人引荐,只好暂时放好,等明天再作打算。

江峻健、严氏觉得天太晚了,没法出府门,江峻朗、江蕙叔侄却不作此想。哄睡阿若之后,把妹妹拜托给苏老夫人,江蕙换了一身黑衣,和江峻朗一起从西侧角门出来了。

“蕙蕙,这种事让叔叔来做就好了。”江峻朗道。

“叔叔,他们不见到我本人,恐怕是不行。”江蕙笑。

江峻朗无奈,只好陪着江蕙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江蕙在一个门脸普普通通的人家前停下脚步,伸手敲门,从门缝里递了一块铁牌子进去。没多久,门轻轻开了,江蕙和江峻朗闪身进门。

过了一刻钟,江蕙和江峻朗便从里边出来了,一个身形清瘦的青衣人把他们送到门口,“放心吧,你们既然是刑爷的朋友,这个忙敝会非帮不可。我这便亲自去红袖添香。”

红袖添香是位于集庆坊的一个知名风月场所,文人雅士、王公贵族、巨富商贾,客人络绎不绝。这里是真正的销金窟,在这个地方,不知发生过多少风流韵事。

穆王府的侍卫长程伟这天在府里受了气,心里郁闷,他的姘头、红袖添香当红的姑娘百两金陪他喝了不少酒,大醉酩酊,解衣就寝。百两金艳丽的纱裙、程伟的侍卫服散落于地,东一处西一处,凌乱中又透着几分旎旎风情。帐外有人悄悄进来,把程伟的侍卫服饰一一拿了去,销金帐中醉语呢喃,意乱情迷,哪里注意得到?

这天晚上,有一名身着穆王府侍卫服饰、自称程伟的醉汉到了顺天府吴推官门前,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半条街的人都被惊动了。

有人胆小,去叫了巡夜的兵丁。等巡夜的兵丁赶过来,那个自称程伟的人已经踹了吴推官家的门,持着腰刀骂骂咧咧进家了。

可怜吴推官只是个没钱的京官,住的地方又破又小,还是赁的,大门一点儿也不经踹。

兵丁大惊,被左邻右舍催逼着,啰啰嗦嗦进了吴家,“什,什么人?不,不得无故惊扰良民……”

屋里响起一声惨叫。

兵丁差点儿吓尿了。

一个人影从上房跑出来,口中骂骂咧咧,“小子,目中无人,敢和我穆王府过不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兵丁胆小惜命,见那人手中有刀,刀上有血,哪敢上前去拦?眼睁睁看着那人跑出院子,才壮着胆子大叫大喊,“抓贼啊,抓贼啊。”

屋里,吴推官倒在血泊中。

兵丁和邻居战战兢兢推门进来,看到血泊中的吴推官,都吓了个半死。

吴推官面如金纸,苦笑道:“惊扰诸位街坊邻居,实是吴某的罪过,对不住,对不住。”

“吴推官,这是怎么回事?”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询问。

两行热泪从吴推官腮边落下,他伸手抹泪,叹道:“诸位高邻请不要再问,吴某实在不忍心连累大家。唉,权贵不能得罪啊。”

☆、018

“权贵不能得罪?吴推官,你得罪哪位权贵了?”邻居中一位行商的卢先生问道。

他今天出城进货,天黑透了才回到家,对今天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

另一个邻居伸胳膊捣捣他,示意他不要再问了。卢先生便知道自己方才问的话不对,赶忙说道:“瞧我,尽问这些不相干的做甚?快快请大夫治伤才要紧。”

“对对对,治伤要紧。”众人跟做梦才醒似的,都是连连点头。

吴推官少气无力,“唉,诸位高邻,我伤得其实不重,自己拿金创药抹上也就是了……”

“自己抹哪行,流了这么多血!”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反对,“必须得叫大夫啊。”议论起哪家的大夫可靠,哪家的大夫善治外伤。

吴推官又被众人劝得好了点儿,听了这话却又哭了,“诸位高邻,莫难为我了。一则我是个穷官,京城的大夫请不起,二则……唉,人家本就是来教训我的,我若这便去请大夫治伤,岂不是显得毫无悔改之心,更让贵人着恼么?”

吴推官是个斯文人,又受了重伤,面如金纸,容颜憔悴,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凄惨,简直是耳不忍闻。

“哪个权贵厉害成这样,上门把人砍了,还不许人治伤?”一个黑脸汉子勃然大怒。

他姓鲁,京城本地人,自幼习武,身体强壮,现在一名武馆做武师。他是个直性子,听吴推官说得这么可怜,登时被激起了侠义之心。

“唉,不提了,不提了。”吴推官闭目摇手,不敢再说。

几位经商的邻居一起商量了下,道:“咱们和吴推官也做了好几年的邻居了,吴推官的为人,咱们都是知道的。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咱们这些邻居若不照看他,不是个道理。眼下这个事,别的先别说了,治伤救人要紧。吴推官手头紧,咱们把医药之费摊出来便是。”

卢先生率先取出一锭碎银,“对,咱们行商之人,不定哪天便要破注财。治伤救人是善事,吴推官又是斯文人,帮他是应该的。”

几个家里宽裕的商人便把医金凑齐了,央那巡夜的兵丁,“现在已经宵禁了,还请您老人家帮帮忙,带着钱请大夫去。”

兵丁虽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拿着钱请大夫的事他还是能做的,忙接过来,“成成成,你们等着,我立即去请,立即去请。”

兵丁去请大夫,邻居们有的安慰开解吴推官,有的窃窃私语小声议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便有好事之人给解释了,“有个人到安远侯府勾引内贼意图盗窃,被安远侯府抓了个正着,人送到了顺天府。那人自称是穆王府的,顺天府尹不敢惹事,把这棘手的事交给了吴推官。吴推官老实,公事公办,带那人到穆王府当面求证,穆王府恼了,下此毒手。”

这好事之人的解释大概有一半是他听来的,有一半却是他猜测的。譬如说顺天府尹不敢惹事,把这烫手山芋交到吴推官手里,这就完全是他凭空想象的。不过他说的十分肯定,听的人很是信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多谢兄台解惑。”把他的话完全当真了。

“我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哪想得到……”吴推官似是有些糊涂了,喃喃自语。

众人一边安慰着他,一边伸头张望,盼着大夫快点到来。

“来了来了,大夫来了。”兵丁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身上背着个药箱,“大夫来了!”

众人忙让出一条路,“大夫快请,吴推官流了很多血,您快给看看。”

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庞消瘦,面色微黄,进来给吴推官看了看,又是皱眉,又是摇头,众人看在眼里,俱是大惊,“难道吴推官伤得很重么?”

大夫长长叹气,“你们运气好,这也就是遇着我了。这样的伤势,若是换个大夫,恐怕伤者小命难保。”

众人越听越害怕。

大夫还带着个学徒一起来的,师徒二人吩咐众人避开之后,开始替吴推官治伤。这大夫也是奇怪,听他的话意,吴推官这伤势极重,危急生命,但他极少动手,倒是学熟迅速替吴推官包扎了伤口,手法娴熟。

包好伤口之后,学徒央邻居帮着把床铺上的被褥等全换了干净的,扶吴推官躺下,喂了他几粒药丸。

“伤者睡下了。他的伤很严重,我明天还要来给他换药。”大夫忙完之后,把兵丁、邻居们叫到房屋的另一侧,细细交代,“晚上要有人守着他,若是发烧了、说糊话了,立即去叫我,片刻不得耽搁。”

邻居之中有两个闲人,当即便自告奋勇要留下守夜,大夫瞅了瞅,见那两人斯斯文文,像是细心之人,极为满意。

“吴推官这伤是能治了,但这砍他的人可是跑了,这怎么办?”鲁武师责问起兵丁。

兵丁哭丧着脸,“那个是……那个是……我可不敢去抓……莫说我了,连我的上司也不一定有胆子去抓……”

“呸,你是怎么当兵的?”鲁武师呸了一声。

“那是穆王府的人,吴推官带着疑犯去向穆王府求证,就被砍了。若是敢到穆王府抓人,岂不是要把小命送了?”有人好言相劝。

鲁武师虽是生气,也知道这人说得有理,咬牙恨道:“这帮皇亲国戚,可真会欺负人!”

“是啊,皇亲国戚就是会欺负人,穆王是陛下的弟弟,谁敢拿他怎样了?”众邻居一起叹息。

大夫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哈哈一笑,“想替伤者出气,办法也不是没有。京城的御史老爷们可厉害着呢,若是被御史老爷们弹劾了,便是皇亲国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还有,贼人是在安远侯府犯的事,对不对?那去安远侯府喊冤啊,吴推官为安远侯府的事才被砍的,他们可不能不管。”

“对,是这个道理!”众邻居方才还彷徨无计,这时却群情振奋,觉得吴推官这刀不能白挨。

“还有顺天府呢,顺天府的推官被砍了,府尹总不能不管不问吧?”邻居们的热情一被调动起来,人也变聪明了。

“那人自称程伟,我亲耳听到的!”有人叫道。

“就是,顺天府不能不管。还有兵马司,兵马司巡夜的兵丁可是和咱们一起亲眼看到贼人行凶的,他得上报!”

那胆小的兵丁叹口气,苦哈哈的笑,“好,上报,上报。”

人多力量大,这些邻居们计议定了,有人陪着兵丁,逼着他、看着他向上司报告吴推官被砍一事,有人向顺天府报案,有人到安远侯府喊冤,还有人到邻街两位穷御史的家里诉苦去了。

四管齐下,不信吴推官会白白挨刀。

顺天府的推官在家中被砍,而且是执行公务之后被人恶意报复,这件事顺天府哪能不管?而且程伟在吴推官家行凶之后,有人一路跟踪着他,见他去了红袖添香。连程伟在花街柳巷落脚的地方都知道了,这个人更是非抓不可。

顺天府捕快冲进百两金卧房的时候,程伟正拥着美人酣睡,地上衣物散落,那血迹斑斑的侍卫服格外刺眼。

顺天府的捕快鼻子差点儿气歪了。好嘛,明目张胆砍了顺天府的官员,他还回到姘头身边睡大觉来了!他把顺天府当什么了!

“程伟!”捕快一声怒喝。

程伟被捕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美梦被惊醒,骂骂咧咧,“谁敢惊扰老子!”

“你伤人了,还睡呢!”捕快见他做梦不醒,迎头啐了他一脸。

程伟大怒,“莫说伤人了,便是杀人又如何?老子可是穆王府的人!”

他的咆哮声响彻屋宇,红袖添香的客人不少被他吵醒了多少。这世上爱看热闹的人哪里都有,红袖添香当然也不例外,许多客人、妓者衣衫不整便跑出来了,还有人探出头四处张望,听得瞠目结舌。

捕快是个精明人,见这情形,眼珠一转,故意说道:“失敬失敬,原来阁下是穆王府的人啊?”

“知道老子的身份了吧,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程伟得意狞笑。

捕快让这程伟嚣张够了,狂话说够了,方才翻转面皮,大怒暴喝:“好极,你是穆王府的人,你杀人都行!你有种,到了公堂之上还这么说话!”

“带走!”捕快挥挥手,兵丁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去绑程伟。程伟功夫极好,但酒后无力,昨夜又实在累着了,竟然被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兵丁给按住了,先把带血的侍卫服给他穿上,然后绑了个结结实实。

“你敢绑老子!”程伟挣扎大吼。

“你省省力气吧。”捕快一脸不屑,指指程伟身上的血迹。

程伟顺着捕快的手势看过去,脑子嗡的一声。

直到暗红狰狞的血迹映入眼中,程伟这才清醒了,知道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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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的安远侯府花园,又宁静,又美丽。

江蕙拿着个小小的竹篮,去摘茉莉花骨朵。

花骨朵上带着晶莹的露珠,气息格外清新。

阿若带着灰灰来了,灰灰还不大精神,阿若却是大摇大摆的,精神头十足。

“姐姐,你在做什么啊?”阿若快活的问道。

“姐姐在摘花,一会儿给你做茉莉花炒鸡卵。”江蕙微笑,拿篮中的花骨朵给阿若看。

“茉莉花炒鸡卵好吃,我还要吃素饼,吃鸡肉粥。”阿若笑咪咪。

“好啊。”江蕙神情宠溺,摸摸妹妹的小脑袋。

提到鸡肉粥,阿若想起她的黄黄了,不大开心,“黄黄也不知飞到哪了。姐姐,你再给我养只鸡好么,要和黄黄一模一样的。”

“好。”江蕙满口答应。

阿若小孩子心性,马上便高兴了,喜孜孜的问道:“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再养只黄黄么?”

“为什么啊。”江蕙笑。

“我不想吃饭的时候,黄黄可以替我啊。”阿若一脸得意。

以前她便常干这号事,如果不爱吃饭,便招手叫黄黄过来,悄悄把米粒撒在地上,让黄黄替她吃饭。

“阿若乖。”江蕙想起从前的农家庭院,想到故意要跑到院子里吃饭、其实是要悄悄把饭喂给黄黄的妹妹,一阵心酸。

那时阿若有父母宠爱、有姐姐呵护,小日子过得多么温馨啊。

现在阿若只有姐姐了。

阿若仔细看看江蕙,扑到了她怀里,“姐姐,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没有,姐姐没有不开心。”江蕙把小竹篮给妹妹提着,恬淡的微笑,“今天有件高兴的事。”

“什么啊?“阿若好奇。

江蕙亲亲妹妹的小脸蛋,语气异常温柔,“一个恶人得到了惩治。”

程伟活不了了。

万鹗是带兵把冯兰逼入绝境的人,程伟是带兵把冯兰夫妻抓走的人。这些人跟着穆王,多年来做的缺德事数不胜数,早就该死了。

☆、019

“蕙蕙 ,阿若。” 晨曦中,江峻朗大踏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