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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馥这天早早的便告辞出宫了。

她一个人在花园徘徊许久。

晚上,她拿着一幅画去找苏相,“爹爹,您看这幅骑豹图。”

苏相瞅了一眼,道:“何相哪天若不从政了,可以去做画工。”

这幅画原作是何相,是何相看了阿若骑豹子的场景即兴所作。因为这幅画画得很传神,坊间很快有了摹本,苏馥手里的便是摹本了。

苏馥脸色凝重,“那天我隐藏在后面,李颖放毒蝎子,那个叫阿若的小丫头一直跺脚,毒蝎子竟然被她吓回去了。我就知道阿若的脚上一定有秘密,阿若的身份一定很可疑。再看了这幅骑豹图,我就更肯定了。”

☆、097

“此话怎讲?”苏相一时没弄明白。

苏馥幽幽叹气, “爹爹忘了么?高夏之前是女王在位,她是高夏史上唯一的女王,芳名杜琳。杜琳女王有位独生爱女, 才六岁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女,这位皇太女就有一幅幼时的骑豹图。”

苏相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

“不错,阿若和高夏那位女王、皇太女一定有关系。”苏馥面有愁容,又有一丝兴奋,“皇太女幼时曾遇害中毒,高夏女王为此十分忧虑, 召集国内数十位名医,费了数年的光阴,不知搜集了多少奇异药材,才配制成了一粒地龙丸。这粒地龙丸所用的药材皆是百年难遇之物,也幸亏运气好, 竟然让女王全配齐了。相传这粒地龙丸异常珍贵,能解百毒。”

“你怀疑阿若脚上的就是地龙丸?”苏相沉声道。

苏馥说起过阿若跺脚吓退毒蝎子的事,苏相当时也觉迷惑不解。听苏馥这么一说,苏相也就想明白了。这位地龙丸如果真在阿若脚上,那毒蝎子的事就有解了, 因为阿若脚上那粒药丸正是世上所有毒物的克星,所以阿若跺脚,药味散发,毒蝎子望风而逃。

“是。”苏馥点头。

苏相乍闻这个消息, 简直不敢相信,“照你这么说,杜陇岂不是高夏女王的后代了?”

“应该是皇太女的儿子。”苏馥边说边想,越想越觉得对,“皇太女只有一个儿子,小名阿龙,据传言,曾经看见过他的高夏官员都纷纷赞叹,说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孩子。”

“杜陇正是有着惊人的容貌。”苏相激动的在房中踱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咱们还愁什么?让人传消息到高夏,高夏国王一定会派人灭口,杜陇、冯兰和阿若,高夏国王不会放过的。”

“一定不会放过。”苏馥微笑,“高夏女王驾崩之后,皇太女还没来得及登基便因病去世,留下一个才两岁的儿子。皇太女的堂兄奉那个两岁的孩子登基,他自己做了摄政王,之后便以小国王体弱多病为由,不许小国王和朝臣接触。摄政王渐渐大权独揽,小国王在他十岁那年‘驾崩’,摄政王痛哭一场,由群臣拥立为新王。这位高夏国王如果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个杜陇,有一个阿若,阿若既能骑豹,又能吓退毒蝎子,这位高夏国王还睡得着觉么?”

苏相和苏馥当即便做了决定。

这样的良机,不容错过。杜陇、冯兰、阿若如果被高夏国王灭了口,江蕙失去母亲和妹妹,必定伤心欲绝,无心讨好淮王,别的姑娘才有可能趁虚而入。

苏相有学生在鸿胪寺任职,负责接待外国使臣,苏相想让高夏使臣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困难。

“我儿,你如此博学多才,对高夏的国情熟悉至此。”苏相想到这一点,满目怜爱。

他有一个多么出色的女儿啊,可惜淮王瞎了眼,看不到他女儿的优秀之处。

苏馥黯然神伤,“我熟悉高夏国情,是因为前几年曾有传言,说陛下要命淮王殿下出使高夏。我为他担心,努力搜集高夏的资料,务求做到知己知彼……”

苏相连连叹气,“你这痴心的孩子,你这痴心的孩子。”

苏馥勉强笑了笑,安慰苏相道:“爹爹,后来淮王殿下并没去高夏,我还以为自己学的这些便没用了呢,不想今天派上了用场。”

苏相感慨了许久,想起了一件事,“不对。杜陇、冯兰、江蕙都是聪明人,以淮王对江蕙的爱慕和迁就,以安远侯如今的权势,要把杜陇送回高夏、夺回王位,并非不可能。为什么他们全然没有动作?”

苏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不知道。杜陇两岁便落入高夏国王手中,十岁从高夏国王手中逃得性命,那个过程究竟如何,便无从想像了。或许高夏国王从小便没告诉过他真相,或许他逃出来的时候受了伤,忘记了从前的事情。杜陇既不记得,冯兰和江蕙也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如果不是当年详细查了高夏的国情,又偷看到了阿若吓退毒蝎子,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苏相沉吟,“对,杜陇和冯兰多年来隐居深山,这真相就更不为人所知了。呵呵,如果不是李颛那个蛮横无礼的家伙,说不定杜陇这个高夏王便在山中终老了。”

“是啊。”苏馥虽是心中悲苦,说到这些,也觉得好笑。

唉,世事变幻莫测啊,杜陇这位深山中的猎人,竟然是高夏王。

虽然是傀儡,虽然已经“驾崩”了。

苏馥满怀希望,“爹爹,高夏国王将杜陇一家三口灭了口,江蕙伤心失望,以泪洗面,会越来越不讨人喜欢的,对么?”

苏相柔声道:“不止如此。或许江蕙遇到刺客,和她的母亲、妹妹一起走了,也说不定。”

苏馥身子发抖,双眸异常明亮。

如果江蕙死了,如果江蕙死了……那她的生活便会恢复正常,淮王殿下还是她的,美好快活的生活还是她的……

苏相、苏馥父女在这里精心算计,却不知江蕙已经开始怀疑苏馥了。

江蕙向安远侯借了数十名侍卫,加强花畔里的防卫,又命人把淮王请来了,备了茶点,请他在花园小坐。

江蕙告诉淮王,她怀疑苏馥,淮王连原因也没问,就答应她去查。

“哎,你就不怕我是别有用心么?”江蕙忍不住问他。

连原因也不问,就说要去查,是不是夸张了点儿啊?

“你真的是别有用心就好了。”淮王笑意直达眼底,“表妹,你如果是……吃醋了,嫉妒了,别有用心了,我不知有多高兴。”

“呸,没一点儿正经。”江蕙雪白面庞成了粉红色,娇嗔的责怪。

“呸,没一点儿正经。”旁边的柳树上齐刷刷探出三个小脑袋。

江蕙大惊,“苗苗,蓉蓉,你俩可不像阿若一样从小就会爬树,怎么也跑到树上了?”

“姐姐,我俩可会爬树了。”江苗和江蓉得意的道。

“我教苗苗和蓉蓉的。”阿若也得意。

江蕙眼睛盯着三个小妹妹,眼睛也不敢眨,“表哥,咱们一人接一个,先把苗苗和蓉蓉接下来,最后是阿若。阿若从小就爬树,她最机灵。”

淮王道:“好,我接苗苗,你接蓉蓉。”

他拉过椅子站上,已经可以够着柳树了,“苗苗,表哥抱你下来。”江蕙也拉过椅子,踩到椅子上抱过江蓉,“蓉蓉,你这么小,不该爬这么高的,很吓人。”江蓉嘻嘻笑。

放下江蓉,江蕙又去抱阿若,阿若不大乐意,“姐姐,我再玩会儿。”江蕙柔声道:“你不下来,苗苗和蓉蓉也要上去。她俩爬树不老练,万一摔着怎么办?”阿若嘻的一笑,冲姐姐伸出小胳膊,“那好吧,为大局着想,我暂时不玩了。”

三个孩子都站在地上了,江蕙一颗心总算放回到肚子里。

“呸,没一点儿正经。”阿若记性太好了,才站到地上,就想起方才的话了。

江蕙脸粉扑扑的,忙转移妹妹的注意力,“阿若,张伯伯过两天想进山打猎,想请你和斑斑、灰灰一起去。”

“真的么?”阿若雀跃。

阿若很喜欢斑斑,总想带她的斑斑出门露露脸,但是胆儿肥敢和豹子一起玩的人实在太少,阿若总是失望。现在听说有人邀请她和斑斑、灰灰一起,马上就兴奋了。

“真的。”江蕙微笑。

张伯伯胆子大得很,他可不怕什么虎、狼、狮、豹。

三个小姑娘热烈议论起要进山打猎的事。

江蕙暗暗松了口气。

淮王头凑了过来,“表妹,将来我出宫建府,淮王府不欢迎三个小妹妹。”

“为什么?”江蕙明知故问,脸色灿若晚霞。

“有阿若和苗苗、蓉蓉在,我和我的小王妃都没办法亲热了。”淮王低声笑道。

“让你胡说八道。”江蕙大羞,伸手想要打他。

“姐姐……”阿若不知要跟江蕙说什么,兴冲冲的转过头。

江蕙手停在半空。

“咦,姐姐你怎么了?”阿若睁大眼睛。

“没什么,没什么。”江蕙讪讪的笑了笑,收回了拳头。

阿若歪着小脑袋看了江蕙两眼,“我忘了要问姐姐啥了,嘻嘻。”又回头跟江苗、江蓉玩去了。

江蕙脸色好看极 了,如朝霞映雪,“表哥,我妹妹在有坏处也有好处,譬如方才,如果不是阿若在,我拳头已经打到你身上了。”

“这算什么好处。”淮王压低了声音,“表妹,我巴不得你的拳头打到我身上呢。”

“这么想被打?”江蕙奇怪。

淮王声音更低,缠绵婉转,“表妹,你打我的时候,你的手便能碰到我的身……”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江蕙一动不敢动,两人四目相对,又羞又喜。

江蕙血气上涌,嘴唇如樱花瓣一样粉粉的,水润润的,淮王真想凑过去亲一亲,可身边有三个小妹不知在说什么,那叫一个热闹……

淮王暗暗咬牙。

淮王府落成之后,阿若、苗苗、蓉蓉,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人。一定不能允许这三个孩子随意出入淮王府,不然他和他的小王妃就算成了亲也不得自由……

江蕙委托的事,淮王没有掉以轻心,一面派人暗中监视苏相、苏馥,一面向他的太子大哥提议严查工部尚书孙喜。淮王不是随随便便提出的,列举了这个人的种种疑点,太子准了,派御史都秦、靳新查证。

这两位御史从太子那里领命出来,淮王便命人把几个有力的证据暗中交到他们手里。这两位御史大喜,知道立功的机会来了,太子交办的差事,他们一定可以完成的很好。

孙喜这位工部尚书没少贪污。两位御史手里有别人塞过来的证据,很快落实了孙喜的贪污罪名。太子启奏皇帝,皇帝下旨将孙喜下狱审问,工部尚书一职,由工部左侍郎暂代。

苏相汗流夹背。

孙喜是他的学生,而且孙喜给他送过厚礼。如果孙喜把这些全盘托出,苏相就是受贿罪,一定会被牵涉到这桩案子当中。

皇帝又命令刑部侍郎宁茂审理此案。

苏相慌了。宁茂是出了名的爱动大刑,孙喜又不是硬骨头,如果孙喜受刑不过,把他给招出来,他的仕途岂不是就这么毁了么?

这时的苏相,悔之莫及。为什么要收孙喜的厚礼?当时如果严词拒绝,现在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了。

很多贪官都是这样的。收钱的时候忍不住伸手,到了被查处的时候,都是知道害怕的,都是会后悔的,这时候都想缩回那收钱的手,可是来不及了,晚了。

苏相如果按兵不动,那孙喜总归还是能撑一阵子的,苏相暂时还不会暴露。但是苏相为官多年,声誉极佳,他不以想像他竟要和贪污受贿案联系在一起,更不能容忍他一世的清名付之流水,竟动了灭口的念头。不得不说,从蒋太太到唐大爷再到孙尚书,苏相真是勇于灭口、雷厉风行。

他派人伪装成孙喜的家人给孙喜送牢饭,其中有一个孙喜最爱吃的肉馅儿馒头是有毒的。这份牢饭狱里收下了,却没有直接送到孙喜面前,而是很谨慎的先让大夫一样一样察看。大夫拿银针一样一样试过,到了肉馅馒头的时候,银针变黑。

苏相差去的人,就这么漏了馅儿。这个仆人被抓之后一开始硬撑着不肯招认是谁主使的,但宁茂很厉害,把那人的妻子儿女都带到他面前,把各项刑具一一陈列,那人的妻子抖似筛糠,涕泪交流,小孩儿更是吓得哇哇大哭,别提多可怜了,那人当场崩溃,“我儿子闺女还小,这样刑罚哪受得 ?我招,我招。”把苏相给供出来了。

那人说出苏相的名字,其余的人都惊呆了,唯有宁茂不动声色,让犯人划了押,当即上报。皇帝闻报大怒,命太子亲审此案,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好办,太子把苏相的家人带到孙喜面前,孙喜知道苏相要杀他灭口,恨恨的道:“我在狱中熬受酷刑,他非但不设法营救,还要杀我灭口,我还和他留什么情面!”把他向苏相行贿的事一一说了。

孙喜自当了工部尚书之后,年年给苏相送“寿礼”。学生给老师送寿礼本是人之常情的,但他送的礼太重了。他送的是画,全是画圣吴道玄的画,每一幅都价值不匪。太子派人围了苏府,果然从中查抄出孙喜所说的这些画,苏相面色灰败,颓然倒地,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皇帝罢免苏相,苏相被打入刑部大牢。苏府是御赐府邸,虽然苏相的家属暂时没有获罪,但苏夫人、苏馥等人不能再在府中住下去了,被驱逐出来。

苏馥这位曾经的相府千金,和她母亲、妹妹等人凄凄惶惶出了相府,惨不可言。

“娘,我们怎么办?”苏馝在哭。

苏夫人一脸疲惫,“我在花畔里有所陪嫁的小宅子,先过去落脚吧。”

苏馥失魂落魄的跟着苏夫人等去了花畔里。

这一行人连车也没有了,是走着过去的。平时养尊处优的一拨人,骤然落魄,叫苦不迭,哭哭啼啼,狼狈得不像样子。

一辆香车轻快的旁边经过。

苏馥展目望去,只见这辆车子在杜府门前停下了。

车停稳了,侍女放下脚踏,一位妙龄少女从车上袅袅婷婷的下来,那身影苏馥无比熟悉。

其实她到这个身影的次数并不多,但她曾经无数次回想过,这个身影在她脑海中出现过万千遍。

是江蕙。

苏馥本来已经精疲力尽,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一路小跑到了杜府门前,“江姑娘,我落魄了,我败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江蕙道:“我家也曾有此遭遇,彼时江家比苏家更惨,一家几十口人都入了监狱,而且是死牢。那样的日子,一般也过来了。”

“你家没有被冤枉,你祖父真的向废太子献过诗,表过忠心。”苏馥目光阴阴凉凉的,语气也冰的能冻死人,“江姑娘,你家的案子当年是我父亲审理的,他没审错,没冤枉你江家。”

江蕙不禁一笑,“原来向废太子献过诗表过忠心,就等同于和废太子一起谋逆了。苏姑娘,你的想法如此清奇,怪不得有今天这样的下场。我家不过献个诗表个忠心,便该全家进死牢,你爹贪污受贿、杀人灭口证据确凿,又该怎样啊?”

“你别得意。”苏馥嘴唇成了青白色,眼神阴郁,“会有贵人营救我家的,一定会有贵人营救我家……”

“阿馥你干什么?”苏夫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拉住苏馥 ,“你不许胡闹。”

苏夫人匆匆对江蕙道:“江姑娘,对不住,小女无知,打扰你了。”便想拉苏馥走开。苏馥挣扎着不肯走,叫道:“你别得意!会有贵人救我父亲的!那贵人便是六宫之……”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鞭子抽在苏馥脸上。

苏馥一张白皙面庞登时一道黑紫。

“你,你这样对我……”苏馥痴痴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淮王,心碎成一片一片。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和江蕙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淮王殿下便冲她举起了鞭子……

为什么?江蕙就那么娇贵,连句实话也听不得么?

“淮王殿下,你这是何意?”苏夫人心疼不已,大声叫道:“我家相公获罪入狱,小女却没犯事,殿下为何无故放以刑罚?”

淮王冷冷的质问:“宫中贵人,是尔等可以随意议论的么?”

苏夫人回想了下苏馥方才的话,语塞。苏馥方才确实提到了宫里的贵人。

“她是姑娘家,殿下怎能对她这样?”苏夫人流下眼泪。

苏馥呆呆的,木木的,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也不知她是被淮王这一鞭抽得太狠了,还是太伤心了。

“表哥,不要打人啊。”江蕙轻声责备。

“好,不打人。”淮王神色立即温柔了。

苏馥那碎成一片一片的心,每一片都是巨痛。

她嚅嚅想要开口,淮王警觉,立即握起手里的鞭子。苏夫人惊慌,“阿馥快走。”强拉着苏馥,硬把她拉走了。

苏馥凄然回头,只见淮王已经陪着江蕙往家里走了。

“阿馥,算娘求你了,不要这样。”苏夫人忍着胸口怒气,“皇后娘娘是夸过你、赞过你,是透露过有意聘你为淮王妃的意思,可陛下一直不答应,懂么?你和淮王从来没有名份,淮王不是你的,江姑娘没抢你的夫君,你不用和人家这样。”

“皇后娘娘,爹帮过皇后娘娘……”苏馥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苏夫人吓得差点没了魂儿,忙伸手死死按住苏馥的嘴,惊惶四顾,唯恐苏馥的话被人听见了。

“阿馥,你想害死家人么?”苏夫人在苏馥耳旁低喝道。

苏馥痴痴呆呆,仿佛没听见一样,苏夫人流泪叹息,紧紧捂着苏馥的嘴,一直没敢放开。

天阴了,下雨了,苏夫人让家人帮着她拖着苏馥回家,脸上一直有水滑过,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忽然下雨了,淮王一边命侍女拿伞,一边脱下披风替江蕙遮在头上。江蕙笑着仰头,把他的手拨开了,“表哥,我想淋淋雨。”

她伸出白皙小手接雨滴,“表哥你看,方才还是艳阳天,现在就大雨倾盆了。这真像我爹和我娘从前的时候……我爹和我娘真的很恩爱,但那又怎样?一场狂风暴雨之后,还不是劳燕分飞。”

“表妹。”淮王心痛,又把披风遮过来,“乖,听话,有话咱们进屋慢慢说。”

雨越下越大,淮王拉过江蕙,一起跑到廊下。

江蕙望着茫茫雨幕,“表哥,废太子谋逆案之后,朝廷查得很严,但凡和废太子沾上一点边儿的,都难逃一劫,是么?”

淮王口中发苦,低声道:“当时情况很惨烈,我三哥和阿顥的父亲替我父皇挡箭,伤重不治;废后害死了我九弟和七妹,我父皇最宠爱的幼子幼女;宫中死伤无数,连太后也受了惊吓;我父皇的愤怒程度,你可以想像得到……局势平定之后清算废太子,形势便相当严峻了……”

“我知道。”江蕙声音柔柔的,“我家犯的事一定不严重,不然就算丹阳郡主冒死求情,也是不行的。我家犯事不严重,却全家进了死牢,一定是朝中风声太紧。”

“那场宫变,我父皇真的是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江蕙:“是,宫变过后,陛下一定很愤怒,所以极少有人敢当他的面提到废太子谋逆案。丹阳郡主面见陛下为我父亲、为江家求情,一定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我敬佩她、感谢她。”

江家犯的事正常来说是不严重的,但问题是得有人敢跟皇帝说啊。那场宫变对皇帝来说如同一场恶梦,谁敢当着他的面提起来,谁敢为涉案者求情?

淮王握紧了江蕙的手。

江蕙转头一笑,清丽妍媚,如诗如画,“这些事我从前模模糊糊知道些,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我们江家就是那倒霉的小鬼。”

废太子谋逆一案令皇帝震怒,负责办案的苏相等官员揣摩上意,执法过严,但凡和废太子有过交往的人哪怕并不是真的参与了谋逆案,也都给牵连了。江家就是这些倒霉蛋的其中之一。

淮王捧起江蕙的小手默默亲吻。

江蕙并没有害羞,或是不安,因为淮王此时此刻的神情,可以说是虔诚的。

“表哥。”江蕙柔声唤他。

淮王声音轻而郑重,“表妹,以后我会补偿你的。”

“你对不起我了么?为什么要补偿?”江蕙问。

淮王语塞,片刻后道:“总之,我会对你好。”

江蕙轻轻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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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回宫之后,去看杭皇后。杭皇后正在喝茶,见了淮王,做出惊讶的模样,“这是谁啊?是我们的五皇子殿下么?稀客稀客,快请坐。”拍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淮王坐下。

淮王却不坐,挥挥手,命宫女内侍全部出去。

“怎么了?”杭皇后纳闷,起身握了淮王的手,“儿子,告诉母后,发生什么事了?”

良久,淮王沉声问道:“母后,当年您有没有吩咐苏相,命他从严从重查处和废太子有关之人?”

杭皇后端详了淮王半天,冷笑道:“怎么,你那小王妃家里也曾经牵涉到此案当中,这是为她鸣不平来了?”

“不是。”淮王烦恼的摇头,“我在花畔里听到苏相之女说的话,心中疑惑。”

“苏相之女?是苏馥么?”杭皇后追问。

“应该是。苏相的大女儿,以前你劝我娶的那个女人。”淮王回道。

杭皇后仔仔细细把当时的情形问清楚了,勃然大怒,“苏馥这个丫头是疯了不成?她父亲入狱是咎由自取,她竟敢攀扯起宫中的贵人了。”

淮王附耳问了杭皇后一句话。

杭皇后似笑非笑,“放心,你母后言行向来谨慎。母后当年确实吩咐过苏相,和废太子谋逆案有关之人,不可错放一个。这句话难道有问题?”

淮王半晌无言,杭皇后看了他半天,他方慢慢说道:“总之,我以后要补偿蕙蕙。”

杭皇后:“我不觉得咱们亏欠了她。不过,既然你这么爱她,母后一定会对她好,像亲生女儿一样。”

淮王默默点头。

杭皇后轻抚他头发,“小颎,乖儿子,你大哥是陛下的长子,你又这般出色,我膝下有你们两个,那林氏纵使坐在皇后宝座上也不安稳,千方百计要除掉咱们母子三人。废太子谋逆,是你父皇的不幸,却是咱们母子三人的幸事……”

“我知道。”淮王抱住了杭皇后,“母后,从前的日子我没忘,林氏在时,您几次历险,几次死里逃生,我没忘。”

杭皇后面色欣慰,“儿子,你没忘就好。”

母子二人拥抱许久,淮王方放开杭皇后。

废太子谋逆案后,淮王和杭皇后、太子母子三人平步青云,到了人生的高峰,江蕙却受到牵连,跌入人生的谷底。淮王心疼江蕙,决定以后要加倍对表妹好,用一生一世来补偿她。

☆、098

淮王离开之后, 杭皇后并没有把宫女内侍等人叫进来服侍,独自沉思许久。

她把从前的事一件一件,仔细回忆。

那次宫变很严重, 但局势平定之后,林氏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她自己身上, 竭力要向皇帝证明废太子是无辜的、是被她胁迫的。皇帝当然并不相信,但庄太后抱着废太子哭,皇帝眼眸中闪过丝犹豫。那丝犹豫可能是因为孝顺母后,不愿让母后伤心,也可能是因为父子之情, 对废太子还有一丝不忍。

杭皇后捕捉到皇帝的那丝犹豫,她担心了,担心废太子死灰复燃。

杭皇后是从来不会插手朝政的,那时却有意在殿外“偶遇”苏相,义正辞严的告诉他, 参与谋逆案之人,不可错放一个。

苏相不负杭皇后所望,果然在审案时把和废太子有过交往的人都牵涉进来了。当长长一串的参与谋逆案名单放到皇帝案前,皇帝大怒,下旨将废太子永远囚禁。

杭皇后一直悬着的心, 终于放下来了。

之后,皇帝册立杭氏为皇后,皇长子李颂为太子,杭皇后登上人生巅峰。

“不可错放一个, 不可错放一个。”杭皇后喃喃。

杭皇后口中的“不可错放一个”,到了执行的时候,苏相却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牵连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杭皇后知道这其中或许有人是冤枉的,只是和废太子正常来往,并没参与宫变,但那又怎样呢?古往今来冤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她若败在林氏手上,不也是死路一条?

“小熲这个傻孩子,这样就以为对不起江蕙了。”杭皇后想到淮王的痴情,不觉叹气,“好吧,就算我对不起江蕙,以后我对这个小儿媳妇好些,连她娘家人我也格外抬举,小颎你可满意?”

杭皇后对冯兰本是不大看得起的,因为冯兰和安远侯离异另嫁,一女前后有二夫,在杭皇后看来属于没有贞操。安远侯跟冯兰和离,另娶丹阳郡主,如果冯兰守节,辛辛苦苦将江蕙抚养长大,决不再嫁,这样的冯兰才是杭皇后欣赏喜爱的。

虽然如此,但杭皇后顾念淮王的心意,还是给了冯兰礼遇,特地在宫中为冯兰举行了宴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王妃公主、国公夫人、侯夫人、一品夫人等一起为冯兰举杯,冯兰也算是女子中的风云人物了。

冯兰举止落落大方,笑容明媚,言辞得体。

安远侯另娶丹阳郡主,众人都以为他的原配应该很可怜,没想到冯夫人却是这样的,不禁暗暗赞叹,“冯夫人也算是位奇女子了。”

冯兰一度成为京城贵妇瞩目之人,你看,她离开原夫另嫁,现在竟也如此雍容。

苏相的案子是由太子、何相等人亲自审理的。杭皇后告诉太子,“母后当年告诉苏相,废太子谋逆一案定要用心审理,参与之人,不可错放一个。如今母后还是同样的话,苏相受贿一案要用心审理,贪官污吏,不可错放一个。”

太子唯唯受命。

孙喜贪污案和苏相受贿案又牵扯出密州太守刘希等人,因贪污受贿数目大、涉案官员级别高,很是引人瞩目。

苏馥和苏夫人等守在花畔里的小宅子里,想出去打点,但昔日和苏相交好之人现在根本不敢收她们的礼,“此案是太子殿下亲自审理,恐怕很难办。”苏馥、苏夫人涕泪交流,痛不欲生。

苏相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京城士绅的关注点又换了,热烈的议论起高夏王子。

高夏国六王子杜陌即将到达京城。

杜陌此行是朝贺皇帝,也是来向大梁求婚的。

高夏国王共有八个儿子,但其余的五个已经夭折了,现在只剩下大王子杜防和二王子杜阵、六王子杜陌这三个了。杜陌未婚,有意求娶大梁淑女。

和亲异域一向令大梁贵女闻之色变,杜陌人还没到京城,宗室少女、公主郡主之女等急急忙忙挑选起女婿。章遒和乐亭郡主爱女心切,也为章琬琰的婚事操碎了心。没想到他们还在着急上火,章琬琰和潞王却私定了终身。

潞王惫懒,并非章遒和乐亭郡主中意的良婿,但章琬琰面孔眼睛都亮晶晶的,做父母的心有所感,也就不说什么了。

“潞王没个正形儿,不过这孩子心地不坏,和琰儿从小就玩得来,这桩婚事不错。”章遒也不知是自己安慰自己,还是对婚事真的很满意。

“潞王将来自己建府,府里没有长辈拘束,琰儿一过门就能自己当家。”乐亭郡主也找到了这桩婚事的好处。

章琬琰本就是位活泼的姑娘,现在更是常常看着一朵花、一杯水便会绽开笑容,做父母的看在眼里,哪能不明白她对潞王的心意呢?

太子把潞王当亲弟弟,很为潞王高兴,“乐亭姑母和姑父只有琬琰一个女儿,爱如珍宝,阿颢有这样的岳父母,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疼爱的。阿颢有福了。”

潞王这正主倒是漫不经心的,“我这个人吧,就是心太好了。阿琰担心嫁到异国,离开父母,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心一软,就拍胸脯就要娶她。嗯,娶她也行,反正我总归是要娶妻的。”

阿琰是表妹,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比外边娶的强。

淮王向潞王道喜,潞王却是气哼哼的,“我永生永世都不原谅你!我半辈子就喜欢了一个人,还被你抢走了。走开走开,别让我看见你。”

“阿琰是好姑娘,你会幸福的。”潞王态度不好,淮王一点也不计较。

淮王越是不计较,潞王越是凶巴巴的,怒气冲天都快在地上站不住了,想跳起来,“你是我五哥,你好意思么?明明是我先对她动了心的。”

“先动心的是我。”淮王按住潞王,让他在椅上坐下来,“我还没见着她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

潞王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儿。

没见着面就动心了,谁信?你哄三岁小孩儿呢。

淮王忆及旧日时光,璀璨双眸水波荡漾,柔情弥漫,“你还记得咱们在深州的情形么?在崖底察看的时候,我已经对她很好奇、很上心了。阿颢,当时我就在想,是怎样一位蕙质兰心的姑娘,才能那般冷静能干,在穆王府的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把人救上来?”

淮王神情温柔得不像话,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潞王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停,别说了!”

“阿颢,我在查看那被砍断的黑藤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双纤纤玉手,仿佛看到一张明-慧狡黠的面庞……”潞王不想听,淮王却偏偏要说。

“行了五哥,你就别炫耀了。”潞王气呼呼,“我还不够惨的么?因为有你,我永失所爱。算了,从前的事不提了,总之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你还是省下恨我的力气,去做些有用的事吧。”淮王笑。

潞王哼的一声,昂起头,像只骄傲的天鹅。

淮王便不再理会他了,起身要走,潞王一把抓住,“你去哪儿?”淮王道:“听说铜雀街新开了家五味坊,有几样点心很美味。”潞王道:“你想吃点心啊?不对,你不是自己要吃,是要往花畔里送的。”气愤之极,狠狠瞪了淮王几眼。

淮王顺手把他的脸推开,“瞪什么瞪,也不嫌累。”潞王紧跟着他往外走,“我也去花畔里。我有日子没见着阿若那只小豹子了,去瞧瞧它。”淮王不反对,“好啊,阿若最喜欢有人去看她的小豹子了。”

害怕豹子的人占多数,敢和斑斑玩的人不多。如果有人要看望斑斑,阿若总是很高兴的。

潞王和淮王一起去买了点心,然后一起去了花畔里。

路很熟,他俩带着侍卫抄了条近道。

前方小巷里传出厮杀声。淮王目光深沉,“我去看看。”潞王着急,拉住他马缰绳,“五哥,让侍卫去就行,你不可涉险。”侍卫也道:“小人先去看看情形,殿下千金之体,请多珍重。”淮王摇头,“不,这里离花畔里很近,我不放心。”催动马匹,疾驰过去,潞王和侍卫紧随其后。

小巷里刀光剑影,战况激烈。杜陇和冯兰被围在中间,和他们一起和还有几名护卫,但对方却是十几名黑衣人,下手狠辣,杜陇这边已有数人受伤。

一名黑衣人招数奇特向杜陇背后偷袭,杜陇背后仿佛长有眼睛似的,拉着冯兰闪身避过,从一名躺倒在地的黑衣人身上抽出长予向后甩手,长予刺入那人小腹,闷叫一声,倒地不起。

杜陇不只迅疾凌厉,姿势更是洒脱之极,和他的人一样好看。

“这功夫。”潞王看的呆了。

淮王跳下马,“杜叔叔,我来了。”淮王的侍卫也纷纷下马,将黑衣人围住了。黑衣人明知形势不好,却不逃跑,依旧咬牙苦战。淮王命令,“能生擒则生擒,否则就地格杀。”经过一番苦战,将大部分黑衣人杀了,只留了两个活口,拖过去跪在淮王面前。

“谁派你们来的?”淮王沉声问道。

那两个人却不答话,咬舌自尽了。淮王知道这些全是死士,眉头紧皱。

是谁派了这样的死士来杀杜陇、冯兰?杜陇一个深山中的猎人,冯兰一位与世无争的大夫,他们夫妇二人能得罪什么人呢?

侍卫在这些人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这倒也正常,死士为了不泄露秘密连性命都可以牺牲,当然也不会留下别的痕迹来暴露主人的身份。

淮王命侍卫向顺天府报案,善后的事就交给顺天府了。

他和潞王一起陪杜陇、冯兰回到花畔里家中。

所幸杜陇和冯兰是带着几个侍卫一起出门的,侍卫拼死保护受了伤,他俩没事。冯兰亲自给几个侍卫包扎了伤口,开了药方,命人煎药去了。安置好伤员,方才回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