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珏看得叹为观止,想不到这皇帝把帝王之术用到了男女之情之上,是这般的娴熟,先是挑起两人恶斗,再加安抚,又巧之又巧地指出两人的失误,让两人心底惴惴,却又对皇帝更为忠心。

这般高CAO的手段,卫珏心想,她倒是从没有见过有谁能运用得如此熟练,这样的皇帝,也许真能让群臣归伏?最终也能收伏那权倾天下的鳌拜?

她又想,鳌拜能不能收伏,她怕是看不到真章了,但他的女儿,倒是真被收伏了。

幸好她自己不想趟这混水,如若不然,整日里猜测,皇帝的行为,是帝王之术呢,还是不是帝王之术呢,头发只怕白得较快。

等她千思百绪地想完,再抬头一看,却见瓜尔佳凌月与月歌皆已消失不见,阁子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孙辅全。

她后悔莫及,这是干什么呀,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忘了溜走了?

皇帝朝她所蹲之处走了来,她心底抱了万一的希望,孙辅全没有告诉他,她正躲在这儿了。

她闭着眼默默合什,暗暗祈祷。

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声声的,沉得得象是鼓槌捶在了战鼓之上。

在她以为那脚步声既将远离之时,却想不到,那脚步声便停下了,停在了她不远之处。

她听到有人冷冷地道:“出来吧。”

她吓了一跳,一下子便想站起身就逃,可哪里知道她在那里蹲了半晌,脚已经麻了,这一站起来,身子便往后边倒了去,后边是一丛带刺的蓠芭,原是防鼠类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擅长的手段

她眼睛一晃,便瞧清了那蓠芭上黑黝黝的长刺,这一下子扎下去,比月歌那长指甲厉害多了。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心想到,原来避不过的,却还是避不过去,老天爷竟让她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后宫么?

最终还是以被毁了容颜的方法?

可忽地,她的腰被人揽住了,下一个瞬时,她的身子腾空而起,再睁开眼时,便瞧清一双如最黑的夜晚上边挂着的最亮的星星的眼睛,鼻子里闻到了龙涎香味。

这是什么情况?

反射一般地,她便道:“皇上,别松手。”

他将她抱起,不是打算着往那刺丛里扔吧?依照她刚刚瞧清的对付月歌等的手段,极有可能。

让月歌等先感受皇恩,然后扔进火盆子里烤,不是他擅长的么?

那双亮如星星的眼睛一下子盛满了怒火,紧跟着,走了几步,卫珏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向下急速的坠落,等得她省起,便听得扑通一声,她跌到了青石板砖上,全身上下都在痛。

果然,松手了。

她猜得没差吧,这皇帝喜怒无常吧,没安着什么好心吧,对她这个称他‘儿皇帝’的人憋在心底随时想要惩罚吧!

她估计着,这皇帝抱起她来,救了她一下,想让她感恩戴德,就象月歌那般…没曾想,被她一眼就瞧了出来,恼羞成怒了…

不过万幸,没扔到刺丛里。

她脸上的一片果然了然的神情,又让皇帝大怒,手掌松开,便又捏起,最终迈开了大步,越过她,便往外走。

孙辅全在一旁看了,忙跟着:“皇上,您这就走了?”

卫珏浑身上下都在痛,但她想着,今晚算是被他逮了个正着了…该有的礼节还得有,不能再惹怒他了。

于是,她站起身来,欲行个礼,可腰却扭着了,这一动,便钻心一般的痛,嘴里不由自主地直喘气。

皇帝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对孙辅全道:“走什么走,朕说了,亲手摘朵金爪兰给皇祖母,可不能忘了。”

他走过卫珏的身边,卫珏忍着痛行礼,他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径自越过她去到那金爪兰旁边。

卫珏行礼行到半空,被人忽视了,觉着有些尴尬,下边儿该怎么办?

她望向孙辅全,孙辅全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儿直盯着她,向她抬了抬手…这意思,让她站起来?

卫珏便站着了,实在是腰痛得很,弯不下腰去。

金爪兰被摘的时侯,香气会更浓郁,象是在舞者最后的收势动作,又象唱着挽歌歌着自己最后的性命,所以,既使隔得远,卫珏也闻到了那股香气,扑鼻而来,只站了一会儿,那香气仿佛就从衣衫之中向皮肤里浸入。

当他拿着那花儿越走越近之时,那香气便越发的浓郁,象是要散尽它身上所有的芬芳。

卫珏感觉不太对头,抬起眼来,悄悄儿望过去,却见皇帝手里拿了一整株的金爪兰,连枝带叶的,正站在她不远处,眼神却冷冷地望定了她。

那般沉郁的眼眸让卫珏心底一紧,忙垂头下去…他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孙辅全,拿个花瓶与剪子来。”

孙辅全从花架子上拿来了花瓶与剪子,将剪子递给了皇帝,皇帝亲手拿着那银剪,把金爪兰给剪下来了,插进了瓶子里,将那整株的茎叶随手丢在地上。

正巧落到了卫珏的眼皮子底下,看得卫珏直心痛,三年开一次花啊,千金难求啊,以后还能开花的啊,长势良好,根须发达齐整,为什么这么的浪费?一共才三株而已,这便浪费了一株!

真是个昏君!摘个花儿,就把整株花连根拔了出来给毁了。

这满腹的不平,她绝对的只是自己在心底叨叨而已,绝对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可她便听皇帝道:“怎么,你那一脸晦气的样子,是对朕不满么?”

卫珏没反应过来,听到孙辅全咳了一声,这才反映了过来,忙告罪:“没有,奴婢哪敢,奴婢这不是一脸晦气,是腰扭着了,有些痛…”

皇帝便哼了一声:“你既是心痛这花,那么,朕便罚你将这花枝连根带茎吃了下去!”

“啊…”卫珏抬起头来,一瞬间,头顶上仿有无数马匹踩踏而过。

皇帝的眼神是阴冷的,孙辅全的半张着嘴,显见着也很是吃惊。

卫珏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跪,扯动了伤口,更痛了。

他罚她吃花枝?

这是当她是什么呢!

卫珏很有几分认命,吃棵草类而已,处罚很轻啊,这金爪兰是用水来培养的,幸好那根上没有泥土,不用啃得满嘴泥,很幸运啊。

她垂头道:“奴婢领旨,谢恩。”

她匍匐过去,拿起了地面上的那棵叶茎,放进嘴里,先咬了一片叶片儿,一入嘴,倒是有股清香,但一接触到舌尖,便觉得苦与辣齐袭而来,使她眼泪花儿直冒。

难怪让她吃这个,这东西哪会甜丝丝的这么好吃?

才吃了一片而已,她便双泪长流,心肺都冒起烟来。

这金爪兰,其实也就几片叶子而已,可她越往下吃,那种苦与辣便越发的浓烈,吃到后边,她是一边抽咽,一边吃的。

她忽然明白了,她痛苦的表情,定会使他愉悦,就象月歌穿着那紧绷绷的衣服,在他面前跳舞,能驳他一笑一样。

他的生命是多么的无聊,要依靠处罚她们这些没什么权势的秀女来取乐?

而瓜尔佳凌月等贵女,他定是不敢欺压的,不但不敢欺压,怕还要哄着。

卫珏再一次在心底下了决心,这样的昏君,有多远便离他多远就好。

好不容易,她吃完了整株兰花,吃到下面的根茎的时侯,简直是在想象着啃着皇帝的脑袋才吞下了肚子。

她的舌头被那辣味与苦味煎熬着,已经麻木了,吃完之后,大着舌头复命:“皇皇上…奴婢吃完了。”

果然,她的样子愉悦了他,他笑了,俊冷的脸如春花乍放,“行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扭伤

他一步一步地越过了她,孙辅全捧着那花瓶跟在其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往门口走了去。

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卫珏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便往门口走,今儿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得赶快回宫,别让管事姑姑又挑错儿才对。

她紧走了几步,却发现腰上的痛疼减轻了许多,心想,定是这一急怒,把扭伤的腰自己又给扭回去了。

这一边,孙辅全跟着皇帝往外走,一手捧着那金爪兰,一手提着灯笼,走到寝宫之处,皇帝却径直走了进去,孙辅全便问道:“皇上,这花儿,是不是送到慈宁宫去?”

皇帝道:“皇祖母不喜欢闻这味儿,就摆在这里吧。”

孙辅全怔了,默不作声地把那花儿摆放好,又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道:“有什么话,你便问吧。”

孙辅全忙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明白,为何您刚刚那么说?”

皇帝冷冷地道:“不为什么,就是想让她尝尝那苦味与辣味。”

孙辅全心底雀跃,卫珏终于让皇帝生厌了么?说得也是,皇上好心好意去扶她,她倒是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瞧瞧,还提醒让皇上不松手,仿佛皇上无耻小人似的,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见就让人生气。

活该罚吃草。

可这惩罚是不是太过莫名其妙了一些?

罚打手板子,打屁股,罚抄经文,罚扫地,罚去做秽差…宫里面的惩罚多了去了,也千奇百怪,但罚吃草的,还是头一回。

皇帝就是皇帝,想法和普通人不相同,让她尝尽苦与辣的滋味,让她长记性,这是把卫珏当驴呢,警告她,在皇帝眼里,她就是一个兽牲,如如蚂蚁般渺小。

孙辅全一想通此理,心里直飞扬,简直想拍着手庆贺一番。

卫珏敢赶慢赶的,走出了馨香园园子,来到了储秀宫南门,南门半开着,管事姑姑早收了她的银子,便问都没问一声,就放了她进去,还以眼示意,指了指不远处的树后,低声告诉她:“卫小主,严公公等着,等了好半天了。”

卫珏往那处走去,来到僻静之处,严华章从树后闪了出来,脸上全是焦灼,见了她,吁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怎么才回来?”

卫珏舌头又苦又麻,到现在没有减轻一点,只想回去好好漱漱口,歇上一歇,她道:“你别担心,我好着呢。”

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严华章听她说话含糊不清,又见她身上似沾了泥污,头发也有些零乱,急了,一把拉住了她:“你到底怎么了?”

卫珏见一张俊美的脸又白又青,知道今日不说清楚,他会担心,只得大着舌头把刚刚的情形说了一遍。

一席话说完,她觉得舌头又麻了几分,那股麻意直漫延到了面颊之上,连颈间都隐隐有些坚硬,那股苦味更是从舌尖直窜到了心底,让她全身上下象有蚂蚁爬着。

“你是说,皇上…让你把整株金爪兰给吃了下去…?”

卫珏见严华章满脸的惊诧,道:“没法想象吧,我…我都想不到,这,这昏君…”卫珏一股怒气直从心底腾起,“这样的情形,我若留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

她仰天打了个哈哈,清丽的面容满是怒火…刚刚才熄灭的怒火被严华章一挑起,又开始漫延了…嘴里的苦和辣便着气血翻涌,往脸上直袭而来,让她眼睛里也开始辣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便流下了眼泪。

严华章见她泪流满面,吓了一跳,道:“你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那东西有无毒性。”

卫珏一边辣意冲眼,泪流满面,一边道:“这个你倒可以放心,这昏君么,最擅长的,便是玩弄人心,这等下毒的低劣手段,他是不会用的。”

严华章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替她把起脉来,这一把脉,便把了好长的时间,让卫珏等得不耐烦起来,心中起疑:“那东西真有毒?”

严华章缩回了手,垂着眼眸,却不作答,沉默了许久。

卫珏朝他望去,却见他眼睑微微的闭着,有些阴柔的脸现出些许忧郁来,秀美的眉头紧紧地锁着,似是遇到了什么疑难之事,一颗心更是上下忐忑起来,急道:“你倒是告诉我啊!”

严华章却是笑了,这一笑,却是脸上阴郁全消,如冬日里暖阳忽至,让卫珏一阵恍忽,他这样的笑,真象她的弟弟,她的弟弟也是这般的微笑,每到困苦之时,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便觉得能撑下去了。

他慢悠悠地叹息一声,道:“你猜得没错,这株东西除了苦辣之外,没有其它的效用。”

卫珏此时却眼泪泛滥成灾,那股辣意苦意不但没褪半分,反而更浓烈了,她抽咽着道:“可这也辣得我受不了了。”

严华章道:“你是江浙人,吃不惯辣,当然觉得受不了,你且放心,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慢慢好的。”

卫珏叫苦连天:“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好?我一时半会儿都受不了了。”

严华章想了一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了她:“这里面,是我自制的甘草薄荷糖,你含一颗在嘴里,别吞下,若许能感觉好一些。”

卫珏已经是被煎熬得受不了了,不管其它,夺过了那纸包来,拿了一颗,便含在嘴里,顿时只觉一股清凉之感直冲进喉咙里,既刻缓和了她喉咙里的苦与辣,连同大着的舌头也仿佛灵活了不少。

她接过严华章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幸亏有你,要不然,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怎么,你还在私底下偷偷学着医术么?”

严华章脸上现了丝苦意,“这是我以往的谋生手段,要想放下,谈何容易?”

已经是没入奴籍的人,却不可能再从事以往的职业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艰险途径

卫珏沉默了下来,他和她一样,都被人折断了羽翼,再也没可能腾飞,严华章却比她还要惨一些,她尚有可能出宫,生儿育女,而他,却已什么都不可能了,想当初,他也是官宦人家出生,也曾金马玉堂,满身贵气,就因为被无端端地卷进了那场宫廷之斗,整个人生便象掉转了一个个儿。

如果当初,他们家只是一个乡村普通的药堂,可能还好一些,还会子息繁衍,根叶茂盛,可如今,却只剩下枝叶凋零,严家,到了严华章这一代,就算是绝了后。

而卫家呢?

一想及此,卫珏不由打了个冷颤,她的弟弟,绝不能再处于这般的境地,她宁愿他平平安安长大,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也不愿意他再走入这看似富贵,实则艰险的途径。

卫珏不知道怎么劝慰他才好,轻轻叹息:“华章…”

严华章笑了笑:“先别说我了,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可还好?”

在他的面前,卫珏倒没什么顾忌,听了他的话,便把嘴张开给他看,严华章提高了灯笼,仔细地照着,却是眉头舒展:“没什么问题。”

卫珏道:“可我怎么觉得舌头大了许多?”

“这是那株兰花的效用而已,会使你产生错觉,就象吃了辣椒,嘴巴里辣得受不了,但实则没什么害处。”严华章一边说着,脸上也带了些郁郁之色。

卫珏便笑了:“我都说了,那昏君不会用那样简单的方法。”

严华章垂头下去,轻声道:“你倒挺了解皇上?”

卫珏呲了一声,“多谢了,我倒巴不得马上能离宫才好。”

严华章便又默默无语,垂了头去,隔了许久才道:“如果你真的留在了宫里,或许,咱们可以经常地见着。”

卫珏摇了摇头,“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怎么还能留下来?这后宫里边,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选妃,定是从娘家权势地位来考虑,四位顾命大臣便有三位送了女儿入宫,其它督府的莫不是家世显赫,权倾一方的,我若入了宫,便是让皇帝挑着让她们欺压着玩儿的人,月歌能做到能屈能伸,我却做不到。”

严华章抬头望她,一双眼睛幽幽暗暗,“你就半点儿也没有动心过么?”

卫珏一边吸气,使得那颗含在嘴里的糖多散一些薄荷味儿出来,使得满嘴清凉,一边道:“若象月歌那般,那便惨了。”

严华章垂了头去,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样便好。”

卫珏伸了手去,替他摘下了领子上挂着的树叶子,“你站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夜里风大,多穿件衣服,咱们这样的人,只能自己好好儿地珍惜着自己,不然,没有人会顾着你的。”

严华章脸色有些扭捏,却没有避开,只道:“你也小心一些…”他把剩下的薄荷糖全递给了她,“今儿晚上,嘴里辣得受不了的时侯,便含着。”

卫珏笑着接过了,向他告辞之后,独个儿往凤光室后院走。

严华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嘴里喃喃:“她不知道也好,不喜于他,便不会将一颗心都交了出去,后宫之中,如把心交了出去,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想起多年前身为御医的父亲被缉拿的时侯,牵着他的手,对他说过的话:“华章,日后,你千万别再做御医,咱们做大夫的职责,是医病救人,可做御医,有的时侯,却不得不害人…”

他记得父亲眼底的怆伤,那般的无奈,记得他对他说的那个秘密:皇帝要那个妃子死,要找个替死鬼,而他这个御医,最好不过了。

他不知道那个妃子是谁,只知道那妃子最终没有死成,还将了皇帝一军,要皇帝查出那下毒之人,于是,他的父亲以及三族至亲,就不得不被流放,被充军,被充进宫内为奴。

他的表妹秋儿,便是被连累的人之一。

那般的风光富贵,金堂玉马,到头来,却是烟花散尽,独留下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