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的话语未落,便见着卫珏那半边身子探出了殿门外,面容如若春花般绽开,“孙嬷嬷,您还好吧?脸色发白,您就别在这儿守着了,我自己会进去的。”

感情她一直在门边儿呆着,一步都没走。

孙嬷嬷跳起脚来,往前冲了两步,有气无力,“卫小主,这真是太后的懿旨,您真要掂量着…”

卫珏这才把半边身子往殿内缩,缩至消失不见…

孙嬷嬷吁了一口气,却听见殿内有人道:“噢,我怎么在这儿睡了过去了?你是…”

她心底一沉,那人,却终于醒了。

殿内一片沉寂。

孙嬷嬷悄悄地向长廊之后退了下去。

卫珏看清从屏风后边走出来的那人,一身藏青色的袍子使得他身如修竹,温文如玉般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却如天上最亮的星星,他鬓发微微有些湿润,衣襟也有些压纹,显见是刚刚小憩,此时才醒了。

卫珏迈不动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想过千万种可能在殿内见到的,却没有想到,却是他这般突勿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还是往夕的模样,而她,却已不复往初。

“卫珏,是你?”他声音平和悦耳,只有略略的惊喜,就如他的人一般,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的喜与悲,都是淡淡的。

“纳兰大人…”卫珏向他拂了拂礼,却不知道如何自称。

他望着她,眼盯一眨也不眨,终于,看清了她身上的服饰,微微叹了一口气,“听闻你已是小主了?”

除了乍一开始的几分喜意,他的表情又是无喜无忧。

卫珏点了点头,“不知道纳兰大人,怎么来到了寿安宫?”

她还是那样的理智,略有不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不对劲?本应立即做出反映的,可他却失了往常的方寸,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纳兰容若道:“我是陪皇上来的,寿安宫有一处好大的演场,是皇上小时侯常来的,太后便邀请皇上来练骑射,索额图也在…”

卫珏伸了手去,摆了摆,阻止了他的解释,道:“我们去外边长廊下说话吧。”

纳兰容若苦笑,她真是以往的样子,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反映,在他还在迟疑的时侯。

她站得离他极远,看在他的眼底,仿佛已隔了千山万水。

她再也不是那位会给他磨墨,会在他的香炉里添香的卫珏。

眉眼之中依旧温柔和婉,可他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倔强与坚强,她永远不会忘了纳兰府给她的羞辱,这样的羞辱,如一道深渊一般将他与她远远地隔开。

也胆大包天,在明知道不妥的情况之下,却还是要弄个清楚。

就如以前,没有什么能瞒得了她,既使他向她做出承诺,竭尽可能的挽回,也只能让她眼底一片冰凉。

是他,是他让他们之间的深沟越来越宽,直至几不可越。

在廊下说话,的确比在这大殿之中安全了许多,便不能给人口实,让那些有心之人无计可施。

卫珏一步便迈了出去,看了看廊下闪躲的人影,站定了,却没有转过身去,只问道:“你来这里,不光因为他们让你来的吧?”

纳兰容若暗暗佩服她的敏锐,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卫珏道:“自我来了宫中,你便很少应召入宫了,你若不想来,别人怎么逼也没用。”

她那般明白他的心思,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望了他,让他一瞬间几乎认为,她眼底对他依旧还有暖意…但等得看清楚一些,却发现她的眼眸当中,却是一派的清明。

纳兰容若垂了头去,低声道:“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来?”

卫珏没听清楚他的话,却看清了他眼底的黯然,她要竭力地忍住,才能止了自己问出声来,你过得好不好?

再问他,又有什么用呢,担心他的人,在意他的,能陪在他身边的,都不会再是自己。

卫珏垂了眼眸,轻声道:“你既来了,便明白,他们让你来是为了什么,若有半分儿差错,便会给您的府上带来不幸,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险?”

纳兰容若笑了,“我若怕了,就不会来了,只是没有想到,你过得这般的艰难。”

卫珏也笑了,“艰难倒是谈不上,到哪里不是一样的艰难?”

纳兰容若心生愧意,轻声道:“我护不住你。”

卫珏道:“纳兰府几百人的性命前程,与我一名罪奴相比,孰轻孰重,我自分得清楚,更何况,老夫人答应,会照顾好李鼎。”她望定了他,“我与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秘密,今日他们能将你叫了来试探,在我看来,对我倒还有几分眷顾…!”卫珏微微浅笑,“咱们还得感激他们给了我们这个堂而皇之谈话的机会,不是么?这可是太后下的懿旨,叫我与贵人相会!”

第一百九十八章 慌张

她轻眸浅笑,语意略带嘲讽,眼底却无半点阴翳,她真的是这么想的,没有半分儿慌张…她慌张什么呢,心底有意才会慌张,才会紧张,她的心底,对他已不留半分儿情意。

她对他,已是坦坦荡荡,宛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纳兰容若只觉心尖忽升起股刺痛来,他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是温文笑意,“不错,既是他们让我们相会相谈,我们怎么能不好好儿把握这机会。”

他的指尖嵌进了掌心当中,心尖上那股刺痛更如利箭穿胸一般,可他依旧只能微笑着。

在她的面前,他连失态都没有了资格。

卫珏微皱了眉头,却是望定了他,“你既是顺水推舟地来了这里,定是有事发生,是不是小鼎…?”

纳兰容出了她眼底的紧张与心痛,那种紧张与心痛,和他却没有半分儿的半系,可他却羡慕,这样的紧张与心痛如若是冲着他来的,该多好?

纳兰容若点了点头,“小鼎不见了。”

卫珏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略有些摇晃,纳兰容若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了她,可她却向他摆了摆手,自己伸手,扶住了身边的廊柱。

“怎么会?”她低声道。

她看出了他眼底的自责与后悔,眼框底的红丝,他定是几天几夜都没有睡了,她不能责怪于他,因她知道,他答应了的事,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做到…既使他曾经那般的让她失望,但她心底依旧相信他。

“所以,你明知道进宫,没什么好处等着,却依然来了?”卫珏低声道,“你定是没有办法了,才来告之我的是…小鼎,他到底去了哪里?”

只瞬间的慌乱而已,她便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条理分明。

她娇弱的身子仿佛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却没有慌乱之色。

纳兰容若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些日子,他病了一场,病中老说要来找你,别人说什么都不听,我晚晚陪着他,有一晚,皇上召见,回去得晚了一些,他便不见了踪影,我使人寻遍了京师各处,都寻不到他,因此才想着来宫中,告诉你…”

他熬得通红的眼眸在廊间射进来的灯光照射之下更是清楚,这些日子,他一定在一直地忍着,熬着。

卫珏轻声地道:“小鼎那么的聪明,不会出事的。”

反而要她来安慰着他,就象以往,他被逼娶妻,曾经想着不顾一切地要带着她离开,她眼底一片绝望,却劝着他,“她很好,定能与你白头。”

她太过理智,把一切都想得明白,看得清楚,早就知道了他们日后的结局。

他垂头不语。

“你好几日没睡了吧,所以陪着皇帝骑射,小憩之时,也会睡着。”卫珏轻声道。

她将什么都看在眼底,仿如亲身所见。

纳兰容若轻叹一口气,“小鼎的性格,你是最知道的,他能去哪里?”

卫珏神色依旧平静,可握得紧紧的双手却出卖了她,她垂头道:“小鼎说要来找我?”

纳兰容若点了点头,忽地醒悟,“他不是真的想进皇宫来吧?”

卫珏道:“纳兰府中,这些日子,有没有被传召进宫的?”

纳兰容若吃惊地道:“你是说,他会想办法混进进宫的轿子里边,可他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而且但凡入宫,盘查极严,他怎么会…”

卫珏眼底现了丝讥意,“纳兰大人怕是忘了,纳兰府的轿子,宫里边的人又怎会不熟?”

她称自己的官讳?纳兰容若心底苦笑。

“不错,宫人不会仔细盘查,往往只略看了看便会放行,如此说来,他极有可能混进宫内?”纳兰容若懊恼不已,“我寻遍了大街小巷,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皇宫之内。”

“如此说来,纳兰府很有几趟入宫的么?”卫珏道。

纳兰容若脸现迟疑,“老夫人,我的阿玛,还有长房的,都有入宫。”

卫珏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又垂了眼去,“如此频繁入宫,看来,纳兰府又有喜事了。”

纳兰容若脸上现过一丝痛苦,“阿玛向皇上请求赐婚,已经定下了…”

卫珏脸上没有一丝儿波动,反倒笑了,“夫人过世已有半年了吧,纳兰大人也该娶继室了。”

纳兰容若没有答她的话,转过身去,良久才低声道:“往后的日子,心既已成灰,便只有熬着罢了。”

他声音极低,卫珏便只听见了隐隐约约两字,熬着罢…听在耳里,只觉眼底发酸。

可他与她之间早隔了万千鸿沟。

卫珏抬起手来,摸到了胸口贴身戴着的那方玉兔,那玉兔仿佛也微微发暖,从衣服里边透出暖意来,隔着衣服都烙得她的手生疼生疼。

她抬起眼来,朝他望去,他有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可她看得出来,他宽宽的肩膀,肩胛骨有些突出,衣衫和以往相比,也空了许多。

卫珏垂脸下去,望于地上,道:“恭喜大人,往后的日子,定是平安喜乐。”

那股刺痛从心尖上阵阵传来,纳兰容若不由自主地想捂住了胸口,手抬了起来,却又放下了,他听到了自己的笑声,那般的悦耳,“多谢卫小主。”

“小鼎如果真混进宫内,却要托人在宫中寻找才行…”卫珏脸上忧虑重重。

纳兰容若道:“你且放心,只要知道他去了哪儿,我定能找得到…一有了消息,我便使人知会你…”他停了停道,“我不会再来了。”

胸口那方玉更加地烫了,连心窝子都仿佛被烫得生疼生疼,卫珏垂了头道:“我该回去了。”

她转过身子,便要往台阶下边走,走没几步,便听见侧之殿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有宫婢从门内走了出来,道:“卫小主,太后有请。”

卫珏停了脚步,跟着她往侧边殿门处走去。

又有宫婢走到纳兰容若面前,向他行礼,“纳兰大人,请跟奴婢去偏殿休息。”

他转过了身子,跟着她往前走去,隐隐听到卫珏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竟是感觉,她与他相隔万水千山。

第一百九十九章 意思

卫珏走进殿内,跟着那宫婢转过屏风,便瞧见太后坐在榻上,手里捧了一杯茶,正轻酌细饮。

她垂着头,在太后跟前跪下行礼,只听太后道:“平身吧。”

她站起身来,却依旧垂眉低首。

便听见太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似是轻声叹息,“卫珏,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哀家特意让你和纳兰大人相见,是什么意思了?”

卫珏半抬起头来,拂了一礼,“太后娘娘,奴婢不明白。”

太后声音冷诮,“不明白?你们俩人在长廊之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会不明白?要让哀家说得更清楚一些么?”

卫珏抬起头来,神情恭谨,道:“奴婢多谢太后恩赐,让奴婢的远房亲戚得以相见。”

太后把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放下,茶盖子在茶杯上弹跳,她冷冷地道:“纳兰容若,是你的表亲,哀家自是知道,你被送进宫内之前,便是住在纳兰府上的吧?”

卫珏垂头道:“阿玛身陷牢狱,奴婢便蒙老夫人慈悲,接进府内住了两年之久。”

太后道:“是么?听闻在府内之时,你与纳兰大人,倒是品味相投?”

卫珏抬起头来,“奴婢不知道太后娘娘指的是什么?奴婢与纳兰大人,有姑表之亲,因此奴婢受老夫人大恩,在奴婢处于困境之时,将奴婢接入府中,在府内替纳兰大人作些磨墨添香的活儿罢了。”

太后却是笑了,“好一个红袖添香!”

卫珏垂头道:“奴婢被判为奴入辛者库受罚,自此之后,便断了与纳兰府的联系,今日蒙太后恩赐,才能与纳兰大人相见,奴婢谢太后大恩。”

她一边说着,一边行了半礼。

太后哼了一声,“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今日却是哀家做得不对了?好,哀家便来问问你,你们之间既没有半点儿私情,那么,这首诗,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太后伸出手来,拾起旁边红木盘子里的一方帕子,直直地丢在了卫珏的跟前。

那帕子跌在地上,卫珏抬眼看去,却是一首长相思,绣在有些陈旧的帕子之上。

卫珏自记得清楚,那上面绣了什么,那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她也曾那般的傻,将他的笔墨当成至宝一般,想要保存了下来,用她亲手绣的针线。

既是到了太后的手里,想必一切都已清楚了。

卫珏垂了头道:“是奴婢亲手所绣。”

太后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逝,她原就是个心志不甚坚定之人,先前对卫珏略为改观,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但若卫珏对皇帝有了异心,她心底的厌恶便如杂草一般地漫延了开来,心底边全涌起了她的不好,又想起她与王顺之事有关联,心底更升起几分厌恶来。

虽则这事还没查证,她在心底,已经给卫珏安上了罪名儿了。

无论怎样,卫珏这个女子,倒真是留不得,她既是在皇帝心里边留了映象,便不能草草地打发了出宫了,一定得让皇帝对她死心才行。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你亲手所绣?这帕子,想必也是你身上常带的吧?”太后冷冷地道。

卫珏垂了头,脸色煞白,似有难言之隐,看在太后的眼底,更添几分疑意。

卫珏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水光一片,“太后娘娘,这帕子,的确是我亲手所绣,奴婢绣了许多这样的帕子,奴婢有罪,让纳兰大人蒙尘…”

太后怔了一怔,见她这样快的便认了罪,倒有些吃惊,抬眼往下望去,见她眼底波光盈盈,脸色一片苍白,脸上似是极为后悔,便道:“你倒是承认得快,如此说来,你与纳兰容若,的确是旧情了?”

卫珏瞪大了眼望定太后,“太后娘娘,奴婢却有些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旧情?”

她脸上一片的张惶,盈盈的眼眸似有水滴下。

太后心底忽升起股怒气,“真把哀家当成了傻子不成,你刚刚才承认了,这帕子是你绣的,怎么,这一眨眼功夫,便矢口否认不成?”

卫珏点头道:“奴婢的确承认了,这帕子是奴婢绣的,奴婢同时还绣了许多…”

太后声音不由自主拔高,“如此暖昧字眼,绣在帕子之上,还是是有私情是什么?”

卫珏眨着眼睛,眼底的水光似在汇聚,眼看要落下来了,却生生地忍住,“太后娘娘,这帕子是奴婢绣的没错,可却无关乎私情…”

太后见她一眨眼便死不认帕,反倒平静了下来,心想她既一开始已然承认了,接下来再怎么狡辨,都是枉然。

她微闭了双眼,道:“那关忽什么?”

卫珏脸上现了丝羞惭来,“禀太后娘娘,奴婢初入纳兰府时,被老夫人可怜,指派奴婢替纳兰大人斟茶递水,磨墨添香,奴婢粗识文墨,自是知道,纳兰大人的诗词是极好的,在坊间巷子更是被口口传颂,奴婢那时,便生了不二之心…”

卫珏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抬起眼来,朝太后望了一眼,又瞬极垂头,象是极为羞愧的样子。

太后微睁双眼,见她这般模样,心底更升起些不豫来,复又把眼眸闭上。

卫珏便接着道:“自少时开始,奴婢阿玛被捕入狱,家境由富贵转来贫穷,被老夫人接入纳兰府时,乍又见了那般的富贵荣华,心底更是失落,因此,便起了些私心…”

太后听到这里,渐渐感觉不太对头,不由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朝她望定,道:“起了私心?你莫不是想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卫珏点了点头,同意太后之言,“不错,奴婢的确有这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