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就算低入尘埃,也始终保留着一份天真。

而这天真,在这个被墨染黑了的世间,又是何等地珍贵?珍贵到,连陈王自己都不再有了。

原本他只是想替骆真报仇,这样的话,恐怕就要费一番力气替所有被杨奇凌虐过的人报仇了。

陈王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十天之后,他的人就找到了杨奇埋尸的地点——离悦来茶坊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

千机司的人找到了零零碎碎的白骨残肢,拼接起来,刚好是四具尸体。

薛琬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告诉程谨之,杨奇将那些失踪的小厮埋在了哪里。

以程谨之的谨慎,必定要追问她是如何得知的。

而这,她无法解释。

总不可能像对其他人那样,连蒙带骗带哄带唬的。

程谨之不是其他人,他是精明的干吏,二十八岁就爬到了京兆府尹的位置,掌管着皇城的所有畿务。

就算他这次勉强信了她的鬼话,以后也会盯着她不放的。

虽然她不怕,但被这样的人盯着,还是挺麻烦的。

最要命的是,她手头没有程谨之的把柄,这人不论在业务上还是行止上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薛琬叹了口气,“谨之哥哥说得很是,我们确实没有证据。”

她顿了顿,“我原本想,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京兆尹衙门彻查,就该能将恶人拿下的。说到底,是我想当然了。唉!”

小花却道,“程大人,您说笑了啊,若是证据详实,我们又何必以这样的方式来找你?”

她反正一开始就以恶丫头的形象出现,那就凶恶到底好了。

难道堂堂京兆尹大人还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不成?他还要不要在皇城继续相亲了?

小花这样想着,索性就不管不顾了。

她将右腿放在凳子上,叉着腰,一副女流氓的模样欺身靠近程谨之,“程大人,您就给句痛快话吧,这案子,您到底是查还是不查?”

程谨之本来应该发怒的。

至少也该板着脸显得他很生气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居然不争气地老脸一红,害羞起来了。

哎呀,这小丫头有点带劲啊!

小花身上香风一阵飘过。

程谨之不由地软了下来,“唉,我查,我查还不行吗?”

他双手一摊,“但问题是怎么查?就光凭现在这点信息,衙门是不可能发正式的公文的。”

若都是这样没影的事就开始到处抓抓抓挖挖挖,那衙门的人不是都要累死了吗?

薛琬没有料到小花一耍蛮就让程谨之服了软,倒枉费了她在来之前腹中想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法子。

她叹了口气,“杨奇喜欢用鞭子抽人,他的鞭子都是定制的,每隔两个月就要换一根。我打听到,他定制鞭子的地方叫巧匠阁。”

前世,陈王的人挖到了杨奇埋尸的地点,因为都不是新鲜的尸体了,并且白骨都细碎零落,严重影响了仵作验尸。

杨奇见状,抵死不认,执意声称这些尸体与他无关。

但最后,还是让陈王找到了证据。

就是因为他定制的这些鞭子。

薛琬知道,程谨之是个聪明人,她不必细说,只要稍微提点一下,后面他自然就会跟进。

果然,在听到巧匠阁三个字后,程谨之的眼神变了。

他笑着说,“既然是薛五小姐所托,那这趟差事我就先接下了。”

这话说得很是滴水不漏,既要让薛琬承了他的情,又没有保证这查证一定从官方的渠道走。

将来若是事情不成,随时都可以推脱。

真是老狐狸!

薛琬暗骂一声,脸上却笑得感动又真挚,“那我就替举报人多谢谨之哥哥了。”

与她相比,小花的感谢显然直白很多,她微肉的手掌拍了拍程谨之的肩膀,“程大人,不,以后我就叫您程青天了!若是你能帮我表弟伸冤,我就……我就……”

程谨之竖起耳朵,想听到“以身相许”“做牛做马”之类的话,好歹也得有“报答”两个字吧!

然而,小花憋了半天说的却是,“我就送你十八个酱蹄髈!”

第23章 拓跋

程谨之办事,薛琬很放心。

她在心里暗暗地计算着时间,不出三日,永安伯府的事就要闹出来,而且传言的根源必然是悦来茶坊。

彼时,悦来茶坊便会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像悦来茶坊这样的地方,高门大户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默许着它的存在。

但这是建立在不闹出大的幺蛾子的基础上。

一旦林朝的事从这里传扬出来,难免会让人很没有安全感。这年头,哪个大家族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有多少人想要看到林家倒,就有更多的人对悦来茶坊深恶痛绝。

有这么个动力在,程谨之做事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这可是个一举数得的好差事。

不仅帮了薛琬的忙,还遂了众多高门大户的心愿,又将个恶棍绳之以法,还能博取百姓的赞誉,可算是个很大的政绩了。

对他将来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可是有很大帮助的。

薛琬也不介意送程谨之上青云。

前世,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待了五年,三十三岁就入主了内阁,原本就有锦绣前程。

这样的人,与他交好并没有坏处。

从春风一渡离开后,小花问道,“小姐,咱们现在就回府去吗?”

她眼巴巴地望着薛琬,“您今日是得到了侯夫人的允许出的门,时间还早,我看不如……”

哎呀,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美好,比家里那些乌七八糟复杂的人和事不知道要有趣多少了!

难道就不能出去溜达溜达,欣赏欣赏偶遇的美男子?

薛琬想了想,笑着说,“也好,趁着还有些时间,不如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涨涨见识。”

她顿了顿,对着车外道,“十一,先回去将骆真接上,然后我们去龙虎拳馆。”

赶车的苏十一微微有些一愣,“龙虎拳馆?”

那地方他知道,位处城西偏僻的所在,叫是叫拳馆,其实也有些像镖局。

老板听说是个外邦人,教的拳法都是异族的路数,不与本地相同,打起来姿势不大好看,但出拳狠准快,很是凌厉。

也承接各种帮人押送货物的活,只要出得起价钱,多远都接。

这地方,多半是江湖人士和贩夫走卒光顾,很少有上层贵族踏足,更何况,还是个年轻的小姐。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他跟随的这个女人,若是能以常理来推测,就不是她了。

不管她要做什么事,他现在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

马车疾驰而去,小花有些跃跃欲试,“小姐,这次我们要扮什么人?”

拳馆诶,一听名字就知道里面都是些臭男人。

她确实喜欢苏十一这样长得好看的男子,但是也不介意看看身材结实混身上下散发着男子汉气息的汉子啊!

但这种暗搓搓的想法,怎么能叫人知道呢?绝对不能让那些臭男人知道她小花是小花啊。

薛琬却摇摇头,“这次不必换装。”

她曾是千机司的掌事,对龙虎拳馆这种具有一定武力值的地方,留意最多。

所以,再清楚不过那里的来路了。

拳馆的老板叫拓跋祐,来自鲜卑皇族。

可惜,他父亲不知道因为何事被家族驱逐,举家隐姓埋名离开家国,又几经辗转来到了皇城落脚。

靠着身边最后的几位勇士,拓跋祐创建了这个龙虎拳馆。

前世直到薛琬死前,这地方一直都挺安分的,也没有见拓跋祐有什么特别的举止,更没有见他做什么不利于本朝的事。

她这次想要带着小花他们去龙虎拳馆,主要还是想要让身边的人都了解一下他们拳法的路数。

跟在她身边,不是什么安稳快活的好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危险,而她现在没有千机司掌事的身份,根本就无法庇佑他们。

所以,她私心里希望他们可以学会自保的本事。

而拓跋祐的鲜卑拳法,比起那些花拳绣腿,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却很有用。

关键时候,可以一招保命。

薛琬对拓跋祐有些了解,知道该如何与他交往。

这人吃软不吃硬,对女人特别宽容一些,本尊出面,不仅显示诚意,也能更好地接近他。

她顿了顿,“不过,太招摇到底还是不好,我们改个名吧。”

再有诚意,当然,她也不能用靖宁侯府五小姐的名义去和拓跋祐结交,那要被她爸爸打死的。

薛琬想了想,“我母亲姓梁,那我不如就化名叫梁雪好了。”

她指了指小花的鼻尖,“你是我的妹妹,梁花。”

小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梁花,梁花,凉花花,小姐可当真取了个好名字。

而且,她分明还比小姐年长一岁,让她当妹妹,这岂不是在占她的便宜吗?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

她小花毕竟只是小姐的侍女,能当小姐的妹妹,那可真是荣幸,这说明小姐是真心把她放在心里的。

“梁花,真是好名字!”

车外的苏十一听到这极尽谄媚的语气,简直要笑出一口老血来。

往城北接上了骆真,一行四人便马不停蹄往城西去。

龙虎拳馆地处偏僻,平时鲜少有人来,就算来,也多是些知根知底的江湖人士,还是头一次有陌生的马车停靠门前。

守门的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脸戒备地望着他们,“找谁?”

马车的车帘子掀开,跳下来个娇俏的年轻姑娘,“我们来找祐老板。”

小伙子看到美人儿脸上的表情已经软了七分,又听到人家直呼老板的名字,就更放下了戒备。

只有熟人才知道他们老板单名一个祐字。

语气一下子客气起来,“这边请。”

年轻姑娘咳了一声,从车子请出来个更好看的女子,“这是我姐姐。”

小伙子的眼神一下子炙热了。

像年轻姑娘这样的姿色,在这方圆十里间已经算是顶级,但也总算还是曾经见识过的。

但后来下车那女子,却……

小伙子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了。

他结结巴巴的说,“老板在,请进,请进!”

约莫是他们在外面闹出的动静有一点大,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有一道沙哑却又响亮的声音响起,“是谁要找我?”

薛琬微微一笑,“是我。”

第24章 托镖

拓跋祐离开鲜卑,当然不敢再用拓跋这个姓氏。

特别是要在盛朝扎根下来,低调才是保命的第一要素,所以他改姓齐,化名齐祐。

好在他母亲是盛朝人,他的五官相对比较柔和,没有一般鲜卑人那么深邃,在皇城混迹多年,倒也没有惹人怀疑。

但薛琬知道他的底细。

鲜卑皇族,单于的长孙,必定是不甘心远走他乡一辈子隐姓埋名当一个拳馆老板的。

而这,正是她的底牌。

她笑意盈盈地走近拓跋祐,在他高大的身躯前,显得她娇小如同燕雀。

可她的气息却丝毫都不胆怯,能与比她高一个半头的拓跋祐并驾齐驱,让他觉得,他面前这个女人远比鸿鹄还要强大。

拓跋祐在记忆中搜索是否曾经见过这个女人。

薛琬率先自报家门,“小女名叫梁雪,大盛对女子颇多规矩约束,因此不敢对外自报家门,还请祐老板见谅。”

她眉目流转,低声轻叹,“因家门不日将遭遇变故,为以不变应万变,小女自作主张带着兄弟姐妹前来向祐老板求助。”

拓跋祐心下揣测着面前这个女人言语中有几分真切。

不过,盛朝对女子的礼仪是低调恭顺,一个女人能抛头露面跑到他的地盘上来,单只看胆识,也是足够了的。

凭这点,他对她,多少也有几分欣赏。

但他的赞赏藏在心里,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嗓音低沉沙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隐隐的关切,“你想要我帮什么?”

薛琬笑了,“我想要托一个镖。”

拓跋祐松了口气,“里面请坐,我们再细谈。”

托镖就好,只要是生意,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何方神圣,就按照做生意的方式来进行。

货到,他收钱,银货两讫,简单得很。

薛琬跟着拓跋祐进了正堂。

别看这龙虎拳馆地处偏僻,外表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内堂倒是整理得不错,颇有些古风古韵。

看得出来,拓跋祐虽然隐姓埋名,但心中却仍旧是有抱负的。

只不过,前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并没有铩羽而归,回到鲜卑去做一番大事业。

当然也或许有,不过是在她死了之后,她不知道也未可知。

薛琬走在最前,小花随侧左右,骆真和苏十一跟在她们身后。

苏十一倒还罢了,骆真的小眼神却充满了胆怯。

尤其是看到大堂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和皮鞭,他悄咪咪地将手轻轻搭在了苏十一的手腕上,心中满是忐忑。

阴影尚未退散,他还是有些怕怕的。

比起对小花的冷淡,苏十一对骆真倒真像是对亲生弟弟一样温和。

他柔声说,“没事的,要相信她。”

这句话像是暖流,注入了骆真倒心中,他苍白的脸色骤然回温,慢慢地恢复了血色。

他悄然地点了点头,“嗯。”

宾主坐定,茶盏飘香。

薛琬开口说道,“我的镖说难就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但我想,祐老板一定不会拒绝我这么有诚意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