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耳洞这个事情,沈茴前一阵在家中时还曾说过,等天暖些就打。

  沈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目光。她记得,裴徊光目光落在她耳垂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因为她的耳朵戴了一日耳夹,留下了未消的印子?

  沈茴目光闪烁,联系起裴徊光送去疤药给她,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拾星为她戴耳夹的时候,沈茴阻止了她:“不戴了。这几日都不戴了。”

  “那穿耳洞吗?”

  “暂时也不穿。”沈茴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沈茴穿戴好,迎着冬日清晨的寒气,往太后的宫殿去问安。桂嬷嬷笑盈盈地迎了她。

  “太后还没起,娘娘先回罢。太后说如今天寒,皇后不必日日过来问安,逢着初一十五过来看望就好。”桂嬷嬷顿了顿,“太后还说,她有意将小殿下养在皇后身边,只是这事还需皇后去问问皇帝的意思。”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沈茴不愿意去见皇帝。她只要站在皇帝面前,就会忍不住又厌恶又仇恨,如今甚至添了见他就恶心的毛病。

  可是为了齐煜,她不得不走这一趟。

  她一动不动在原地立了一刻钟,才硬着头皮往元龙殿去。

  沈茴刚迈进元龙殿的院门,远远看见了裴徊光。他似乎从元龙殿的书房出来,正往这边来。

  沈茴压了压情绪,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近,迎面相遇时,裴徊光颔首行礼,神色无异。只是略一驻足,就继续往前走。

  仿若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错身而过,裴徊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转过身望向沈茴:“对了,差点忘了将药给娘娘。”

  又是什么药?

  沈茴心头忽然跳快了两瞬。

  甬道两侧跪着向沈茴行礼的宫人,沈茴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起身。

  沈茴转过身来,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裴徊光,问:“什么药?”

  裴徊光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药的用法是内服。”

  沈茴接过来,却见裴徊光没走,含笑望着她,竟是等着她现在吃的意思?

  沈茴的心跳越发快了。

  宫人匍匐跪地,众目睽睽之下,他想让她吃什么药?

  沈茴等了等,知他坚持,她僵僵着取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放进口中。

  沈茴一怔,看见裴徊光漆色的眼底漾出阴邪又瑰丽的笑。

  是糖啊。

第14章

  裴徊光再颔首,转身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有什么好笑的。

  沈茴望着裴徊光背影,闷闷地瞪了他一眼。她从小糖瓶里又倒出一粒糖放进嘴里来吃,然后将小瓶子收好,转身去见皇帝。

  得了宫人的禀,知道皇帝在偏殿,沈茴不由皱了皱眉。

  沈茴上次来皇帝偏殿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她硬着头皮往偏殿去,离得近了,还没等进去呢,她竟然又开始犯恶心了。

  尤其是她还隐隐听见了偏殿内传来的女子娇笑声。

  “谁在皇帝那里?”沈茴警惕询问。她甚至已经打了退堂鼓。

  “是静贵妃和丽妃两位娘娘。”小太监细着嗓子禀告。

  可沈茴听着偏殿里女子的声音显然不是静贵妃或丽妃,而且也不止一两个女声。沈茴等着宫人进去禀了,才硬着头皮进去。

  偏殿内盈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女子身上都会擦些香粉,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擦着不同的香粉,如今各种香粉的气味混在一起,越发浓郁,味道也变得不算好闻了。

  皇帝又在看美人舞。静贵妃和丽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边相陪。起舞的美人衣料轻薄,满目旖色。沈茴扫了一眼,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跳舞的美人竟不全是舞姬,还有宫中的妃嫔。

  沈茴收回视线,规矩地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是皇后啊。过来坐。”皇帝招了招手,那双眼睛还挂在舞姬身上。

  丽妃赶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开。

  沈茴谨慎坐下,尽量离皇帝远些。她等着皇帝举杯让静贵妃倒酒的时候,开口:“昨日见了小殿下,臣妾很是喜欢。可怜姐姐去的早,留下小殿下一个人。臣妾听闻宫中尚未有哪位娘娘养着小殿下,所以今日斗胆过来请示,想亲自抚养小殿下。”

  皇帝忽然就皱了眉。

  沈茴提到齐煜,让皇帝想起了沈菩。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过沈菩了,他也很久没想起过那个女人了。

  沈菩可真是美啊。

  皇帝第一眼见到沈菩的时候,就动了心,非要得到她不可。就算她已经和旁的男子拜了堂,他也不介意,在新婚夫妇洞房花烛时,将人抢进了宫中。

  只要沈菩肯对他笑一笑,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给她。他才不管什么已嫁之身,直接将凤印捧给她。

  那个女人,长着一张嫦娥面,顾盼生辉柔情似水,可性子怎么就那么烈呢?

  连装出来的奉承都没有!

  他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不懂事?

  沈菩的长姐,他的发妻沈荼也是烈性子的。不仅性子烈,还凶。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遵了先帝赐婚旨意成了婚,整日给沈荼当孙子。

  他娶沈菩的时候,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皇子了,这个沈菩怎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拿火烧她的脸。其实只是吓吓她,哪忍心烧毁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蛋?只要她服个软对他笑一笑,他不仅不烧她,还要抱在怀里疼她宠她。可是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宁肯毁了那张脸,也不曾对他笑过!

  皇帝忽然大怒摔了手中的酒杯。

  起舞的美人们吓了一跳,立刻俯首跪地。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也吓了一跳。她想和静贵妃和丽妃一样起身跪下,皇帝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沈茴脊背紧绷。

  皇帝忽然又笑了,说:“皇后这脸比你姐姐还好看些,也比你姐姐懂事。”

  他瞧着沈茴这张脸,身体里开始窜火。

  沈茴脸色微微泛白。宽大的衣袖遮了她攥紧的手。只有用力攥紧,她才能压住胸腔里的恨意。她越是靠近皇帝,那份恐惧反倒减弱,恨意却越来越多。

  皇帝忽然想到裴徊光的话,努力克制了一下,他松了手,示意静贵妃给他倒酒。

  静贵妃有些晃神,她目光复杂地看了沈茴一眼,才给皇帝倒酒。

  一盏酒下腹,皇帝舒服地向后仰,又长臂一身,将静贵妃搂进怀里,点着静贵妃的鼻子,夸赞:“月莲真是朕的知心人。”

  江月莲奉承地笑起来。

  “哈哈哈。”皇帝笑得开心,去看沈茴,“若不是月莲总是在朕面前夸赞皇后长得跟天仙似的,朕就错过皇后了!”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知道了答案。

  沈茴本来不懂她一直住在遥远的江南,皇帝为什么会忽然降下圣旨,点了千里迢迢的她进京做这皇后。

  原来竟是江月莲。

  因为江月莲自己不能嫁给萧牧,所以也不想她嫁给萧牧吗?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江月莲。

  江月莲心头一紧,继而一松,坦然地回望沈茴。事情是她做的,如今被揭穿了,她心里反倒轻松了。是的,是她做的。是她总在皇帝面前提起沈茴的美貌,说整个江南找不到比沈茴更好看的妙人,说没有哪个男人见了沈茴会不动心,说六宫粉黛皆不敌她半分。她还说沈茴长得像她姐姐,她还说沈茴崇拜皇帝……

  她回望沈茴,想从她脸上看见她的愤恨、失态。可是,她却看见沈茴慢慢翘起唇角。

  江月莲怔住。

  “那可要多谢静贵妃了。若不是静贵妃,本宫可没这个机会见到皇上。”沈茴憨憨地笑,“皇上可要好好夸夸她才行呢。”

  皇帝哈哈大笑,连说:“那是自然。月莲可是朕的心头肉!”

  他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容貌亦是不俗,皇帝瞧着江月莲的脸,刚被压下去的邪火又窜了起来。他竟是直接低下头,去亲吻江月莲。

  江月莲脸上勉强挂着笑,憋下难堪。到底是规矩长大的名门嫡女,皇帝大庭广众之下的荒唐,是她不能接受的。可她又偏偏无法反抗,甚至还要赔着笑脸。

  沈茴已经起身,弯着眼睛说:“那臣妾现在就去接小殿下。”

  皇帝摆摆手,连头都没抬。那双手已对江月莲不规矩起来。

  沈茴出了元龙殿,走了没多久,用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然后踩着积雪走上假山上的望月亭。

  沉月怕她冷,开口:“娘娘不回去吗?”

  “看看雪景呀。”沈茴笑笑,攥紧手中的袖炉。

  不到半个时辰,江月莲脸色难看地从元龙殿出来,她闷头疾步往回走,撞见从望月亭下来的沈茴。

  江月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偏过脸。

  她的左脸和左侧脖子有大片啃咬的痕迹。她自然不愿意旁人看见。

  沈茴将手里的袖炉递给沉月,解下身上的斗篷,亲自给江月莲穿上,垫着脚把兜帽给她戴上。

  江月莲皱着眉,望着沈茴的目光有抵触,也有敌意。她冷笑了一声:“娘娘什么意思?故意等在这里看笑话的吗?”

  “我好心将斗篷送你遮脸,你怎么好赖不知?”沈茴揪起眉头来。

  江月莲怀疑地瞪着她。

  “你瞪什么?”沈茴轻哼了一声,“如今都到了宫里,谁也嫁不了牧哥哥了,安生些不好吗?同为可怜人,谁也别再使绊子了不行吗?”

  江月莲几乎要被沈茴气笑了。都说沈家将小女儿养的娇憨纯稚,没想到竟如此天真!

  “算了。你这样的人交不了心,处不来!”沈茴转身就走。

  江月莲看着沈茴的背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这种人的确交不了心处不来,可小皇后至于当面说出来吗?有够傻的!

  沈茴又走了一段,拾星忍不住嘀咕:“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沉月看了沈茴一眼,收回视线沉思起来。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袖炉有些走神。

  沈家烈性人太多了,所以都没有善终。她就算做小人,也不去做那烈性人了。她可得好好活着,要不然,谁给哥哥姐姐们报仇呢?

  沈茴如此对江月莲可不仅仅因为心善。

  还因为,

  江月莲有一个位及右丞的爹。

  若哥哥姐姐知她如今满心筹谋与算计,恐怕要失望。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呀。沈茴笑了笑,等到了阴曹地府见到哥哥姐姐了,她再扮回那个天真的幺妹。

  “让你偷懒!看咱家不打死你!”

  远处传来宦人尖细的声音。

  沈茴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太监正用鞭子抽打春福。春福是从永凤宫撵出去的。这种犯了错被撵出去的宫婢,当真是人人可欺。

  沈茴走过去,两个人赶忙跪下行礼。沈茴居高临下地瞥着春福,开口:“明日起,去文嫔宫中当差吧。”

  春福愣了半天,才对着沈茴远去的背影千恩万谢。

  每一份微小的力量都值得被捡起,再慢慢握紧。

  沈茴偏过头问阿夏:“阿夏听着像小名儿,是你以前主子起的?”

  “奴婢姓夏,本名叫灿珠。和刚进宫侍奉的主子的名字犯了忌讳,主子说等她想想再赐个名儿,贵人事多给忘了。”

  “灿珠挺好听的,日后就用本名吧。”沈茴笑得甜美纯稚。

  其实,沈茴知道阿夏的本名。

  她还知道,阿夏是罪臣之女。

  ·

  沈茴赶到齐煜住的华辰宫时,御前的蒋公公正蹲在齐煜面前与他说话。后日是齐煜的生辰,就算他再不受皇帝喜爱,也是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这生辰宴是不能马虎的。蒋公公正在询问他的意见。

  齐煜远远看见沈茴过来。他早已知道他是要搬到沈茴那边的,他身边的嬷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双手在蒋公公胸前用力一推,烦躁地说:“你去问她去,都去问她去!别烦本宫!”

  说完,他转身就跑。

  蒋公公年岁大了,又是蹲着,被齐煜这么一推,直接跌坐在地。他“哎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沈茴行礼问安。

  沈茴让他平身,说:“下午去一趟永凤宫,与本宫具体说说宴席的事情。”

  “是。”蒋公公领令。

  沈茴并不想齐煜的生辰宴马虎了,对此还是有些重视的。

  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去寻齐煜。她看着齐煜绕过长廊,跑到后院去了,也不用宫人去“请”人,自己去寻他。

  她看着齐煜跑进书房,无奈地加快了脚步,跟过去,去推书房的门:“煜……”

  沈茴迈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

  裴徊光坐在圈椅里。

  齐煜站在他面前,去拉他的衣襟:“糖呢,我的糖呢?”

  裴徊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意无意地揉捏着他细细的脖子。齐煜的脖子那样细,好像裴徊光稍微用力,就能扭断。

  裴徊光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第15章

  “在你新母后那里。”

  齐煜皱皱眉,扭头去看沈茴,小脸蛋上现出犹豫。

  沈茴有些受不了他这双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写满不高兴,主动走过去,将那个小糖瓶递给他。

  齐煜笑了。

  他开开心心地接过来,去拧瓶塞,却一时没拧开。

  沈茴赶忙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瓶塞扯下来,把黑色的小糖豆倒在齐煜摊开的手心里。她温声细语地叮嘱:“有点甜,慢慢吃,别一下子吃太多了。”

  齐煜古怪地瞪她一眼,嘟囔:“这是我的糖,我吃过好些了,比你更清楚它甜不甜!”

  他明显嫌弃沈茴倒给他的糖豆豆太少,把掌心的几粒糖豆豆一股脑塞进嘴里,然后小手一伸,直接将沈茴手里的小糖瓶抢过来,然后绕过沈茴往外跑。

  “小殿下!”沈茴转头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无奈极了,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喜欢跑啊,而且别看他一双小短腿,跑起来倒还挺快。

  沈茴想好好和他说说话,到现在都没个机会。她又不想按照规矩真的将他“拘”在面前说话,那样于他来说就是训话了。

  “娘娘下巴怎么了?”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一怔,转过头望向圈椅里的裴徊光。他没在看她,低着头,摆弄桌上的几个小瓷瓶。桌子上摆着一行色彩斑斓的小瓷瓶,款式与齐煜刚刚抢走的那个黑色的一样。想来,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么了?

  她站起来,环视一圈,看见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个小铜镜,她取了铜镜翻过来,却不由呆了呆。

  这个小铜镜另一面的镜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浆糊粘了两只粗糙的草编蚂蚱。想来,是齐煜贪玩的成果。

  如此,小书房里再没有镜子了。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转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个冒险的主意,但是有点不太敢……

  片刻之后,裴徊光视线里出现沈茴撑在桌面的一双手。他抬眼,就看见沈茴双手撑在桌面,朝着他俯下身来。

  沈茴凑到裴徊光面前,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漆色的眸子里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着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刚刚在元龙殿的时候,下巴被皇上捏过。我嫌恶,擦的时候有点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视着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个趔趄,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来,另一只手堪堪撑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着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脸,然后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反反复复。

  沈茴皮肤娇嫩,被他这样刮摸几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红。

  “嫌恶吗?”他问。

  “只觉得凉。”

  她望着他,眼睛里萦着一汪水,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

  裴徊光反复摩挲她下颚的指腹动作停顿了两息,才又次缓慢地捻抚。力道,却比刚刚轻了些。

  他慢悠悠地开口:“其实,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头一跳,心里头的那根弦迅速绷紧。她晓得接下来的对话尤为重要,她的答话可不能有半分差错。

  “娘娘嫌恶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动送到咱家手边来糟践自己。还是娘娘觉得咱家竟没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凉凉地睥着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若论卑鄙险恶,裴徊光可不觉得那狗皇帝比得过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会蠢到为了躲避一个恶人,去投奔另一个更恶的恶人手中。

  沈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徊光摩挲着下颚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问:“娘娘当真不惧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裴徊光,再补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皱了眉。

  他自诩能轻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却在这一瞬间闹不懂这小皇后脑子里在想什么。

  “可是,”沈茴说,“恐惧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却!”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顽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对他恭顺对他温柔,任他揉捏骑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就觉得比凌迟还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紧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紧,“掌印知道这种恨吗?”

  裴徊光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阵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两声,转而收了笑,饶有趣味地盯着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该连咱家一起恨才对?”

  沈茴反问:“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难道本宫要连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难道本宫要去庙宇砸了女娲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觉得沈茴这是歪理邪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静地回望,没半点惧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适的词,“可真是不拖泥带水。”

  裴徊光莫名又觉得怅然。

  他的恨可没有小皇后这般简单纯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松了手。

  沈茴直起身,细细去瞧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茴说:“本宫去寻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颔首,语气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转了身。她是来寻齐煜的,如今在齐煜的小书房里和裴徊光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虽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见外男”的罪名,可单独相处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嗯”了一声,也没抬头,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几粒糖。从窗棱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半边陷在阴影里。

  “掌印,下次什么时候想作画?”沈茴的声音不仅轻,还带着一点软。

  裴徊光捻了掌中的糖豆放进口中来吃,抬起头望向沈茴。她站在门口,发白的光在她身后照进昏暗的书房。纵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冬日的暖阳,有点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说。

  沈茴悄悄舒了口气,这才迈步走出书房。

  沈茴没走两步,就看见沉月站在远处,眉间染着郁色略显担忧地望向这边。

  沈茴走过去,问:“可看见煜儿跑到哪里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边去了。”

  沈茴想了想,齐煜刚回宫,想去找宫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永凤宫,来日方长,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凤宫走,不由叹了口气。虽然她打算好好教养齐煜,可她进宫前还被家人当孩子来养,哪里懂如何教养孩子。如今颇有番焦头烂额的境况。

  “孙嬷嬷可好些了?”沈茴问。

  孙嬷嬷是二姐姐的乳娘,这几年一直伴在齐煜身边。

  沉月解释:“听说好了些,但是还没大好。嬷嬷知道娘娘体弱,怕把病气传给娘娘,这才一直没敢过来磕头。”

  沈茴点点头,心里盼着俞大夫早些进宫才好。

  ·

  裴徊光送来的那罐去疤药药效惊人。又过了两日,也就是齐煜生辰这日清晨,沈茴起来时惊讶地发现腿侧的疤痕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

  她赶忙让拾星那剩下的药收起来,等俞大夫进了宫,看看能不能照着研出来。然后她很快起来,仔细给齐煜准备生辰宴。

  却说沈茴在后宫为生辰宴忙碌的时候,前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时,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机刺杀皇帝。当然了,那老臣并没有能成功,可皇帝还是吓了个半死,众目睽睽之下竟吓得屁滚尿流,毫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彼时裴徊光并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这里可是京城的快活乡,整条巷子都飘着劣质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从后门进了香宝楼。一路畅通无阻,登上三楼,进到一间香闺。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宝楼的头牌。

  “抬头。”王来说。

  山音吓了一跳,还是依言抬起头。裴徊光谪仙似的脸映入眼帘,山音怔了怔,连恐惧都忘了。

  裴徊光扫了一眼她的脸,开口:“手。”

  山音呆呆望着他,忘了反应,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先一步拉着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来将一方叠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脉上。

  裴徊光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经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医院的那群蠢货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遮了口鼻,明显嫌弃这里的味道。他转身,丢下一句:“准备一下,过几日送进宫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谁。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刚出了香宝楼,往宣庆街去买糖。宫里的小太监快步赶过来,将早朝上老臣欲刺杀皇帝的事情向他禀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低低地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小太监受宠若惊,差点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庆街买了很多糖,他常来这里买糖吃,并不是什么秘密。糖贩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个糖铺子买糖,嫌弃这家装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张油纸,卷成了封底的漏斗,让商家倒满。

  他一边吃着一边走。

  顽皮的孩童在热闹街市追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斓的糖豆洒出来一些。

  孩童的父亲追过来,见到裴徊光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跌跪在地。

  热闹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

  犯了事儿的孩童这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诡异地弯下腰摸了摸男童的头,甚至抓了把糖果塞进他的手里。

  街市更加死寂。围观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叹这孩童运气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