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中吹了个口哨,得意洋洋地把车开走了。

郭小芬慢慢地往楼上走,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到了家门口,她摸索了半天钥匙,才把它找到,懒懒地插进钥匙孔,一拧,门开了。走进去把门关好,望着因为工作忙碌而缺乏收拾的房间:没有叠的被子,凌乱的书桌,塞满衣服被撑得拉不上拉链的简易衣橱…她不禁叹了口气,又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

好像少了点什么。

贝贝呢?

贝贝是郭小芬养的一只小猫,此猫又馋又懒不说,还极其好色,每次郭小芬洗澡,它就往淋浴间里面钻,为此没少挨揍。郭小芬一度想把它送人,可是每每想到在偌大的城市,孤孤单单的时候只有它可以依偎在身边为伴,又不忍心了…以往只要自己一回家,它就在脚底下不停地打转,一边转一边喵呜喵呜不停地叫着,今天怎么没有看到它?

郭小芬在卧室里看了一圈,床底下、衣橱后面都不见它的踪影,打开洗手间也没有,于是拉开了厨房门,看到橱柜门里露出一截毛绒绒的猫尾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小色猫受了什么惊吓啊,竟然如此的顾头不顾腚,走上去就要把它抓出来——

猛地!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啊!

郭小芬惊叫一声,本能地用右肘向身后狠狠地撞去!

哎哟!

这回是一声惨叫,一个人捂着右眼向后摔去,后背哐的撞在墙上,墙皮被震得扑簌簌掉了一层。

“姚远?”郭小芬回头一看,竟然是一直在上海工作的男朋友,赶紧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问:“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什么坏人呢…你说这两天要回来,也没有给我个准确的时间——怎么躲在厨房里啊?”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姚远慢慢放开又痛又酸的眼睛,使劲眨巴了几下,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哟,咋还哭了?”郭小芬扑哧一笑。

“你还笑得出啊!”姚远埋怨道,“大老远的跑回来看你,结果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欢迎我,我好惨啊…快来补偿我一下!”说着就去抱郭小芬。郭小芬轻轻地挣开,淡淡一笑道:“别闹了,天色不早了,我下楼去买点菜,等会儿做饭给你吃吧。”说完拿了个购物袋,开门下楼去了。

听着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一片阴云蒙上了姚远的面颊。他靠在墙上怔了好久好久,直到大门重新响了一声,才打了个激灵,郭小芬提着一兜子菜走了进来,不由得一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

姚远勉强地笑了笑:“这不是想和你一起做饭吗。”

“你奔波了一天,快点回屋休息吧,做饭的事情交给我就是了。”郭小芬说完。

“没事的,两口子嘛,饭就要一起做才好吃。”姚远上前又要抱她。

郭小芬用胳膊一撑,再次拦住姚远:“做饭就好好做饭,你要是不累,就帮我洗菜吧。”

哗啦啦,哗啦啦…

拧开水龙头,自来水流到盆里,郭小芬把菜花掰成一块一块的扔进去,姚远负责搓洗。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洗菜声充溢着厨房,但这声音似乎纯粹是为了掩饰两个人之间的沉寂,因而又显得格外空虚,格外的令人无法忍耐。

男人的耐心总是差一点。最先开口说话的是姚远:“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采访,写稿,采访,写稿…”郭小芬说。

“后来你就没再去跑那些重大案件的报道了吧?上次那个案子可把我吓坏了,你居然被关在地铁施工的侧洞里,差点活埋…”

郭小芬打断了他:“事后,你还不是只陪了我两天,又匆匆回上海去了。”

“我那不是忙着公司的事情吗?不是想多挣一点钱早点把你接到上海去做全职太太吗?”姚远有些尴尬,缓了缓神,接着说:“小小,我这次回来可能就不走了…”

郭小芬一愣:“为什么啊?”

“怎么,你不高兴?”姚远偏过头问她。

“你一去这么久,我都习惯一个人了。”郭小芬笑了笑。

姚远走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这一回,郭小芬没有抗拒,但也没有任何亲热的迎合。姚远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段冰,但还是温柔地说:“小小,我知道我这一段时间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公司的主要业务要转到这边来做,就把我派过来了,这下子我就能天天陪你在一起了,好不好?”

很久,郭小芬叹了口气。

姚远认为她宽恕了自己,于是把脑袋搭到她的肩膀上:“还有啊,小小,我妈妈说咱们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该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你看咱们过两天把结婚证领了,下个月办个简单的婚礼好不好…”

郭小芬的身子一颤,拨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是你想跟我结婚,还是你被你妈妈逼着跟我结婚?”

姚远愣了一愣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郭小芬严肃地说,“前两年我跟你说咱们结婚吧,你说还年轻不着急,然后把我一个人丢下跑到上海去了,后来跟着别人炒股,把咱们这几年攒下的钱都往那个黑洞里扔,我让你不要炒了,你根本不听,结果赔了个精光,弄得两手空空。现在回来了,你妈妈说让你赶紧结婚,你又想结婚了,连时间都定好了——难道我只是你的一件附属品,必须随着你摆布才行?”

姚远把脸一沉:“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你哪儿来的那么多怨气?”

郭小芬说:“不是我有怨气,是我觉得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每次打电话、说事情,动不动就‘我’想怎样,‘我们家’想怎样,‘我妈’想怎样,你是独生子,娇贵一些,我能理解,但是拜托你在和我对话时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就说结婚吧,这是我们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你怎么能说得这样草率?房子是租的,家具是旧的,婚戒我不要,婚纱我也可以不穿,但总不能连婚纱照也不照一套吧?婚纱照从拍照到拿片要多长时间?至少一个月!你说下个月办个简单的婚礼,到底想多简单?叫一堆亲朋好友就在楼下吃烤串喝啤酒就把我打发了?我爸我妈要知道了会怎么想?!”

“原来是嫌我没给你买房买车啊,你大学时那点清高都哪儿去了?”姚远冷笑道。

郭小芬的神色一凛:“姚远你这话说得没有良心,从大学时谈恋爱到现在,我可曾跟你伸手要过一样东西?”

姚远想了想,还确实没有,口气不禁软了许多:“小小,这两年,北上广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咱们何苦要在大城市里拼命呢,我想过了,结婚之后咱们把各自的工作处理一下,你跟我回我们家吧,虽然那不是啥大城市,但衣食无忧,什么都有,幸幸福福一辈子,多好啊!”

郭小芬慢慢地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当初我们大学毕业后直接找个中小城市谋生多好,为什么要在大城市里奋斗,而且一奋斗就这么多年?不就是想努力拼搏,实现学生时代的理想吗?难道说放弃就放弃了?”

“理想?离你想的越来越远——这就是理想!”姚远轻蔑地说,“既然越来越远了,你不放弃它还在等什么呢!”

郭小芬看着姚远,不知何时降临的暮色,给他的侧脸蒙上一层晦暗的、仿佛用水泥涂过般的灰色,病恹恹的,没有一点点康复的希望,郭小芬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姚远,我倒觉得,咱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姚远看着她,渐渐龇出一排白色的牙齿,看得出他是在冷笑:“从我回来到现在,你就一直不让我亲,不让我抱的,还没完没了的无理取闹,刚才这句话才说出了一点点真相,原来是变心了,心里有别人了吧?也好,也好,既然我是被放弃的那个,我走就是!”说完把手一甩走出了厨房,接着听见“哐当”的摔门声,以及下楼而去的重重的脚步声。

郭小芬靠着橱柜,垂下的手指上还沾着菜花的乳白色小颗粒,她想叫姚远回来,但又感到浑身上下散碎一般无力,只能任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姚远刚刚下了楼,就接到公司副总王雪芽的电话:“你在哪里?马上到国人大厦来一趟,二层,锦霞厅。帮我招待几个重要的客户,快!”

姚远不敢耽误,打了个车就往国人大厦奔去,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时分,车开得比蜗牛快一点,又比乌龟慢一点,这样熬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二层锦霞厅,推开沉重的鎏金红木大门,扑鼻的檀香仿佛是从紫色地毯上蒸腾起来一般,叠级莲花瓣状的吊顶,被水晶灯照耀得珠光宝气,暗红色的墙纸上,明黄色的游龙戏凤图耀得人心醉神迷。一时间,姚远有点不知所措,直到王雪芽招呼了他一声,他才在实木大理石餐桌近上菜的位置坐下。

“我们公司小姚。”王雪芽指了指姚远,然后向姚远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廖处长,旁边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他的夫人,接下来这位是市第一医院的院长助理张文质先生,这位是《燕京快报》的著名记者左手…”他介绍一个,姚远就从餐桌这边躬着个身子和人家握手。廖处长的手劲很大,笑呵呵的左手与他的手掌碰了一下就松开了,瘦小的张文质手有些凉,至于那个“夫人”,姚远一点也看不出她哪里美丽,只觉得她脑门很亮,长长的脸一直垂下来,到嘴巴的部位像吹糖人一样隆起老高,由于她眼睛总是望着天,而又看不出她究竟哪里值得高傲,所以更像一只被猴王宠坏的母猴子。

凉菜已经顺着桌沿摆了一圈,一个穿着旗袍的女服务员走上来问王雪芽:“热菜您看是不是端上来呢?”

话音未落,母猴子已经抓起了筷子:“上菜吧,我都饿了。”说着就夹了一簇蓝莓山药咀嚼起来。

“晓红!”廖处长皱起眉头,“没看见上位还空着吗?高秘书还没到呢,你怎么就先吃上了…”

“还要等多久啊?我饿坏了!”刘晓红又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才悻悻地把筷子放下。

“上热菜吧!”王雪芽笑着对服务员说,转身又对廖处长道:“高秘书来了,咱们再给他点菜嘛…嫂夫人今天怎么不大高兴啊?”

这一问像铁钩子,把刘晓红的舌头勾了出来:“我们所里有一个聘用工,今天我指出了他工作中的一点问题,他居然拿着刀砍我,我是副主任啊!差点被砍死,你们说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嫂子消消气,喝点菊花茶。”左手嚯嚯地笑了两声,端起茶壶给刘晓红的茶杯里续水,然后好像很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们蕾主任没有及时制止吗?”

刘晓红咕噜咽了一口茶水:“还说呢,姓蕾的不但不给我撑腰,还帮着那疯子欺负我,我说报警她还不让!”

“蕾蓉不懂事,很不懂事。”廖处长下结论一般的口吻。

听到“蕾蓉”这两个字,王雪芽愣了一下,又迅即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嫂子别着急,她嚣张不了几天了。”左手看着廖处长,一笑。

“谁嚣张不了几天了?”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向那里望去,只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保养得白净的面孔上一丝胡须也不见。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有的说“高秘书好”,有的说“高秘书请这边坐”,还有的说“高老弟姗姗来迟,罚酒三杯哦”,活像是掀开了盖布的蒸馒头笼屉。

高秘书在上位坐下,对刘晓红说:“在门外就听见嫂子说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刘晓红又发了一遍牢骚,高秘书听完,沉思着,很久,才慢慢地对廖处长说:“这个蕾蓉,我知道,是不是开法医研究所的那个,我记得审批手续有一部分还是通过你的手办下的啊?”

廖处长神情十分尴尬。

“今天嫂子遇到的事情,性质恶劣,应该严肃处理…蕾蓉的那个法医研究所,我知道,做出了一点成绩,但是也存在许多问题,时机适当的时候有必要好好整改一下。”

刘晓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廖处长赶紧举起酒杯:“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我和晓红一起敬您一杯!”

高秘书与他们夫妇磕了一下酒杯,浅酌一口,把头转向王雪芽:“你请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这时热菜已经铺了满满一桌。王雪芽拿起筷子,给高秘书夹了一块“宫保蜜汁虾球”,笑道:“今天请您来,一是久仰您的大名,早就盼望一见;二是想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公司准备重点发展的‘健康更新工程’。”

“什么‘健康更新工程’?”高秘书没听明白。

王雪芽说:“您知道,我们逐高公司是全国最著名的高端人群健康服务公司,我们倡导的是为这个社会的高端人群提供及时、有效的健康管理服务。由于高端人群事务繁重,饮食不规律,缺乏运动,所以容易导致各种慢性病上身。如果体检出是早期发病,那么我们会提供食疗、理疗、运动处方以及名医上门出诊等一揽子健康恢复计划,但如果病情已经很严重了,那么我们会优先提供器官移植…”

高秘书听得生了兴趣:“哪些病会严重到需要器官移植啊?”

王雪芽说:“比如应酬太多造成酒精性肝硬化,用肝移植可以彻底治愈;工作过度劳累导致心力衰竭型冠心病,药物治疗、常规心导管或外科手术治疗都没有好转,就要考虑心脏移植;长期大鱼大肉导致的尿毒症,唯有肾脏移植才是根治的方法…”

“这些不是到医院就能做吗?”高秘书扶了扶眼镜说。

“我冒昧问一句。”王雪芽淡淡一笑,“据您所知,器官移植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高秘书的神情中掠过一丝不快:“我不大懂这个领域。”

“您谦虚了,相信您对医疗政策方面肯定比我们懂得多,我们知道的只是一些技术问题。”王雪芽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器官移植,最大的困难其实只有一个——供体。我国的供体奇少而需要移植的人太多,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有个统计数字:我国每年约有150万患者需要器官移植,但每年器官移植手术仅有1万例左右,还不到1%,80%的患者在等待中死亡。为什么?就是缺乏供体——我前面说的150万患者,还是亟待救命的,不包括那些为了保健需求而器官移植的人,更何况,有了供体也不一定能配型成功,一旦有排斥反应,那供体就算废了。再说有些疾病,比如肾脏移植患者,一生中恐怕还需要移植两次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