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找我姥姥。”不知道为什么,蕾蓉一下子就哭了。

有个亲戚过来要拉蕾蓉,呼延云一把打开他的手,挡在蕾蓉身前怒喝道:“没听见么?我姐姐说要见我姥姥,没见到之前,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最后解困的还是姥爷,他的眼睛和国字脸膛一样红红的:“蓉蓉啊,你姥姥这几天找你找不到,累着了,在医院打点滴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先跟爸妈回苏州吧,将来有的是机会回来看她呢,好不好?”

“我不!”蕾蓉号啕大哭着,泪水像决口一样涌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什么,现在求他们让自己见见姥姥,却没有人能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她突然感到,从小扎在心口的那四个字——“不是亲的”,其实根本就是自己骗自己。她有亲人,姥姥就是她的亲人,在万东路,在大槐树下,在蜡烛巷的胡同里,那双温暖的手牵着她走过了多少洒满阳光的日子!

然而,现在,她要离开了,却不能对姥姥说一声谢谢…

把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和亲戚们挥手告别,爸爸和妈妈拉着她坐进车里。车开动了,转过街角,蕾蓉向窗外望去,那十几年来日日相伴的一幕幕景象难道就此诀别么:红门灰墙的德寿堂药店,儿时一生病,姥姥就背着她去那里抓药;新大祥百货商场,姥姥经常带她去里面买橡皮、转笔刀,商场里洋溢的竹席清香特别醉人;还有大川胡同,她和小伙伴们总在胡同口的两根电线杆下栓起皮筋踩一踩二,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站着的姥姥…

姥姥!

没错,那是姥姥,她就那么站在胡同口,松树皮一样的脸上老泪纵横,她没法接受面对面的骨肉分别,所以一直等在这里,看自己即将远行的外孙女最后一眼。

蕾蓉的手指死死地抠住车窗,她至今都无法忘记自己从心窝窝里发出的哭泣,那种哭泣十分嘶哑,殷了血似的。有些离别和死亡根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剜心剔骨,都是痛彻心扉…

空白。

回忆在刹那间出现了一个断档,那是因为眼前连续的街景被一处Space键似的空地隔断了,新大祥百货商场自从多年前被拆迁后,那片地就一直空着。出租车向南拐进万东路,姥姥家的屋子没有开灯,一片漆黑,老爷爷一样弯着腰的大槐树不知哪一年被拔掉了,树坑的位置用水泥填平。再往前是万东饭店、古都茶庄和中医院,其间穿插着几条深深的胡同,暮色渐深,宛如把它们一俱沉在海底,稀释成一片性状模糊且千疮百孔的沙堡…

又经过了几条街,市第一医院就在眼前了。

最近一次来这里,是几天前查看穆红勇的死亡现场,结果一无所获,只从一个清洁工的口中听说:穆红勇是被一个长着“煞白煞白的脸”的年轻人诅咒而死,自己追踪到地铁,目睹了一个孩子被聚众踩死的惨剧…那时她完全不知道姥姥已经住进这座医院,更不知道自己还未破解诅咒杀人之谜,就被撤职查办。

下了出租车,蕾蓉快步走进医院一楼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的大厅挤满了人,呻吟声呼唤声询问声责备声汇成一片,好像在礼堂里召开一个不知名目的庞大晚宴,可惜“主宾”们大多躺在可移动病床上,“侍者”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忙碌不停地穿梭于病床之间,一会儿给这个量量体温,一会儿看看那个的输液还差多少,家属们像搓麻似的一堆一堆盘踞在病床周围,神情或者焦虑或者麻木,眼睛都是一样的红色,不知哭的还是熬的。

蕾蓉一眼就看见了姥姥,她躺在墙角的一张病床上,眼睛闭得紧紧的,胖脸蛋已经脱了相,腮帮子都往下陷,嘴角上的一颗痦子显得格外大。不知是痛楚还是感到无所凭依,她的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床边一根铁栏。在她的身边簇拥着一大家子人,呼延云正在给她掖被角。

“呼延。”蕾蓉跑了过来,“姥姥怎么会病成这样?”

呼延云抬起头,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然后低声告诉她,上个月的一天,姥姥在阳台上浇花,不知怎么就滑倒了,然后总说腰疼,一开始大家没有当回事,后来发现她站都站不起来了,赶紧送到骨科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腰骨裂了,建议打一针骨水泥,因为患者多,约的是上周治疗,结果还没等到治疗,姥姥突然就发高烧,昏迷不醒,市第一医院离家近,就送到这里,各种检查做了个遍,医院说是长期卧床,导致的吸入性肺炎…

近几年,蕾蓉由于工作忙的缘故,很少去姥姥家,很多在场的亲戚都不大认得了。她在呼延云身边坐下,把一大堆检查的单据和结果拿在手中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看完之后一声长叹:“怎么不办个住院手续呢?老在这里待着算怎么回事?这里病人多,交叉感染不是会更麻烦吗?”

“都在这里住了三天了,其他病人住的时间更长呢。”呼延云说,“我们问过医院了,说是没有床位。我了解了一下,床位紧张是真的,但不是因为住院患者多,而是原来的住院处压缩了一半面积,改建成一个什么‘健康更新中心’…对了姐姐,这几天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蕾蓉低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等她讲完了,呼延云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姐姐,你给出的线索太少,仅仅是一些片段,我不可能做出什么推理,但咱俩可以一起分析分析其中的疑点。”

曾经一起长大的弟弟,如今已经是国内著名的推理者了。14岁那年他破获了第一起凶杀案以后,迄今除了一起“镜子杀人案”没有成功侦破,此外无一失手,因而名满天下。不过近年来,特别是他的好友林香茗出事以后,他很少接案子了。而今他能主动探讨案情,实属难得。

蕾蓉点了点头。

“首先,是穆红勇之死,抛开那些故弄玄虚的‘诅咒杀人’,这其实就是一场出租车司机因为劳累和争吵引发的心梗。坐在车里的乘客匆匆离去,也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比如他不喜欢和交警打交道,比如他急着上班…总之他不想牵涉进一桩不明不白的命案中。”

蕾蓉不禁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地铁里孩子被踩死的事,真的是同一个长着‘煞白脸’的青年所为,那么,这个事件和上一个事件相比,最显著的特点是——升级。”

“升级?”

“对。”呼延云说,“穆红勇事件中,‘煞白脸’只是诅咒了一句‘我看你活不过今天早晨’,而在地铁事件中,他不仅对时间,而且对死亡方式有了准确的预测,更重要的是,这回的预测居然是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进行的,更像是师徒授课,煞白脸说的那句‘我不会你们那专业词汇’,尤为惊心,预测死亡的人居然是一个群体,居然还有专业词汇——”

看着蕾蓉惨白的脸色,呼延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接下来,我分析一下第二个事件群,就是左手等媒体对你的发难、在日本料理店外遭到袭击、马笑中打伤的人被杀,以及你现在遭到停职审查。我把这几件事说成是一个‘群’,因为它们的目的相同,就是在公众中塑造你的负面形象,在警队内部打击你的威望,简单一句话——多角度、多层次地彻底摧毁你的意义。”

“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

谢警官的话再一次回响于耳际,蕾蓉怔了片刻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表面上看,是他们不希望你继续执掌法医研究中心,但一场权力斗争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所以我认为,他们是根本不允许你再在法医届立足。”呼延云说。

“为什么?我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蕾蓉的情绪有些小小的波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姥姥突然睁开了眼皮,抓在床栏上的手摸索着:“蓉蓉…是蓉蓉吗?”

蕾蓉连忙抓住姥姥的手,她感到姥姥的掌心一片冰凉:“姥姥是我,我看您来了,这几天工作忙,一直没顾得上过来。”

姥姥的嘴唇颤抖着,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咱不受人欺负,记住没?”

“哎”!蕾蓉应了一声,鼻子一阵发酸。她知道刚才和呼延云的对话,老人家多多少少听见了一点,所以替自己担心着呢。

呼延云用手指拢了拢姥姥蓬乱的头发:“姥姥,您好好歇着,我和蓉蓉在这里守着您呢。”

姥姥看了看这两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闭上了眼睛。

“这样不行,还是得给姥姥找个正经的病房住下。”蕾蓉边说边拿出手机搜索联系人名单,很久才找到一个老同学的电话,打过去讲了半天,挂掉后对呼延云说,“她是这家医院院办的,答应帮忙,挤出个床位来,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了,回头她会跟你联系。”

呼延云点了点头,为了怕姥姥听见担心,把蕾蓉拉到一边说:“接着刚才的话题。关于整个事件的幕后黑手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还分析不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被停职了,也许暂时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我最担心的,是第三个事件群…”

“第三个事件群?”蕾蓉说,“你是指连续给我快递人骨那件事?”

“嗯。”呼延云的面色十分凝重,“姐姐,这件事,你有没有想过其本质是什么?”

蕾蓉说:“那个送出快递的人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他已经连续杀害了两个人。”

“不是的,姐姐——并不是每块人骨的后面都有一个受害者。”呼延云冷冷地说。

陡然间,蕾蓉睁大了眼睛。

每一次收到骨头,所有人——包括她、刘思缈和郭小芬在内,都认为又有一个人遇害了,因为每根骨头代表着生命的一截,生命终止方能剔肉出骨,但是呼延云这一句话让她有醍醐灌顶之感:“你是说,事实上并没有人真的遇害,某个人只是在跟我做一场惊悚游戏?比如第一块头骨和第二根尺骨都是从医学院校的解剖用尸上截下来,处理之后快递给我的?”

呼延云沉默片刻道:“还不好说…即便真的是这样,你也不可以掉以轻心,我刚才的话被你打断了——我最担心的,是第三个事件群和第二个事件群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快递人骨的家伙就是让你被停职的幕后黑手,那么你的处境将相当困难和危险。”

“因为他们真的杀了一个人,对吗?”蕾蓉指的是马笑中打伤的人被杀,“但那也有可能是针对马笑中而不是针对我的啊…”

“那天晚上,老马的到场是一个偶发事件,他是被郭小芬叫过去的,如果没有这个偶发事件,那么结果会是什么?”

蕾蓉打了个寒战,如果那天老马没有出现,那么她和郭小芬一定会被袭击者用铁棍打死。

“明摆着,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针对你的,有人收买了那个伏击者杀害你,而马笑中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那个幕后黑手不甘心,干脆用砖头将伏击者打死,嫁祸给你们。”呼延云说,“仔细分析一下,不难发现,迄今为止,这个幕后黑手对付你的方法可以归为两类,一种是嫁祸,一种是攻击。日本料理店遭到袭击,可以算是攻击,而其他的种种,媒体发难也好、把马笑中打伤的人砸死,都可以归为嫁祸。所以,假如快递人骨也是这个链条的一部分,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嫁祸给你。”

“嫁祸?怎么嫁祸?难不成说我杀了人再把骨头快递给我自己?”蕾蓉十分困惑。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蕾蓉思索了片刻道:“你这一番分析,我倒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我打算先去调取公路和地铁的监控视频,查找到穆红勇出事那天的出车行程,以及那两个人到底是在哪一站下的地铁。另外就是打电话给本市的各个医学院校,看看有没有解剖后的尸体遭到偷窃——”

“不行!”

呼延云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一个拿着输液瓶的护士刚巧走过,吓了一跳,差点把瓶子摔在地上。

蕾蓉连忙把他拽出急诊大厅,来到医院的大门外面。夜色已浓,远处一个值班警亭的灯光红蓝不停地变幻着,像是有人在往黑暗的潭心打水漂。

“呼延,你怎么了?”蕾蓉轻声问道。

“姐姐,我只是有些烦躁。最近这几天,姥姥的病让我心烦意乱,毕竟她年事已高,要是就这么去了…唉,我一想起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固定工作,没个女朋友,没房没车,社会闲散人员一枚,一天到晚的混来混去,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一事无成,就觉得特别难过。”呼延云说。

蕾蓉安慰他道:“别这么说自己,你至少有脑子。”

呼延云瞪了她一眼:“骂我呢?”

“我说的是真心话。”蕾蓉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现在全市出租车司机人手一张我的照片,见到我就拒载…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变得如此狂躁不安,毫无理性,很轻易就相信一些彻头彻尾的谎言和谣言呢?”

呼延云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了。刚才我之所以大声制止你要开展调查的行为,是出于一种直觉。你不觉得吗?迄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模式:人家甩饵,你上钩。左手这么干,胡佳这么干,如果那几块骨头真的是要嫁祸于你,那毫无疑问也是诱饵…姐姐,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每一步都是斗智。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一动不如一静,你回家把门一锁,手机一关,天塌下来有楼上的顶着,等一阵子也许真相自然而然就浮出水面了。否则你非要沿着诱饵去追根溯源,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上了人家的钩。”

蕾蓉向四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呼延,地铁里的孩子被踩死之前,那两个人的对话,让我想起中学时——”

“姐姐!”呼延云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只是巧合,都过去了!”

“我也希望是巧合…”蕾蓉长叹一声,望着远处的目光充满了哀伤。

呼延云有些不忍:“总而言之,你最近宜静不宜动,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则躲,乖乖地当几天蜗牛…我这一阵子得照顾姥姥,等她的病情好一点了,我再集中精力把害你的那个混账王八蛋揪出来!”

“那么,马笑中怎么办?”蕾蓉说,“我好担心他的处境。”

呼延云一笑:“姐姐,马笑中是何许人也,谁也拿那滚刀肉没办法;他要真急了眼,犯起浑来,故宫城墙也能撞塌一个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对老马的案子,刘思缈不会袖手旁观,肯定要复勘犯罪现场。再说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最后一句,算是给蕾蓉吃了定心丸,她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你好好照顾姥姥。”

呼延云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望着黑暗中他那明亮的双眸,蕾蓉突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而呼延云也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凝视着她雪白如玉的面庞,两双眼睛对视了片刻…猛然间,不约而同地脸上一热,双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好了,我走了。”蕾蓉说完这话,逃似的匆匆走出医院大门。

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游走的步伐难免纷乱,忽然见到前面半开着一扇小门,里面发出隐隐的绿光,十分瘆人,连露出墙头的松枝也染得鬼魅颜色,心中便是一惊。记起上小学时,因为肚子疼,姥姥带她来这里看病,看完之后却迷了路,在医院里绕来绕去,突然她看到一扇小门,牵着姥姥要往外走,姥姥一把拉住她说,这小门走不得,面朝西南,在奇门遁甲中属于死门,旁边就是太平间,除了死人、家属和工作人员之外,从这个门往外走会伤元阳的…

没有什么文化的姥姥讲了这么一通很有文化的话,所以蕾蓉记得极牢,如今想起,这小门莫不就是“死门”么?

四下里寂静无人,黑得像旷野中的一段墓道。蕾蓉不由得一阵心慌,加快了脚步,却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便走快了一些,谁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而且在一步步逼近,她很想回头,却又不敢,正慌张时,平白起了一阵旋风裹住她的脚踝,她低头一看,竟发现一个绿色的影子已经从后面叠住了自己的影子!

她咬了咬牙,猛地转过身。

不由得一愣,身后没有任何人,倒是一辆奥迪A8缓缓地停在了身旁的道路上,车窗“刷”的一声摇下,露出了王雪芽惊喜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