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醉的剧毒,从来没人可以解开。掌柜自欺则可,欺人倒大可不必。”统领声音不高,却如黄钟大吕一般敲响在众人耳边。一时间四下寂然,众厂卫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呆在一边。不知谁带头,都静静地退到三丈开外。

  王共已合身扑上,不容掌柜躲避,战成一团。统领锵然拔刀出鞘,手抚锋芒:“早想向马兄讨教,今日一战,看来要不死不休了。”马杰稳下惶乱的心思,将囚犯搁置在地:“今日便成全统领之愿!”统领以意御刀,毫无花哨地直劈过去。劲风凛冽,霜白的沙土随风飞扬,便如天地之间下起了蒙蒙的小雪。马杰大喝一声,举刀横架。两人相处日浅,并不知道对方功力高下,这头一招都尽全力而出,要试出深浅来。

  当,一串火花撞击而出,在蒙眬的月色下一闪即逝。两人各退出七步,陷落出数尺深的脚印,最后俱是以长刀撑地,方阻住去势。沙尘卷得更大了,洋洋洒洒,几乎要隔出一道不可见物的雪帘。

  统领一任沙土哧哧地打在身上,扬声笑道:“马大人功力深湛,让人佩服。”马杰沉声应道:“统领也是一般。”两人不敢分神,俱凝视着对方。高手对阵,一招之失,全盘皆墨。

  终于当一蓬沙尘落到半空。统领刀如匹练,击在其上,而后一搅甩出。那蓬沙尘如雪团般凝结,带着呼啸的劲风掠去。马杰不敢击挡,若用劲不慎,沙尘便会爆散开来。他也一卷刀锋,旋出朵精巧的刀花,将来劲皆卸去。而后手腕一抖,沙团反向飞出,速度更胜方才。

  统领长笑一声,一刀直劈,凝成锥面的刀气让沙团分成两半,斜飞出去。身形却不停,仍是平飞直去,袭向马杰胸前要穴。两人近战在一处,统领出刀气势凛冽,而马杰则沉稳应对,见招拆招。

  反观掌柜与王共之战,则要凶险得多。两人之前曾较量过一次,功力在伯仲之间,但此刻掌柜已受内伤,身形转折间变得凝滞生涩。但他奋不顾身地出招,不惜以内力相抗。王共一时间也奈何不得,只能游走以对。

  如此一来,空中的沙尘愈积愈厚,渐裹成了一个圆球。以掌柜为径心,向外逐渐稀薄。目难视物,两人只好以听觉代替。一有疏忽,都是致命的危险。

  众厂卫只觉眼花缭乱,这般高手生死对决,可是经年难遇的,一时只恨不能分心两用,注意一方势必落下另一方。在这相持难下的当口,突然听得有人低声惊呼,一个厂卫神情震惊地用手指着囚犯。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僵躺在地上的囚犯,竟然蜷起了右脚。而他木然的神情竟也逐渐化开,仿若坚冰融于春水一般生动。传说中无药可解的千日醉,正被勃然的生机瓦解。对战中的四人也是身形一缓,紧接着又旋得更疾。统领与王共二人不约而同地要摆脱开纠缠,去将囚犯格杀。掌柜与马杰自不会让他们如愿,手下险招尽出,大有不死不休的气概。

  众厂卫不再关注两方的对决,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囚犯,仿佛是等待一个婴儿的降生。这时,囚犯的嘴角扯动一下,不知是月色抑或其他缘故,他木然的眸子中竟掠过一丝光彩。虽然一闪即逝,但众人却齐齐惊喝出声。

  统领知道成败已间不容发,全力格开一刀后,飞掠向囚犯,竟是将背心要害都弃置不管。这一刀如长虹贯日一般,沛不可当,即便先被马杰击中要害,也能当场斩杀囚犯。

  马杰怒吼一声,明知于事无补,也要飞身上前。但背后掌风倏起,竟是王共已将筋疲力尽的掌柜逼退,返身而来袭击。他只能将长刀往后一撩,最后的一瞥中,看见统领的刀锋寒芒闪动,距离囚犯脖颈不过数尺。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惋惜还是惊叹地叫了一声。这一往无前的长刀,没有人可以阻挡住。

  就在这时,空中气旋劲响。乌黑的箭矢如若闪电,隔着蒙眬的月色,飞掠而至。变生肘腋,统领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穿过自己的肩胛,剧烈疼痛中,身形疾往下坠,堪堪扑在囚犯身前。他回头望去,只见银白如雪的大漠中,一骑骏马风驰电掣般地逼近。马上人弯弓抱月,又有一枚黑亮的箭镞瞄准自己。

  他拾起长刀的手一松,扑通落地。并非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已看清马上骑士窈窕的身形。囚犯触手可及,但他却软绵绵地再无一丝力量。

  他把头深深地埋入沙土,窒息也许能缓解痛苦。不管什么时候,她始终是向着那个银盔亮甲的身影。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箭靶罢了。如此而已。

  电光石火之间,场中形势却已风云变幻。王共大声惊吼,但被掌柜与马杰全力缠住,只能喊道:“杀了他,统领!”统领身躯一震,下意识地拾起长刀,抬起手就要砍去。囚犯的眼睛倏地阖上,再睁开时,却已深邃明亮,仿若千年的月华都聚汇其中。他缓缓站起,身上衣衫早已褴褛不堪,风沙袭过,却有萧然独立的风采。他俯视着统领,漫不经意地道:“你要杀我么?”以统领之桀骜不驯,一时间也被震住,片刻才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毁在她手下,我无话可说。”骏马飞奔而至,待到近处,众人却惊呼出声:“鞑子郡主!”正要拔刀出鞘小心戒备,却见她孤身一人,并无手下勇士跟随,微松一口气。

  郡主到近处下马,避过统领炯炯的注视,低声道:“我并未回营,一直尾随在你的身后,适才见情况危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难以为继。本来射伤他与否,用不着解释,但处在这种气氛下,似乎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这时掌柜三人已经罢手歇斗,王共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在一边怔怔而立。石帅朝上前行礼的马杰、掌柜二人微一摆手:“有劳两位一路照顾,本帅定铭记不忘。”他的语气再淡然不过,感谢之类也是套话,但从这位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口中说出,自有一诺如山的味道。

  他扫视众厂卫,微笑道:“你们也是一般。”众人只觉受到莫大的赏识,胸中血气莫名涌动,一起应道:“愿受石帅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时的囚犯已是威震天下的石帅,头顶着神勇不败的光环,能得他一语嘉许,已大慰平生。

  郡主怔怔地望着他,嘴角翕动,却最终没有出声。他此刻虽不是银盔亮甲,但眼神却依旧那么深邃镇定,仿佛能激清天下污浊。“小姑娘,你长大了,更漂亮了。”石帅嘴角含笑,不知何时已与她对视。

  漫静丹只觉脸上热得厉害,红晕肯定涌满了脸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堵住了。然而男人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多作片刻逗留,已经扫向王共。“王公公也跟随到塞外了么?圣上真是太看得起微臣了。”他莞尔笑道。

  王共冷哼一声,却不敢与他对视。一个声音冷然响起:“成王败寇,石亨,你耍威风也就够了,何必再作羞辱。”却是统领,他强忍住伤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大胆!石帅的名号是你能叫的么?“一个厂卫已怒声斥道。

  统领傲然笑道:”为何不能?只有于尚书才是忠心为国,方能令我敬重。“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石亨不过是一介弄权误国之辈。

  众厂卫已长刀出鞘,森然的寒光映照着霜雪般的沙海。王共也在一边扯他衣角,眉宇间带惶恐之意。石帅负手踱了几步,摇头笑道:”已经很有些年头,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直言不讳。小兄弟,你可愿跟随在我麾下,做出一番事业来?“不仅统领,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愧名将风度胸襟,令人心折不已。

  统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了。他固然生性桀骜,在这般名震天下的人物面前,不可能没有战战兢兢的心思。但看到少女痴痴的目光,胸中不平之气顿生。他也说不清自己这般愤愤而起,是为了引起少女注意,还是骨子里的不驯。

  石帅微笑道:”你不是心仪这个番人小姑娘么?我让她随你便是。“漫静丹脸色苍白,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置信地望着男子。她不惜千里奔波,辗转沙海,最后却得到这么一个结局?

  统领勃然大怒。在别人看来,这是石帅的爱才与胸襟。在他看来,却是情敌的怜悯。他平生自许,岂容别人这般侮辱。当下举刀于胸:”不必废话了,所有的一切,就让这口刀来解决吧。“马杰却举步上前:”统领先过我这一关再说。“石亨一摆手,道:”不必烦劳马大人。“他转向王共,”你们两人一并上吧,今日就成全了你们忠义之名。“王共心中一动,石亨就算再神勇,但剧毒初解,功力未必完全复原。而他与统领的身手也属一流之列,联手之下未必没有机会。当下抽出长刀:”石帅既如此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上前两步,与统领犄角而立。

  马杰将长刀递过去,石亨摇头拒绝,竟是要空手对敌二人。统领冷笑道:”石帅未免辱人太甚了。“石亨但笑不语,负手向前行去。他步履从容,全然不像对敌的样子。但王共二人却不敢轻敌大意,小心翼翼地戒备。统领右肩箭矢未取出,仍露出半截,只能以左手提刀。他与王共交换眼色,虎吼一声,率先挥刀迎上。

  石亨直待长刀迎面,才屈指一弹,恰恰击在刀背上。当啷声中,统领只觉虎口剧震,兵刃险些脱手飞出,只能疾步后退,抵消劲道。

  这时石亨身形倏动,似慢实快地踏步上前,仍是双手负后。然而王共却觉得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霎时间置身在阴风惨烈的战场中。他本自惴惴,只以为石亨会先取受伤的统领,岂料他反其道而行,当下慌了手脚。